今日晴空萬裏無雲,晷針在石盤上剛劃過申時,左院已經有不少家丁在忙忙碌碌。


    那些家丁走進杏兒的房間,兩人一起拖著一張桌子,或是一手挎花瓶一手抱幾遝衣裳出來,將這些瑣屑之物統統往莊子外麵搬去。


    山莊大門處,泊著一輛牛車,上麵載的都是些雜物。家丁們將舊物搬出來的,又將它們統統裝上車。


    曾管事則站在一旁指揮著,他年紀大了,身板又短小,看著是不太能再出力氣了。


    這時,他隱約看到遠處,有三人朝這邊小跑過來。


    家丁們見到岑蘭,微微點頭施禮,並沒停下手中搬運的活計。


    岑蘭直奔向曾管事,停住便問:“曾叔,這是在做什麽?”


    曾管事朝院外的方向指了指,“照老夫人的吩咐,將這些舊物都拿去處理了,說是放在家裏總覺得晦氣。等全部裝上了車,老馬走一趟,順道再去城裏報個官。”


    “現在去?”


    “是啊。他在東十裏的吳家村交了貨住一宿,明早正好趕上早衙。”


    岑蘭心中不是滋味。當初杏兒的東西都是姐姐讓保留下來的,說是留個念想。如今姐夫剛死,姐姐還躺著床上,他們卻忙著把這些東西像瘟神一樣清理出去。


    薑小滿也左看右看,這凡間搬東西確實和仙門不太一樣,一張臥床需要兩個壯丁來扛,走三步歇兩步。


    要不是岑蘭來後提了一嘴,說她從左院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曾管事和馬護院帶了一群家丁進來,他們現在估摸還在客宅裏閑聊。當時淩司辰聽她這麽一說瞬間變了臉色,也不管腦子中那團瘟氣散了沒便帶著她們往外趕,嘴上說著什麽“遲了就來不及了”。


    到底什麽來不及了,他也沒解釋個清楚。


    淩司辰則快速觀察了一圈,最終視線落在一個堅實的背影上。高大的男人一人便扛著一隻衣櫃,正向院門方向走去。


    他上前往那人另一半空閑的肩膀處一拍,“馬護院,搬東西也是護院的工作嗎?”


    那人怔了怔,便停下了腳步,緩緩將肩上的大櫃子輕放到地上,回過頭,擦了把汗。


    “家丁人手不夠時間又緊迫,天黑之前還得拉去吳家村。怎麽,神醫也要來幫忙?”


    這兩人之前在堂屋針鋒相對鬧得挺不愉快,薑小滿看著都緊張,生怕吵起來。


    “不必這麽麻煩。”白衣少年笑了笑,“這些東西,我收了。”


    馬護院:“啊?”


    薑小滿:“啊?”


    薑小滿心想:莫不是他腦子還沒恢複好,開始胡言亂語了?不然他要這堆舊家具作甚?


    她試圖拉拉他的衣角提醒他,對方卻無動於衷。


    岑蘭和曾管事不約而同看向這邊,又互相對視一眼。


    曾管事正欲開口,卻見淩司辰忽然用力地拍手,清脆的掌擊聲讓其他正在忙活著的家丁都不自覺停了下來。


    “都聽我說,正在搬的,搬上車就去歇會兒,還沒搬的就擱那兒,外麵的車也不用動,我明早自會叫人一並收走。”


    眾人皆傻眼,齊刷刷看向曾管事請求指示。


    曾管事眼睛瞪得像銅鈴,“神醫,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淩司辰笑道:“貴莊家具選料皆是上等,我收來放家中也不寒磣。馬護院、曾管事,我們去賬房商議價錢?”


    曾管事皺眉,思量片刻,才揮了揮手讓家丁按他說的做。


    *


    賬房設在左院外的前庭角落,房間不大,房中設有賬桌一張,椅子若幹,還有一麵緊貼牆的賬簿架。


    下人都被吩咐了下去,現在房間內僅剩下外來“神醫”主仆、岑蘭還有曾管事、馬護院二人。


    曾管事虛著眼睛,伏在案上細細撥打著算盤。片刻後,他敲出一個數,給淩司辰比劃了一番,後者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薑小滿看了那數都想直呼“敲詐”,不說這淩二公子財力有多豐厚吧,關鍵是用這麽一大筆錢買一堆破爛做什麽?!


    他難道真打算把這堆破家具收回嶽山去?淩家應該和她家一樣家裏用的木材都是蓬萊的仙木,且不說這些都是舊物了,即便是全新的也格格不入,他要真弄回去擺上,那畫麵太美了她都不敢想。


    淩司辰看起來卻全然不在意,他接過曾管事遞過來的列表單,不緊不慢地看了起來。


    這屋內隻有馬護院最不耐煩,他在門口來回踱步,很是焦躁。


    片刻,他似乎終於忍不下去了,道:“你們算吧,算完了告訴我便是,我一個看家護院的,也不懂這些。若是不去吳家村了,我即刻便去衙門報官。”


    他剛拉開房門準備出去,身後冷不丁傳來一聲喝止。


    “等等。”


    淩司辰的視線雖然聚焦在表單上,但這話,明顯是說給馬護院聽的。


    “現在去,怕是趕不上吧?”


    馬護院先是一愣,又急忙解釋:“不會,我的馬腳力快。現在未到申時,快馬加鞭,應該剛剛能趕上。”


    淩司辰冷笑了一聲,終於抬眸看向門邊那人。


    馬護院被他這般看著,顯是不自在,大漢也睜起圓珠一樣的眼睛,回瞪著他。


    少年便將手中的表單放下,徑直走了過去,當著馬護院的麵將他剛打開的門重新闔了上。


    “馬護院這般著急,不是去報官吧。”他側過頭來,眼睛銳利得像鷹目,“是去自首吧?”


    此話一出,所有人齊刷刷地向門邊兩人看了過來。


    氣氛凝滯,鴉雀無聲。


    岑蘭最先說話:“公,公子你在說什麽?你想說是馬護院他……”


    她沒將剩下的話說完,是因為看見馬護院立在原地,緊咬下唇,一言不發。


    本該反應最大的人,此刻卻最沒有反應。


    淩司辰那刀鋒一般的目光卻並未收斂,他審視著已緘默不言的八尺大漢,繼續說道:“昨日你有足足一日的時間逃跑,然而你沒有。你良心未泯,自覺愧對岑家,便是打算在幫完這最後一個忙後,去官府自首吧?”


    馬護院依舊沉默不語,甚至連眼珠也一動不動。


    其他的人,還處在震驚中沒反應過來。曾管事顫巍巍抬起一隻手,想要說什麽,想了半天卻也沒說出口。


    淩司辰將挎在身後的重物取出,“當”地一聲扣在地上。包裹著鐵塊的舊布條滑落,露出那柄他在墳地拾得的鐵刀。


    薑小滿這才看清,原來裏麵竟是這麽一把又破又舊的刀。她尋見昏迷之人時,他身上的東西除了手中的寒星劍,便是這被他挎在背上、用布條裹纏的重物。隻是當時緊急,她也沒來得及查看究竟是什麽,但感覺應該是很重要才被他背著,所以也一並帶回去了。


    後來出門的時候,淩司辰還特地問她這東西在哪。要是當時扒開多看了一眼,知道是這麽一把破刀,可能就給它落在原地了。


    淩司辰之後的一番話,才讓薑小滿慶幸,還好她沒將這玩意扔掉。


    “我那日便很奇怪,為什麽岑遠屍身上會有鐵鏽,直到後來在堂屋裏看見了你。那時我便隱隱覺得有什麽很不和諧,看你揮拳之際我便終於明白了,是你的刀——不見了。”


    話音落下,屋中其他人都不約而同看向馬護院的腰間。


    這才發現,他腰間一直掛的那把佩刀不翼而飛。


    薑小滿也開始反思:為什麽先前竟然完全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馬護院此時咬著的嘴唇開始發抖,粗壯的腕臂連帶著雙肩也開始劇烈抖動,但他依舊不發一言。


    “自我們進山莊之時起,你便一直握著你的佩刀。這把刀都鏽成這樣了,你卻還在用,它對你而言,定有特殊之意義。”淩司辰淺淺歎息,音調從平緩變得狠戾,“可你卻用它砍進男主人的身體裏,一刀又一刀,砍進骨頭,砍得刀口發卷,鏽跡沾滿屍身!”


    “他活該!”馬護院忽然爆喝。驚得岑蘭身子顫了一顫,還好被身旁的薑小滿扶住。


    馬護院沒打算停:“他貪得無厭!屢做假賬!愧對夫人!”


    他吼完這句話後,薑小滿攙著岑蘭,麵上出奇的冷靜。


    本以為自己會跟著震驚——殺人的竟是馬護院!但扶過岑蘭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應當表現得更像個仙門之人。都說“仙門的職責是守護凡塵”,她做不到如淩二公子那般為維護世間奔走斬魔,但起碼,她現在能保護身邊的岑蘭。


    曾管事聞言吃驚不小:“做,做假賬!?”


    馬護院咬牙道:“沒錯,他不僅倒賣夫人的名琴,還在山莊與工坊的交易中作假,私吞賬目、瞞騙夫人!”


    曾管事慌忙來到賬簿架前翻找起來,自從賬務之事交給岑遠起,他已多年不曾來過賬房了。


    他翻了一陣後,乍然呼道:“是矣!去年新進的十六台琴價目都虛高,我當時怎的沒發現!”


    這事其實也怨不得他,因岑遠以前家中是木材商販,所以大老爺當年便將莊裏琴具進貨和買賣都交給了他。畢竟,大老爺還在世的時候家中要收不少學徒,一年要進好幾批琴,許多賬目明細都需要處理,曾管事平日裏操持莊裏事務就夠忙活的了,能有人分擔他當然是高興不已。


    後來大老爺過世,莊上學徒銳減,夫人才去外麵當起了授課女先生。夫人對琴音色挑剔,故每年仍會買進不少好琴,一方麵供夫人平日練手,一方麵有合適的琴她也會一並帶去給學徒試音。


    岑蘭訝然,趕緊湊過去看,薑小滿也跟著。


    三個人圍著賬本鑽研,唏噓聲一片。


    馬護院趁時補充道:“大老爺和夫人都對我恩重如山,當年西北鬧旱災我全家流離失所,是大老爺給了我棲身之地。我又怎能容忍這般鼠輩在家中雞鳴狗盜!?”


    馬護院昂首挺胸,錚錚鐵骨,麵上自是沒有一絲愧意。


    淩司辰卻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當真是為了岑大姑娘殺的人嗎?”他抬了抬眼皮,閃過一道淩厲的眸光,“不是為了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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