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小滿靠著床沿,氣息紊亂、眼睛微眯,臉色漲得通紅。


    自從她體內無端吸收了那股魔氣之後,感覺愈發不對。


    起初魔氣入體時,隻感覺筋脈髒腑被侵蝕的寒痛,以及四肢浸泡般酥麻無力。如今,卻覺得心口處脹痛難忍,仿佛要撕裂開來。那痛感竟從體內極深之處而來,層層包裹之下,似有異物在緩緩蠢動。


    她緊緊摁住心口,手指仿佛要掐進肉裏。


    “唔……啊……”


    那股脹痛從心口蔓延,直達腦海,攪動著後腦勺。


    很快,她的思考變得緩慢遲滯,雙眼已脹得難以睜開,視野裏一片空茫,隻迷迷糊糊聽見耳畔有一陣聲音——


    那聲音道:“君上、君上,終於見到您了。”


    說著,一雙手捧上了她的臉頰,那指爪冰涼如刺。


    她辨得出,這是詭音的聲音。


    可它在說什麽?君上又是誰?


    “吟濤叛變了,璧浪……璧浪他死了。”聲音透著難以掩飾的哀傷。


    誰?


    “羽霜、月謠還在,她們和我一樣,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一直等著您再度君臨天外。”音色裏夾雜著深沉的執念。


    這兩個名字倒是很熟悉,似在哪裏聽過。


    是在話本中?不對,應是在別的地方。


    “可是,您……又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這聲音,仿若在哭泣。


    魔物也會哭嗎?


    此時,她心口處的脹痛終於有所緩解,但腦中的陣痛卻愈加劇烈,一時間,顱內若有一層隔膜被撬動開。


    混沌黑暗中,腦中竟出現不同聲音,交織激蕩,似乎久遠之記憶在深處翻湧——


    【


    先是出現了一道張狂卻急躁的男聲:“我說你啊,就非去不可嗎?”


    隨後則是另一道冷靜從容的男聲,聽著像是在斥責前麵那人:“你別添亂。大地已自北方開始枯竭,若歸塵再不回來,百草會凋零殆盡、山土會皴裂崩陷。瀚淵……已經等不起了。”


    急躁的男聲繼續道:“可‘天劫’那般厲害,即便你出去了,也定是功力盡失、神形俱滅,別提找到歸塵了,到時候怕是連你也回不來了!”


    冷靜的男聲則道:“霖光是我們當中丹魄之力最強的,她若出不去,你我更不行。”


    “放心吧。羽霜、月謠她們還在那邊,我會盡快找她們會合,不會有事的。”


    咦,這次的聲音竟是從她這邊傳來,竟是她自己在說話?


    】


    ——對,沒錯,就是這裏。她的確曾經聽過這兩個名字。


    沒想到竟是從她自己的口中蹦出來的。


    這段記憶之前似乎從未有過,卻不知從何處徒然生出。更奇怪的是,她竟絲毫不覺得意外,自然而然地就接納了這段記憶,仿佛這原本就屬於她,隻是埋得很深、很遙遠。


    稀薄意識中,薑小滿隻覺眼前的魔物又貼了上來。這次,她感受不到一絲殺氣。它再度將手掌覆於她的胸口,將一股股魔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她體內……


    新進的魔氣如洪流般肆虐,盡數湧入她的胸腔。她發不出聲音,隻得任由心口的那東西盡情吮吸這灌溉之氣。


    她抽搐起來,魔物卻輕輕托起她的後背,一舉一動皆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完全不像是一頭凶惡之物應有的動作。


    *


    薑小滿失去意識前,耳畔傳來了門被撞破的聲音。


    這次不再是腦海中的幻音,而是真真切切傳入耳中的聲音——


    “魔孽,放開她!”


    那熟悉的聲音如一道曙光,讓她不顧一切、拚勁全身的力氣去撐開眼皮。


    即便眼中仍是一團模糊,她依舊努力分辨著那一道雪白的影子,那一道向她奔來的身影。


    她從未有像這一刻般如此想要活下去過。


    然而,腦中的腫脹如狂風驟雨般席卷,終究將她徹底淹沒,意識隨之陷入深淵。


    *


    寒星劍如一道流光,刺過去的瞬間,詭音本能地跳往一邊。


    薑小滿則已經失去意識,身形輕飄飄地向地麵倒去。


    一隻強有力的手臂及時環住了她的腰身,將她穩穩地托住。白衣劍客將她攬入懷中的同時,手中靈盾隨之結起,緊緊護佑著她。


    她的臉頰紅腫,淩司辰隻一瞥便知:魔氣入體。


    更何況他衝進來時,親眼見到魔物向她體內不斷注入掌中冰藍魔氣,看來詭音這番確實下了死手。


    薑小滿靠在他的胸膛上,縱然已經失去意識,身體依舊不由自主地哆嗦著,氣息虛弱短促,慘白的雙唇上下打顫。白皙的額間盡是細汗,縱使靈盾在外加護,那鬱結於她體內的魔氣也根本無法散去。


    詭音發狂般地還想上前搶奪暈厥的女子,卻被三道狠絕憤怒的煉氣擊飛至牆沿,將那窗戶生生撞出了個窟窿。


    那魔怪被逼退至窗邊,它本就傷痕累累,剛剛又耗費了大量魔氣,一時半會兒難以恢複。它雙目如炬,緊緊盯著那仙門劍客,見他一邊用劍指著自己,一邊時不時低頭查看懷中的女子。


    它沉思了片刻,心中便有了主意。


    趁白衣劍客再次低頭查看女子之際,它一團魔氣砸了過去,卻隻是將將從劍客身邊擦過。那魔怪瞅準時機,從窗邊的窟窿一躍而出。


    “站住!”淩司辰本能地提劍欲追,腳步剛動,卻在那一刻驟然停滯。


    他回過頭,凝視著臂彎中的女子,隨即又轉頭望向窗外。


    那魔怪逃命的速度何其快,轉眼便已經沒了影。


    而懷中的女子胸肺中盡是魔氣,稍晚一刻救治便無力回天。


    一瞬間,他站在原地,竟動彈不得,棄不下懷中之人,亦邁不開腳步。


    那一瞬雖隻有須臾,但對他而言,卻是漫長如夜。


    最終,少年眸中銳利漸收,緊咬的牙齒也卸了力一般放鬆開來。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也不知究竟是在罵魔物,還是在罵自己。


    淩司辰收了劍,回過頭,用輕緩的動作將懷中的女子橫抱了起來。


    *


    薑小滿陷入了沉眠。


    體內兩股截然不同的氣息互相衝撞,一股溫暖如煦,一股凜冽刺骨,最終冰冷之氣掩埋了那股和煦之氣,全部奔向她心口深處而去。


    隨後便完完全全地被心口所吸收。


    隨之便是腦顱更深層的悸動,似是塵封的盒子被揭起盒蓋一般,不同的畫麵在她眼前飛速閃過,嘈雜之音在耳畔回蕩,她分辨不出具體的聲音,也無法讓那閃動的畫麵停滯下來。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夢。


    因為她的五官,四肢,屬於自己,又不完全屬於自己,因為她無法控製它們。


    她發現自己正在失重下落,但她卻絲毫也不慌張。眼前的景象仍然在疾速變幻,從一片漆黑、再到風卷雲襲、再到無數黏糊糊的觸手在眼前晃動。


    最後定格在了一片漆黑前。


    而她也終是落地。


    周圍嘩啦啦的海浪之聲,還有眼前洶湧澎湃的潮水,都讓她明白過來——此時此刻,她正身在海邊。


    海……


    傳說那創世的九曲神龍便先是創造了海,又搬來幾塊巨石填於其上,這才有的陸地。


    薑小滿自幼便憧憬海,然而現實中,卻並沒去過海邊,但她聽那些去海邊除過魔的師兄師姐們說起過海的模樣。


    海,應當是碧藍的。湛藍的天空與吞吐著白色泡沫的碧海融為一體,當是寬闊而明亮的。


    可她此刻夢裏的海,卻是一片吞噬靈魂般的漆黑。而天空也是同樣黑不見底,但卻能看見那天空的中央,徒然而生一道巨大裂縫,周遭還似被什麽侵蝕一般吞吐著可怖的雲霧。


    ——直覺告訴她,不能靠近那道裂縫。


    她徑直地向前走去,腳下踩著堅硬的礁石,咯得足底生疼。


    那海浪猶如墨汁般翻滾,淒風陣陣,發出竊竊的悲鳴。


    漆黑如墨的海邊是一片灰暗的沙灘與礁石,而眼前一塊巨大礁石上還坐著一個紅衣服的女童,那鮮紅如血的短裙在這黑暗無色的場景中則過於顯眼了。


    哀鳴的風聲中竟裹挾著一陣甜美的歌聲。


    那歌聲,不遠不近,不輕不重,婉轉如溪流,清脆如泉響。


    她繼續走近,竟發現是那女童在哼唱。


    再細細一看,小女孩眉清目秀,眼波若水。就是頭上冒出一對小小犄角,有些彎曲,似剛破土的新芽。


    小女孩聽見響動,轉過頭,見到她之後便停止了歌唱,大眼睛水靈靈的,眼神裏是掩藏不住的開心。


    薑小滿總覺得,她的五官看起來很熟悉,但一時間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何處見過這小丫頭——而且這是在夢境裏,她是更沒辦法自如地思考。


    “天音,璧浪呢?”——這句話,竟然從她自己的丹田中問出。


    是她的聲音,是她在說話,但卻並不是由她所控製。


    她身在其中,但卻又像個局外之人。


    小女孩伸出白胖小手、指了指前方。薑小滿循著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卻見原來漆黑的浪潮中還有一個人影,隨著海浪上下翻湧,如魚兒一般遊得隨心自如,看著像是一個小男孩。


    水中遊泳的小男孩似乎也發現了岸邊的她,從海浪中鑽出來,揮著手跟她打了個招呼。隨後便再次一頭紮進了水裏。


    她眼尖,遠遠地看到那小男孩的眼睛,圓圓的小小的,就像兩枚黑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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