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陰風大作,囂聲四起。


    本應是熟睡之時,今夜的梅雪山莊,卻無一人敢眠。


    右院的主屋內,岑家老夫人與岑秋相依相偎,坐於床榻之上。老夫人緊緊握著女兒那透冷的雙手,不時輕柔地為她拭去額頭的細汗。


    她們已經從曾管事那裏聽得了所有的來龍去脈,包括馬護院之事,那對神醫主仆的真實身份,還有那一直潛伏在莊上扮作丫鬟的魔物……


    懷中摟著瑟瑟發抖的長女,五旬老嫗終究是無奈哀歎道:“命,都是命。”


    屋外,時不時傳出淒厲尖嚎與奔走足音,莊內仆婢哭號亂躥、倉皇失措如驚弓之鳥。曾經安寧祥和的山莊,如今似珍玉墜落,碎裂散落一地。


    那主屋門前,有一孤影於石階上倚柱而坐,手持著從倉庫拾來的草叉,卻是那曾管事。他佝僂的背影似彎弓,神色間愁容凝重卻堅如磐石。


    哪怕身骨早已不複當年之強健,他也鐵了心要拚盡一條老命護住屋內的老夫人和大小姐,直至最後一刻。


    他凝望著院牆上貼的那一圈符咒,心裏隻祈禱能起一些作用。


    忽聞院門處傳來緊急拍打之聲,若風暴前的急雨,聽那慌亂之音,卻像是左院那邊的家丁。


    曾管事招呼了一聲,幾個留守的漢子壯著膽子開了門。


    門一開,便見三個家丁踉蹌而入、倉皇跑了過來。


    “左院,那東西去左院了!”為首的一個驚魂不定,跑不出幾步便一個跟頭摔倒在地。


    另一個氣喘籲籲:“我隻瞧得一眼,那玩意看著小小一個,卻生得著實嚇人!”


    剩下一個指了指左院方向道:“我,我看到大劉和翠兒躺在地上,身下一攤血,料是已經不行了……”


    曾管事聞言,一拍腿站了起來,卻暗地裏舒了一口氣:還好,沒來右院。


    他有先見之明,提前將大小姐接來了這邊。隻是可憐了留在左院的下仆們。


    曾管事冷靜問詢:“左院還剩多少人?”


    逃過來的家丁答:“能跑的,應該都跑了。剩下的,料是躲進丹房裏了……”


    曾管事點點頭。


    “那怪物現下在何處?”


    “東——不對,西廂房,應該是去西廂房裏了!”


    *


    詭音一路疾奔,途中撞見凡人便是抬手一道氣刃斬去。薑小滿被它鉗著脖子、難受得緊,冥冥中隻聽得牆壁坍塌,隨之聲聲爆響。眼角餘光見到的,是途中幾個擋路的下仆挨了氣刃血花迸濺、轉眼便倒在血泊中。


    凡人之命脆弱如紙、一碰即碎。


    她悲憤與恐懼交織,卻受魔氣桎梏無法掙紮,加上詭音那步法極快,周遭風聲呼嘯、割膚如刀,她幾乎睜不開眼睛,隻隱隱覺得像是被帶進了一間屋中。


    進了屋後,詭音便將薑小滿重重往地上一摔。


    接觸地麵那一瞬,薑小滿感覺脊骨都要斷掉了。


    魔物的力道太大,她不由感歎人魔之間、單純力量的差距便如此懸殊。


    那魔物又將她牢牢摁在地上,重爪如千噸巨石,她壓根無法動彈。她被那魔爪沉壓於胸口,察覺一縷細微的魔氣由爪心緩緩滲入,如冰棱刺肺,涼意刺骨。


    幸好,仙門自保課第一堂便是教的:如何在體內結靈盾抵禦魔氣入侵。她咬牙醞釀一番,終是將那縷魔氣阻了下來。


    隨之而來的,便是靈氣被抽離之感。


    本以為自己會哭得撕心裂肺,但她竟是出奇的冷靜。她緊咬著牙關,硬生生忍受著周身的不適和脊骨的劇痛,甚至心跳也從方才的狂撞逐漸趨於平靜。


    且知自己必死無疑,她反而不再害怕。


    ……


    咚,咚,咚。


    薑小滿聽著自己平靜而緩慢的心跳聲,感知到自身的靈力正緩緩流逝。


    四肢百骸漸漸鬆軟無力,渾身如遭千蟲啃咬,又似寒冰浸體,每毫末肌膚皆刺痛不已。


    頭腦中也飛速地過著一場走馬燈。


    那一時所浮現出的,便是她短短十九年生命中印象最深刻的三個片段……


    【出生之時。】


    她降生在四月的小滿之夜,本應是歡喜之夜,但那晚卻風雨大作,她的生母荊夫人終是沒能熬過這一宿,在誕下她後猝然長逝。——這些,都是她之後聽乳母講的。


    克死生母、本應被視為天煞孤星,然家族與同門皆不再言及,隻將她當作掌上明珠、萬般嗬護。


    三歲那年,牙牙學語的她第一次說出了一個長句——“我長大了也要像爹爹一般厲害”,卻沒想當即腹中絞痛、暈厥過去,爾後又接連三日高燒不退。至此,她這個“像爹爹一般厲害”的夢想算是破滅了。


    【豆蔻韶華。】


    那年,大師兄帶來一枚金色的蛋。


    某日春光正好,她在庭中閑晃,忽聞頭頂有人喚她名字,她仰首,正見大師兄坐於枝頭。


    他問她:“下月便是你學控獸術的日子,可有想好要訓什麽靈寵了?”


    她搖了搖頭。


    大師兄溫和笑笑,跳下樹來,捉過她的手。“給。”


    她疑惑地抬頭。


    大師兄又道:“我同你講,這雪山金雀十年才下這麽一枚蛋,這次還是罕見的雙黃,多少人想要呢!我特意給你弄來,一會兒再教你怎麽用靈氣孵。今後,這倆小家夥便跟著你了。”


    “謝謝大師兄!”她捧著那枚金蛋,是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及笄之年。】


    那年,也是爹爹的不惑壽筵。


    恰巧爹爹的生辰又是臨近祭祀神龍的日子,那幾日宗門上下是格外熱鬧。看著大家忙裏忙外、張燈結彩,她也想趁此時機弄點不一樣的、再添一分喜慶。


    於是,到了晚宴那會兒,她深吸一氣、跨步向前,在所有人的矚目下聲如洪鍾:“女兒祝爹爹澤比蓬萊、壽越昆侖!”


    卻見爹爹手中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隨之便是“咚——”的一聲,毫無意外地,她栽倒在了地上。


    後來,爹爹語重心長地跟她說,那不是驚喜,那是驚嚇。他知道那是她的一片心意,也明白她有多想在人前自由言語,可他更不願意見她病發受苦。


    爹爹走後,她痛哭了一場,委屈、氣惱,又幾多無奈。


    而她此番,恨不得馬上飛奔回去、告訴爹爹這一喜訊——她終於能夠與人正常交流了!雖然僅限於與那淩二公子一人,卻也是從無到有的重大突破。她篤信,爹爹若得知此事,定會深感欣慰與喜悅。


    可惜,她活不到這一天了。


    ——她不明白。


    不明白世間為何會生有魔物,而這些魔物為什麽又要食人殺人。魔與人,既然已經有言語可以溝通,為什麽就不能和睦相處呢?


    ——她又覺得自己可笑,仿若一隻兔子妄想與惡虎談論和睦與共。


    那魔物似乎吸得差不多了,活動了一下筋骨,便鬆開了薑小滿,站起身來。


    薑小滿癱坐在地,雙手捂著胸口,艱難喘息著,聲音斷斷續續:“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咳咳……為什麽……一定要殺人……”


    “閉嘴。”詭音惡狠狠道,“我從不與天外螻蟻言談。”


    天外,螻蟻?


    薑小滿雖沒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但“螻蟻”顯然不是善詞。


    魔物用血紅的雙眸冷冷打量了她幾眼,隨即抬起手指,貼近耳根,猛地一扯——“呲啦!”一聲,撕下外層已經起皺的皮囊。


    薑小滿這才發現,大魔本身的麵相竟與普通人的臉無甚差距。那是一張嬌俏的女子臉蛋,就是與頭上的碎角、殷紅的眼眸和鋒利的尖牙不太相配,加上眼角有一圈鉤子狀的斑紋,給那張臉加了幾分狠戾之色。


    她原以為魔物應當更為猙獰可怖,未曾料到竟是如此“像人”。


    它附身貼過來,一手再次狠狠掐住薑小滿的脖子,一手用尖尖的爪子去撫她的臉頰。爪子的指甲如利刺,薑小滿隻覺得下頜有尖物摩梭,冰冰涼涼。


    它這是要撕她的麵皮嗎……活著撕嗎?會疼嗎?


    也不知奪了她的身份,它會去幹什麽,會去塗州傷害爹爹他們嗎?


    薑小滿被死死掐住喉嚨,臉色已經泛白,雙唇被寒氣逼得不住顫抖。


    她喉嚨裏發出喑啞呻吟,氣息微弱:“你殺了我之後……莫要再傷害其他人……”


    她艱難擠出這些字,卻被詭音收緊了束縛,讓她一個聲音都再也發不出來。


    “住嘴。你話太多了。”那魔物瞳孔猛然收縮,霎時間手上升騰起滾滾魔氣,一掌便拍入薑小滿體內——


    薑小滿嘶啞地叫了一聲,甚至根本發不出什麽聲音。


    她隻覺得一股洶湧十足的冷氣瞬間侵襲入體,撕扯著肉身。


    她的意識也越來越微弱。


    魔氣入體,會融化髒器與骨血,她僅剩的靈氣根本不夠抵禦這股傾瀉而入的洪水,想必,馬上會在極度痛苦中死去吧……


    薑小滿緩緩閉上雙眼。


    *


    然而僅僅片刻,她的意識竟猛然衝了回來。


    咦!?她竟然沒死。


    那股魔氣流竄至心髒之處時,仿佛被什麽吸收了一般,竟憑空消散了。


    詭音顯然也察覺到了什麽,一下子鬆開了手,踉蹌後退幾步,神色陡然大變。


    “你……你是……你是……!!”


    它瞳孔驟縮,一直退到了另一邊,脊背撞上門牆。


    那張原本狠戾的麵龐竟布滿驚詫,哆哆嗦嗦道:“……君君君君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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