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履行對荊南依的承諾,次日蘇穆就帶著辰星來到城西集市,各類攤販擺滿了道路兩旁,販夫走卒川流不息,叫賣聲交織密布,熱鬧非凡。主仆二人邊走邊逛,入目都是鸞傾城欣欣向榮的景象。


    人群之中,忽然傳來了陣陣歡呼聲,蘇穆道:“走,我們上去看看。”


    二人擠入圍觀的百姓中間,但見中間是一個正在表演的雜耍班子,在各自表演拿手絕活,其中有一名膀大腰圓的大力士,輕鬆舉起一隻石鼎拋向空中,而後又接住,如此幾次,嚇得觀眾驚呼連連。另有一對長相穿著均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兩人亦步亦趨,同手同足,正在表演“照鏡子”這一幕,引來百姓們陣陣笑聲。頭頂上方架著一根長繩,一女子用頭發纏住繩索,如飛人般在空中打轉。


    戲班的班主葉蘭仍作男裝打扮,拔起場邊一杆大旗躍入場中,百姓齊聲歡呼葉子爺。蘇穆凝眸細看,赫然見那杆大旗上繡著的一個葉字。


    她英姿颯爽地舞動著那麵大旗,綢布如火焰般在她周身轉動而不墜,克製如蘇穆也不禁拍掌,和著觀眾叫了一聲好。辰星在蘇穆耳邊低聲道:“君上,看這子是有功夫在身的。打著雜耍的幌子,就不怕‘禁武令’?”


    蘇穆觀她身手許久,才:“給我幾個銅板。”


    辰星遞給蘇穆,他一邊仔細看她動作一邊碾了枚銅板在指尖,看準時機,以此為暗器朝葉蘭射去。


    她覺察到風速的改變,猛然轉身,避開了他第一次偷襲。蘇穆暗暗讚了一聲好,手腕一轉,迅速發出剩下幾枚銅版,均被葉蘭巧妙避去,她心知不妙,騰空躍起,踩著大旗柔軟的布料飛身而上,身姿輕盈若燕,最終將大旗插上了高台。圍觀的百姓都沒有察覺那短短一瞬暗湧的鋒芒。


    葉蘭以足尖點地,立在旗杆之上,目光俯視全場,最終落在始作俑者蘇穆身上。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微微欠身,呈給她一個讚賞的笑容。


    她冷冷地避開,輕巧地躍下高台,翻轉手上那麵銅鑼,走向圍觀的百姓收取打賞銅版,經過蘇穆身邊時。她停下腳步,凜冽目光直刺向他,他不躲不閃任她觀看,仿佛渾然不知那其中的警告意味。


    對視須臾,葉蘭攤開手,手心靜靜躺著剛才舞棋之時他發出的銅板:“這位爺既然不懂打賞的規矩,那麽這個錢我們也不能要了。”


    蘇穆並不以為忤,依舊含笑道:“多有冒犯,請見諒。”


    葉蘭覺得耳熟,細細打量他,才認出劫女那一夜就是這個人誤以為她是采花賊,壞了自己的好事,真是冤家路窄。葉蘭舊仇再添新恨,懶得跟他周旋,把錢往他手裏一塞,扭頭就走,是辰星攔住了她,拋給她一個錢袋。


    “這是一百兩定金,下月是我家郡主的生辰,請你們前去祝壽,事成之後必有重賞。”


    葉蘭沒有接。她的目光讓蘇穆人生第一次有了種正被俯視的錯覺,哪怕她的個頭連他的肩膀都沒到:“你們是荊南世家的人?”


    “正是。”


    “那麽,”她微微一笑,這種笑容和他從前二十多年見過的都不一樣,並非出於熱情,也不是因為討好,那笑中透著拒人千裏的疏離,“抱歉,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


    蘇穆怔了一怔,想過自己會被拒絕,但是沒想到會被這麽直接的拒絕,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一旁的辰星大聲嗬斥她:“好大的膽子,你知道我們是誰麽?”


    此刻正在表演照鏡子的雙胞胎瘦猴聞聲跑過來,戒備地看著蘇穆等人,問葉蘭:“老大,他們是來砸場子的麽?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還敢來此造次!”


    辰星拔高音量:“大膽,這鸞傾城每一寸土地都是荊南世家的,你們怎能在此稱王稱霸?”


    葉蘭冷嗤了一聲:“既然鸞傾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荊南世家的,那荊南世家的家主是否清楚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是否知道他們不願生女,唯恐遠嫁為妾,不願生男,唯恐卑賤為奴,敢問荊南世家的家主在歌舞升平之時,是否有一瞬間想過為他的子民鳴冤屈,為他的子民抱不平,敢問荊南世家的家主,就在為荊南郡主治辦壽辰的時候,是否知道還有許許多多鸞傾城的女子被迫遠嫁去其他世家?”


    果然是那人,蘇穆想起交手那夜,心頭湧起難以言的情愫,夾雜著薄薄的喜悅和稍許無奈,誰能想到重逢時會是在這樣兩難的境地。而顯然,這人對荊南世家的成見已深,並非輕易的招安和示好就可以收為己用。


    葉蘭轉身要走,蘇穆製住正要上前理論的辰星,輕描淡寫地在她背後了一句:“這種技藝不精的表演,也可以在這裏耀武揚威麽?”


    激將法率先激怒雙胞胎二人,瘦猴癟猴怒目視他,走上前來要跟他理論。蘇穆並不理睬,目光始終落在葉蘭一人身上,她身形一滯,果然回頭,抓住他話中的四個字,反問他:“技藝不精?”


    蘇穆反複拋接著一串銅板,揚眉看她:“敢試一試麽?”


    郊外樹林,桌上放著數枚銅板,兩麵弓箭,幾壺酒,蘇穆葉蘭麵對而立,辰星和瘦猴等人均站在十米開外的地方。規則很容易,將銅板拋向空中,隻要誰手上的箭能射中銅板中心就算贏。


    “我若是輸了,我就去為郡主表演,你要是輸了……”


    蘇穆搖頭,很篤定地開口:“我不會輸。”


    葉蘭冷笑:“話不必得這麽早,你若是輸了,我不要你任何東西,隻要你作揖跟我道歉就行。”


    蘇穆還未怎樣,就聽辰星斷然一聲大喝:“你好大的膽子!”


    葉蘭不理他,隻看著蘇穆一人。


    “好,我答應你。”他點頭。


    葉蘭微微一笑:“我信你。”


    四目相撞的一瞬間,又同時從對方臉上移開,相同的異樣掠過彼此心底,為此間無聲交付的誓約和默契。


    葉蘭率先舉弓,辰星朝空中拋出一枚硬幣,她拉弓瞄準,箭矢如長虹貫穿銅板中心,狠狠紮進樹幹處,隻剩箭羽還在空中微微晃動,瘦猴癟猴紛紛拍手叫好,連辰星亦暗暗驚歎。她放下弓箭,不無得意瞥了蘇穆一眼。


    他隻一笑,臉上並無怯意,舉目望向空中,經過的清風吹拂他廣袖和鬢發,斑駁光影下,他有俊美無儔的容顏,眯眼望向烈日的位置,笑意漸深。


    瘦猴催他:“我們老大射中了,現在該你了!”


    他緩緩引弓,拉箭,那笑也從唇角漾入他眸心,五指一鬆,長箭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嘯,從他指尖旋出,不費吹灰之力射中瘦猴拋出的銅板正中。


    一樣是射中中心,葉蘭的臉色卻微微一變。


    “這算怎麽回事?”癟猴暗中嘀咕,“到底是誰輸誰贏?”


    感覺到葉蘭冷淡的打量,蘇穆欠身微笑:“承讓。”


    她漠然不語,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而後摔杯在地,挽弓射箭,箭無虛發。蘇穆效仿她,箭箭中靶,難分高下。


    漸漸的,桌上的空酒瓶越來越多,兩人的動作也越來越慢。葉蘭勉力發出最後一箭,就覺旋地轉,險些栽倒在蘇穆身上,瘦猴等人急得不行,想要過來扶她,硬被她推開,含含糊糊道:“我沒醉,我……我好的很,咱們再比……”


    蘇穆仿佛比她更不勝酒意,臉頰緋紅,連耳垂都被熏成了粉色,弓箭就放在手邊不遠處,他似乎連拿起握住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靠在桌邊,如玉山將傾,搖搖欲墜,抬頭看向對麵連站都站不穩的葉蘭,但見他雙頰豔若丹霞,目中水波橫流,竟比一個姑娘還要來的俊俏。喝了這麽多酒,不敗的是他眼中依舊熊熊燃燒的求勝的光。


    這是一個不會認輸的人,蘇穆心想,讓他死或許都比讓他服輸來得容易。


    蘇穆壓下心底那瞬的悸動,保持著醉酒的姿態,似乎不耐酒後的混亂,低聲道:“我認輸。”


    對他如此輕而易舉的認輸,最難以置信的是辰星,脫口而出道:“主子……您……”


    瘦猴等人先是一愣,繼而大喜,而最該為他的服輸感到高興的葉蘭臉上卻不見任何喜色,在劇烈的酒意下她艱難思索,心底疏忽閃過的一道光暗示她錯過了什麽。她抬起頭,看向對麵的蘇穆,他雙目微晗,站立不穩,表現得像普之下所有的醉鬼,無力舉弓,更遑論射箭。


    而此刻,葉蘭的目光落在他左手上,微微一眯。


    虎口有繭,是常年騎射所致,想起適才場中他也是用左手向自己發射銅板。可跟她的每一場比試,他用的都是右手。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臉上,並不意外看到他掩在眼瞼之下的打量,彼此心知肚明的交匯,帶著一絲如故交知己的了然。


    那一眼,竟都覺得對方已經把自己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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