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蘭平靜道:“我答應你。月圓之夜,前來為郡主賀壽。”


    癟猴大叫出聲:“老大,我們都贏了,管他幹什麽啊?”


    蘇穆凝視注目她許久,嘴角一牽,奉上真摯的謝語:“多謝。”


    辰星靜默地旁觀這一幕,動了動唇,終於還是什麽都沒有。幾人分道揚鑣,葉蘭等人往西,蘇穆辰星往北,隻言片語也無,在回府的路上辰星才問蘇穆:“君上明明海量,為何要向那子認輸?”


    蘇穆簡單道:“贏他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辰星不語,蘇穆卻多少能猜到他心裏在想些什麽,開口道:“我指的是他的心。”


    辰星恍然驚悟:“君上的意思是要他心服口服,為君上所用。”


    蘇穆暫未解釋,因餘光瞥見左右有人鬼鬼祟祟地跟著自己,冷冷一笑,辰星也注意到那兩個密探,低聲道:“君上,是懿滄密探,這幾年他們遍布城中,搜集著我們用武謀反的證據。”


    蘇穆握緊拳頭,隱忍地閉上眼,再度睜開時醉意跟怒火同時消弭於無形,隻剩一痕冷光閃過。


    姑姑的死和荊南世家的衰敗教會他一件事,在敵人麵前需心掩藏的除了他的野心,還有怒火。忍氣吞聲更適合現在的蘇穆,對懿滄群來,一個懦弱的世家比一個憤怒的對手更容易讓他們放鬆警惕,也更加安全。


    疾步回府,心底的怒火卻越燒越熾,帶著經年的屈辱和血海深仇的憤怒。蘇穆快步穿過亭台樓榭,在花園與荊南依狹路相逢,他繃緊的表情在妹妹連聲呼喚之下有了稍許緩和,停住腳步,回頭看著跑過來的妹妹,動用所剩無幾的理智向她呈現一個溫和的笑。


    荊南依今日穿了一襲新衣,碧色羅裙襯得她整個人嬌豔如新荷,日益妍美的容貌如明月曉風,吹散了荊南蘇穆心頭憤怒的陰雲。如果這世上還有什麽能讓他豁出性命去維護,除了鸞傾城,也就隻有這一個親妹妹。她在他無微不至的保護下安然長大,完美地保持了她單純的性,卻也不知外麵疾苦與世間險惡。


    她提著裙擺轉了一圈,滿懷期待地問蘇穆:“穆哥哥,好看麽?”


    蘇穆仔細地看,點頭稱讚:“好看,妹妹國色香,穿什麽都好看。”


    她眼睛一亮:“那我可以穿這條裙子出去玩麽?”


    依然是毫無懸念的兩個字:“不行。”


    “那讓辰星跟著我呢?”


    略一沉吟,答案卻未變:“不行。”


    荊南依嘟嘴泄氣,聲嘀咕:“穆哥哥不公平,自己在外麵喝得醉醺醺,偏偏不讓我出去。”


    蘇穆疲憊地擺了擺手,不欲與她多加解釋,轉身先行回房。荊南依腳一跺,氣得獨自跑開,辰星有些擔心,便跟了上去,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她忽然停住腳步,回過頭,見隻有辰星一人,眼神暗了一暗,不悅道:“你跟著我幹什麽?”


    他如實回稟:“這是君上的命令。”


    “穆哥哥除了讓你跟著我,還讓你做什麽?”


    辰星飛快地看了一眼荊南依,又把頭低下:“君上讓屬下照顧郡主。”


    荊南依眼睛一轉,拿出了郡主的架子來:“既如此,我要吃城北橋頭的桂花糕。”


    “屬下立刻著人去買。”


    “不。”她纖手一點他,任性道,“我要你親自去買給我吃。”


    她擅長用無辜的語氣來達到她的目的,兼有這樣傾城的容貌,拒絕荊南依的要求對辰星來一直都是難題,像從前無數次那樣,他俯首領命。


    辰星出府之後,荊南依依葫蘆畫瓢,用此計調走了身邊服侍的大宮女,留下一名性格懦弱,異常膽的侍女,不待荊南依開口,便主動脫了自己身上衣物跟她的調換,侍女負責假扮郡主掩人耳目,荊南依則獨自偷偷溜出府。


    這是荊南依十六年第一次出府,來也可笑,她生在鸞傾城,長在鸞傾城,卻從未親眼目睹過這個城邦是如何的瑰麗輝煌。她走走停停,四下張望,她在看人,人亦看她,荊南依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好像每一人都在看她。她低頭看看裙子衣裳,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中十分忐忑,正好有名男子迎麵走來,目光牢牢地黏在她身上,荊南依怒從心頭起,任性地一把揪住那人衣襟,惡狠狠地問:“你,你看什麽看啊?”


    男子沒防備她會有此舉動,一驚之下結結巴巴地回答:“看你好看……真好看……”


    這簡單而又真實的誇獎惹來荊南依撲哧一笑,豔光四射如迸裂的朝霞,晃得那人眼前一花。荊南依自言自語道:“你們外麵的人可真好玩兒,穆哥哥誇我好看,因為他是我兄長,侍女們誇我漂亮,因為我是她們的主子。我都不知道原來我這麽好看?”


    她話的神情單純,話的內容全然由心,不諳世事,竟如化外之民一般,讓人又愛又憐。有些登徒子誤以為有便宜可以占,殷勤地邀她去酒樓坐一坐,她不疑有它,轉身上樓,幾名男子殷勤服侍,又是擦桌,又是打扇,荊南依好笑道:“你們這些人,怎麽跟我的葵這麽像?”


    一男子伏低做,諂媚地問:“敢問葵是姐何人?”


    荊南依眨了眨眼:“我養的狗。”


    眾男子絲毫不覺其中的侮辱意味,隻覺這絕世女子的任何話都悅耳無比,甚至還爭相學起了狗叫,一時之間各色狗叫聲此起彼伏,笑得荊南依伏在桌上直喊誒喲。


    正巧飛塵打傘從窗外街邊經過,瞥見荊南依絕世容顏,不禁呆在那裏,暗暗納罕:想我飛塵一生在無常塢也算是遍閱下美女,竟沒一個能比得上此女。想至此,又急忙從袖中掏出一個巧的包裹,一張張檢視其中是否有堪比此女的臉皮,他看一張歎一張丟一張,自從見過荊南依容貌以後才真正理解庸脂俗粉的含義,耗盡半生收集的女子皮囊竟變得如此醜陋。


    飛塵一個轉念,轉身登上酒樓,目不斜視穿過眾人,在荊南依臨近的位置坐下,狀似不經意地抖動袖子,從中掉出一個布製玩偶。荊南依正要言語,忽見那布偶身體一抖,如有生命般跳了起來,鑽回飛塵袖中,荊南依果然中計,跳下桌子跑過來問他:“你袖子裏的是什麽啊?”


    飛塵貪婪地盯著她傾世容顏,故意:“沒什麽啊,姑娘,你看錯了吧。”


    “我明明看見有個東西鑽進你袖子裏了。”


    飛塵四下張望,壓低聲音道:“這裏人太多,你若想看,我們進房間裏去。”


    荊南依終究少年心性,喝止了跟在身後的男子們,跟著飛塵進了包間。飛塵關上門,荊南依連聲催促:“快拿出來呀。”飛塵的目光戀戀不舍地從她臉上收回,取出袖中布偶,咬破手指,滴血在布偶胸口,口中念念有詞。布偶如獲生命,一躍而起,在桌上打滾。荊南依拍手叫好,飛塵指揮布偶跳上她肩頭,順著衣襟劃過胸口,又跳回大腿上,他的視線追隨著布偶,猥瑣地掃過荊南依的肩膀、胸口和大腿。荊南依渾然不覺,雙眼隻顧盯著那活動的布偶,問飛塵:“要怎麽控製它呢?”


    飛塵看著她的臉,意味深長道:“你生就會。”


    荊南依困惑地看他。


    飛塵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語,有魅惑的意味:“你的美貌就是底下最蠱惑人心的符咒,你可以控製世上一切東西,包括所有男子的心,記住我的話。”


    荊南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似懂非懂地問:“所有男子的心?”


    荊南依一步一回頭地來到窗邊,發現樓下林立的男子們都在仰頭看她。她躊躇回頭望了一眼飛塵,他向她鼓勵地微笑,她鼓足勇氣大聲道:“你們……你們都給我站好了。”


    男子們紛紛端正立正,荊南依頗覺有趣,飛塵在旁幽幽道:“你想讓這些人幹什麽都行,比如,”信手一指,眼中銳利光芒一閃而過,“教訓那個胖子。”


    荊南依如實驗般重複著他的話,命令樓下眾男子:“給我教訓那個胖子!”


    眾男子早被她迷得順魂顛倒,隻怕她讓他們去死,他們也甘之若飴。荊南依話音剛落,眾人蜂擁而上,對著那胖子拳腳相加。


    荊南依又是驚又是疑,又是好玩又是新奇,見樓下打成一團,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蹦跳著回到飛塵身邊:“真的,你的沒錯,我什麽他們都會照做。”


    飛塵笑得恭維,看她如欣賞一副精美卷軸:“記住,沒有人不會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因為你是這世間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美人。”


    在他之前,不是沒有人讚美過她的傾城容顏,卻從沒有告訴過她,這美貌所具有的強大威力,它能化為武器,比武士手上的刀劍還要鋒利,殺人未必見血,誅心一樣可以。無塵的這些話像光,映亮她懵懂內心,讓她隱約窺見權利和欲望交織的世界一角,它由男人們締造,而她可以用她的美貌抓住這些男人的心。


    她望向窗外那些因她的話而喪失理智淪為瘋狂的男子,微笑起來,眼中不複從前澄澈無知,多了一些連她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荊南依若有所思地問:“你到底是誰?”


    “無常塢的無常五子之一,飛塵,有機會的話我們還會再見麵,”他掏出那個玩偶遞給荊南依,“這個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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