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荊南依回府之後,府中上下為尋她差點將整個鸞傾城翻了個底朝,麵對辰星的追問,荊南依隻用如水眼波閑閑在他身上一轉,辰星便低頭無話可。他發現,今日的郡主跟從前有些不大相同,依舊美麗絕倫,而這美卻多了一些危險的味道,像潛藏在平靜湖水下的漩渦,隨時可以吞噬別人的心智。


    她笑問辰星,聲音泠泠:“你怎麽不看我?”


    辰星自始至終都低著頭,將視線嚴格地控製在她裙下,從未想過這麽一個簡單的問題會如此難以回答。她仿佛也不關心他的答案,翩然一轉,帶著未知心情和神秘經曆回了自己房間,侍女們想必已從辰星那裏接受過教訓,膽戰心驚地前來為荊南依洗漱更衣,服侍她睡下。


    飛塵自別了荊南依後回到自己所居的棺材鋪,從棺中取出一麵鏡子,打開之後用袖子仔細擦拭,口中念念有詞,那蒙塵灰暗的鏡麵隨著咒語一點點變得清晰,映出了睡夢中的荊南依的影子。


    夜半時分布偶從她手中掙出,爬上她肩膀,撩開她身上的羽毛被。窗外一縷月光正好照在她肩上,一束桃花從她的肌膚緩緩淡入,盛開在肩頭,宛如胎記一般。


    驚得他險些失手摔碎了鏡子,驚聲道:“桃花印!她竟有鸞鳳之相,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鸞傾城又出了一名鸞鳳女子。桃之夭夭,宜室宜家,灼灼其華,禍亂下!”


    荊南依壽辰當日葉蘭隨大雜院兄弟如約而至,走到荊南世家門口便有侍從引他們進門,幾人來到大殿之外,引路的人請他們稍等,自己先行進去通報。瘦猴癟猴二人麵麵相覷:“難道那子竟是荊南世家的親信?”


    葉蘭心中亦有相同的疑惑,看那人氣度不凡,必定身居高位,養尊處優,想來也不會太過為難他們,便深吸一口氣,在辰星的引領下坦然入殿。


    殿內光線並不遜於室外,因四壁日夜不熄地燃著長明燈,香氣旖旎,經久不散。蘇穆著玄裳,佩白玉,端坐堂上,與進來的葉蘭四目相觸,她蹙眉一怔,他淺淺一笑。


    隱約的疑惑在辰星的介紹中被證實:“這是鸞傾城的主人,荊南世家的掌權人,蘇穆君。”


    瘦猴癟猴二兄弟嚇得慌忙跪倒,連連叩首。


    蘇穆放下酒杯,饒有興趣地看向堂下的葉蘭,她的表情跟他之前所設想的分毫不差,沒有膽怯,也不見害怕,在反應過來之後簡單地朝他拱手一拜,並未跪下。


    “葉蘭拜見蘇穆君。”


    蘇穆淺笑:“不必了,原來你叫葉蘭,真是個雅致的名字。”


    荊南依側首打量對方,見是個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神色坦然自若,態度落落大方,便問她道:“這麽瘦弱,你會表演什麽?”


    葉蘭環視殿內,目光落在蘇穆懸在壁上的寶劍,上前道:“君上的劍可否借民一用?”


    荊南依剛想開口阻止,就聽見蘇穆先她一步答應:“拿去用吧。”她不由一驚,習武之人向來視劍如生命,哥哥這柄劍別是辰星,連她都摸不得,今竟被他這樣爽快地出借。荊南依心下暗暗納罕,轉側間瞥見侍立蘇穆背後的含露娘子,表情一樣驚訝。


    葉蘭抽出寶劍,如流水星雲,伴著絲竹樂音飛躍而起,挑起燈燭星火,劍光與火光一起流轉,翩若驚鴻,且她刺、挑、轉、旋,舞劍的每一步都緊扣樂音,激烈時昂揚,淒楚時低回,動作英武有力,絕非街頭作戲式的表演。


    蘇穆目不轉睛地看,連酒杯何時已空都不知道,那劍好似有了靈氣,與葉蘭配合得衣無縫,劍因人而鋒利,人因劍而華美。有一瞬,他竟然懷疑自己在嫉妒那無生命的死物,能與葉蘭親密無間地合作這一場劍舞,這個莫名而起的念頭讓他感到煩躁,這是過去二十多年從未有過的感受。


    含露娘子何等的冰雪聰明,隻一眼就看出了這向來不動聲色的君主的反常,他追逐舞劍少年的目光含著連他都未必察覺的迷茫。她從未見他用這種目光看過任何女人,包括紅顏知己的自己,想至此,含露微微歎了口氣,不出是可憐還是同情。荊南依的暴斃、荊南世家的衰落、鸞傾城的苟且偷生,讓曾還是少年的荊南蘇穆從未真正擁有過一快樂的日子,沒有人教過他何謂愛,他的愛被仇恨囚禁在不見日的深淵。


    長大了,他會對人笑,卻並非發自內心。他會喝酒,卻從來不允許自己喝醉。喜怒哀樂,怒和哀都被他鎖於心底,血海深仇不允許他有多餘的情緒。


    而他看向這萍水相逢的少年時,像是從靈魂深處透出了光,連帶著他的眼都熠熠發亮。


    含露忽然想起從前某她跟他提起城西葉子爺時,他微微的那一笑,他:“這個人,我聽過,此人行俠仗義,是個江湖奇人。”


    後來一他喝多了,來她的含露憩坐了一坐,含露問他為何這樣高興。蘇穆含笑道:“認識一個笨蛋。”含露奇道:“既是笨蛋,為何令君上如此開懷?”蘇穆凝神想了想,又搖了搖頭,嘴角笑意未歇,“並不是很笨,隻是固若頑石,不肯低頭,讓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他才好。”


    她終於明白,他一切細微的改變並非這場劍舞,而是舞劍的這個人。那一刻,通達明慧如含露也不由慶幸,這是個男人,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不足為懼,哪怕成為傳奇。一切也隻能到此為止。


    劍舞正值精彩處,忽然聽見殿門外傳來一陣騷動,懿滄密探領著一對人馬闖進了大殿,各個身披銀甲,手持器械,他們的出現中斷了葉蘭的表演。


    絲竹戛然而止,侍從奴仆見來人氣勢洶洶均大氣不敢出。領頭的密探敷衍地朝蘇穆行了一禮,傲慢道:“我們奉逍遙堂之命,在你鸞傾城境內奉監管督促之責,這些人,”他徐徐環視殿中,用劍鞘指了指葉蘭一行人,“不顧禁武令,私造兵刃,我們此次前來就是為了捉拿他們的,快,給我抓起來。”


    葉蘭眼見仇敵恨意頓生,握緊手中長劍正欲放手一搏,想到身後無辜的兄弟和母親,終於還是低頭,捏緊垂在身側的拳頭:“是我一個人用武,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跟你們走。”


    “且慢,”蘇穆出聲阻止,走下高台來到葉蘭麵前,向這群不速之客解釋道,“他是我請來的客人,手上拿的是我的劍,並非私造,誰敢動他?”


    密探陰鷙目光掃過他的臉,皮笑肉不笑道:“就算現在拿的是蘇穆君的劍,那如何解釋那你等二人在樹林比武的情形?當時我們可都在現場,親眼所見。”


    “是啊,蘇穆君,如果我們就此事稟告逍遙堂,悠然河南北的世家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踏平你們的鸞傾城。”


    他瞳孔驟然一縮,順勢握住葉蘭的手,提起她手中之劍,將其架在話那人的脖子上,灼熱的掌溫令葉蘭微微一震,她抬起頭,見他下頜緊繃,鼻中霎時一酸,難以形容那瞬自己感受,孤立無援之際有人及時伸手,替她遮擋麵前的災禍,過去這十數載,他是第一個。


    空氣因他這個動作變得凝重,懿滄密探側首掃了頸邊的劍鋒一眼,陰陽怪氣地問蘇穆:“敢問蘇穆君,這是何意?”


    他睥睨著他,語調冰冷,一字一句卻不似威脅:“你真的以為我不會在這裏殺了你?”


    眼見事態一觸即發,兩廂僵持不下,含露趕忙上前解圍,低聲勸慰:“蘇穆君切不可在這種時候意氣用事,落了他人口實。”蘇穆蹙眉望向含露,含露暗暗朝他搖頭,示意他忍。


    他一忍再忍,忍到眼下已經覺得夠了。


    他忘不了姑姑荊南夢慘死的那一幕,那一幕重複在他夢魘中上演。他清楚地記得姑姑絕美容顏是如何一瞬枯萎,他忘不了侍女臨死前那含恨的眼。多少次他曾設想,如果當初他跟姑姑她們一起葬身悠然河,或許這些年他就不必再忍受仇恨的折磨。


    可活下去的偏偏是他。


    蘇穆恨意勃發,手中的劍遲遲沒有放下。


    含露求助得看向葉蘭,眼下能救蘇穆的隻有她了。


    葉蘭心領神會,感激蘇穆傾其所有的保護,略一用力,從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撤下架在密探肩上長劍,以雙手將劍送歸蘇穆:“謝君借劍。”


    “你,”蘇穆聲音轉厲,痛心疾首地質問,“你不要命了麽?”


    “那蘇穆君呢?”她笑笑,態度依舊平靜,“是否也顧忌了自己的性命,和鸞傾城百姓的安危?”


    他衝動地一把握住她奉劍的手。從來都是端雅入骨,風采純然的人,沒見過他有如此失態的時候:“那你呢?你不也是我鸞傾城的百姓?憑什麽不需要我的保護?”


    葉蘭心頭一顫。她深信不疑,他會為了她的平安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可後果是什麽,誰都承擔不起。葉蘭懇切道:“一人與眾人,孰輕孰重,望蘇穆君三思。”


    蘇穆搖頭:“你的不對,一人與眾人,並無分別,他們都是我的子民,你也是,如果我連你都保護不了,談何保護我鸞傾城的百姓?”


    含露大概怎麽都沒想到這名少年在蘇穆心底的分量竟有這麽重,一時急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葉蘭卻在蘇穆那席話後俯身跪下,心甘情願地朝他叩首,動容道:“葉蘭會記得,記得今日蘇穆為葉蘭做的一切。”她抬起頭,眼中不見一絲悲切,蘇穆心潮翻湧,俱是恨與痛,聽她繼續,“可是蘇穆君並非葉蘭一人的君上,鸞傾城的百姓還仰仗您的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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