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直奔逍遙地牢,值守的侍衛認得二人,因此也未多加詢問,便放了他們進來。皇甫的地牢他還是第一次來,因位處地下,光線匱乏,四周蔓延著一股腐爛潮濕的氣息,四壁長滿了油膩濕滑的青苔,讓人觀之作嘔。一路走來,到處都是犯人的痛苦呻吟,聞之不寒而栗。可就在這些毛骨悚然的痛吟聲中,參雜著一道嬌弱的女聲。


    “給我打!”


    蘇穆抬手止住身後辰星,二人停在晟睿牢獄之前的拐角處,凝神細聽,辨出了說話那人正是皇甫世家的長郡主——皇甫芳聘。


    晟睿兩手雙足都被鐵鏈牢牢鎖在木樁之上,衣衫襤褸,血跡斑斑,散發覆麵,卻遮不住他天生狼一般血性陰狠的雙眼,哪怕已淪為階下囚,他的臉上卻好像永遠掛著那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笑,向著牢房一隅溫婉的芳聘道:“倒是我當年小瞧自家的女人,在外人麵前是個大家閨秀,沒想,竟然是個狠如豺狼的貨色。”


    芳聘還未開腔,一旁的侍女先她一步狠狠地罵了他回去:“你竟敢折辱罵長郡主,不想活了?”


    晟睿嗬嗬一笑,神色甚是囂張:“打是親,罵是愛?睡都睡過了,還在乎這些繁文縟節嗎!”


    芳聘並未動怒,而是閑散地抬手掠了一掠鬢邊的散發,仍是雲淡風輕的語氣:“這麽多年了,你們懿滄世家囚我祖父,奪巍鳴權柄,魚肉我逍遙堂的百姓,汝等犯下的罪孽,罄竹難書。我的作為,跟你們相比,當真望塵莫及,相去甚遠。”


    如若不是雙手被縛,晟睿幾乎想為她這番話鼓掌,讚歎道:“說得好啊,我的長郡主,你也別忘了,你的母親也是懿花澗的人,說到底,你骨子裏也有我們野獸般的性子,縱然你華服在身,胭脂塗麵,終究掩蓋不住,皮囊之下那蠢蠢欲動的欲望與陰毒。”


    芳聘嫵媚一笑:“我自然不懂什麽陰謀大義,但也知道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勝者為王,敗者成寇。與其在這裏跟我逞口舌之快,不如想想,那些與你同袍同戰的兄弟們,會有什麽後果?”


    晟睿微微色變:“你要幹什麽?”


    芳聘湊近來,湊在他耳畔曼聲道:“我要你親眼目睹,那些與你同袍同戰的武士,怎樣因你而亡。”


    晟睿大怒,整個人掙紮著向前撲,奈何雙手被鎖,鐵鏈被他拉得錚錚作響。芳聘驚了一驚,一連後退了數步,拿帕子撣了撣鼻尖,像是不慣他身上撲麵而來的惡臭,厭惡道:“不過你放心,將軍,一日夫妻百日恩,將軍莫怕,我不殺你,我要留你在逍遙堂,好好享受。”


    “郡主請留步。”蘇穆攜辰星大步流星地走進牢內,向她先行一禮,道,“長郡主,悠然河南北古有禮法,投誠之士卒不殺不辱,請郡主手下留情。”


    芳聘倨傲地俯視著他:“怎麽?我堂堂皇甫世家的長郡主還殺不了幾個懿滄的走狗?容你來命令我?”


    蘇穆自始至終都低著頭,態度恭敬卻不卑微:“蘇穆不敢,隻是殺伐行刑皆需依照法令,否則惹得世家非議,豈不有辱巍鳴君聲名……”


    芳聘暫未說話,以打量的姿勢判斷著他的居心,似乎想知道麵前這個言之咄咄的年輕人,他真正的目的是否如他所說的那樣忠義。最後她終於一笑,眼中冰棱盡融:“蘇穆君教訓得是,不過,本郡主也提醒你,莫忘了身份。這逍遙堂終歸是姓皇甫的,小君如今身體不適,本郡主當仁不讓,為其分憂操勞。此次懲討叛賊,蘇穆君的確立下汗馬功勞,但如此心急便欲插手我皇甫內政,你就不怕天下人非議,也治一個心懷不軌,別有他謀的罪狀?”


    蘇穆一凜,立即否認:“蘇穆絕無幹政之念,此心昭然可見。”


    “嗯,”她淡淡笑著,隨口應了一聲,“我知道。”側頭命令侍衛時卻換了另一種冰冷的神情,殘酷、冷血,混雜著殺戮的麻木。


    “愣著幹什麽,還不將那些懿滄武士就地正法?”


    蘇穆要再勸,轉念想到眼下自己此刻的位置,終於還是作罷,眼睜睜地看著侍衛們手拿長矛,用力刺進那些束手就擒的懿滄武士胸口,刹那間鮮血飛濺,晟睿雙眼怒睜,額前頸間青筋畢露,親眼目睹兄弟們瀕死一幕,痛極攻心,仰頭大吼道:“小兒們,莫怕,幾載春秋後,汝等還在懿花澗中,養狼獵熊,喝酒吃肉。壯士赴死如歸鄉。”


    芳聘冷冷看了他最後一眼,轉身翩然離去,身後隻餘晟睿悲愴歌聲,在地牢之內淒厲地繚繞:“仰天長嘯兮,胡不歸家?壯士赴死兮,胡不歸家……”


    蘇穆若有所思地望向巍鳴,神色間頗為動容,辰星眼看著眼前血流成河的一幕,暗自咋舌,壓低音量小聲道:“君上,那長郡主如此殘暴,竟與往日裏那個大家閨秀派若兩人啊?”


    蘇穆垂頭看了看濺上腳邊的血跡,淡淡道:“畫虎難畫骨,知人難斷心。”


    氤氳密室之內擺放著一隻巨大的藥缸,熱氣騰騰,一女子沐發濕衣,閉目坐在其中,苦海推開暗道的門走入這間密室當中,將手上的藥缽放在一邊桌上,走近詢問:“丫頭,感覺如何?你筋骨盡斷,容顏已毀,是老頭子我在山下救了你,用藥湯續命,你已經在此昏睡數日了。”


    女子睜著霧蒙蒙的雙眼定定地看向苦海,缺失的記憶隨著疼痛一起漸漸蘇醒,她伸手撫了撫自己遍布傷痕的臉,隻是流淚,並不說話,像是深陷於痛苦記憶中難以自拔。


    苦海神色似乎有異,信手將一把草藥撒入她的木桶中,隨口問:“姑娘你姓甚名誰?可記起什麽往事嗎?”


    那些畫麵如回放一般在她眼前曆曆閃現,女子垂眸久久不語,忽的仰頭狂笑,笑聲淒厲如野鬼,令人聞之也悚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長姐,你好毒的心啊。我本就沒有與你相爭,你卻如此趕盡殺絕。從今以後,你我水火不容,我必要你血債血償。”


    苦海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的詭異眼神,變得淩厲而陌生。


    “皇甫芳娉,你一向迷戀金石之物,恨不得將天下珍寶收入囊中,卻不知,皇甫世家真正的瑰寶,早已不在你貪戀不舍的逍遙堂中了。”


    苦海靜候她大笑方歇,臉色始終淡然,將她靜靜地看著。


    那女子轉臉向著苦海,斂去了她臉上多餘的哀愁,正色請求:“老丈醫術高明,小女已容顏盡毀,老丈可有良方,讓小女重新做人?”


    “有倒是有,”苦海狀甚躊躇,像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我這有方良藥,名為‘夢碎荷’能侵入骨髓,接骨連筋,改換人的容貌,卻也是以毒攻毒的狠藥,如同萬箭穿心,毒蟲嗜血,縱是男兒身,也不見得忍得了這痛楚,丫頭你……”


    女子手指無意識地狠狠抓住藥筒邊緣,竭力地忍受那鑽心一般的疼痛,側首冷淡道:“哀大莫若心死。小女已然個無心之人了,這些皮肉之苦怎能與焚心之痛相比?“夢碎荷”傷的是身,那些曾經,離櫻情深之人,殺伐我心,啃噬我魂,將我至於萬劫不複之境地,此等苦楚,必十倍奉還!”


    苦海見她戾氣十足,斷不可能回心轉意,不由歎了口氣:“你既有此心,老頭子竭力幫你便是。”


    女子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抬臉看向他,換了一重感激神色:“感謝老丈之恩,卻還不曾請教老丈姓名?”


    “苦海。”他悵然地長歎出聲,“這紅塵中啊,人如螻蟻,不過是飄到哪算哪,被欺淩,被侮辱,無從解脫,所以是苦海無涯啊。你年紀尚小,不要讓這嗔念毀了自己。”


    女子此刻麵容俱毀,唯有一雙手仍是瑩白纖細,可見曾經養尊處優的日子,她探手入藥水之中,撩起自己濕透的長發,又環顧了身上這大大小小的傷疤,目中戾氣橫生,“如今這身皮囊,人不人,鬼不鬼,還有何依戀?小女如若不緊抓心中的嗔怒,還有何等勇氣活在世上?這嗔念便是小女的救命稻草,腔子裏的最後一口氣。老丈,小女願改頭換麵,你可有何良方?”


    苦海凝眸看她許久,靜等她反悔,而她目光定定地回視著他,決心已定,心如磐石,再難更改,苦海這才確信,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盒子放到女子麵前,看著她問:“丫頭可知吸血的水蛭?”


    女子看向盒中,苦海從旁解釋:“蝸牛般大小,身如蚯蚓,能吸附於牲口和人的肌膚之上,雖無齒,卻能吮血。在燕之山外的巫蠱族,曾養一類體格極大的水蛭,這毒蟲能將人的皮肉吸幹,改變麵容輪廓,身體內的毒液,又可催生新肉長出。”


    女子聞言一凜:“老丈手上的莫非便是?”


    苦海頷首,著意看她臉色,意味深長道:“隻是,巫水蛭毒性極大,女兒身若是沾染了,一輩子都不可行男女之事,也無法懷胎生子。”


    女子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臉,眼淚潸潸落下,當她再度睜眼時,眼中已無一絲半點猶豫的光,轉而勸慰起了苦海:“老丈寬心,我早已斷情絕愛,將悲憫之心寄予佛神龕前,待心願了結,青燈古佛伴殘生。若心願未遂,再世輪回不改此心,小女心堅如磐石,願意一試。”


    苦海歎了口氣:“唉,好,老頭子我就幫幫你。”他小心打開手中盒子,幾隻碩大的水蛭在其中蠕動,通體透明,令人望之悚然。苦海將其一條條放在女子臉上,任它們吮吸,女子閉上眼,雙手握緊,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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