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後,傅昊郗所說的名醫苦海也如期抵達了逍遙城,穿過森嚴禁衛,來到巍鳴所居寢殿之外,見到了等候已久的蘇穆葉蘭等人。幾人相互見禮,傅昊郗見他此番並非獨行,竟還帶了一名陌生少女,奇道:“這是你在信中和我說的新收的小徒,對麽?”


    “回主人,正是,”苦海側身,“清婉,見過塢主。”


    那名為清婉的少女名如其人,眉宇秀氣,溫婉清麗,依言向傅昊郗行禮,除此之外便一句話都不肯多說。蘇穆因有外人在場,是以分外小心,冷眼看著苦海一舉一動。清婉取出中醫掂,走到巍鳴床邊,看清躺在床上那人,神色似乎一怔,倒是她身後的苦海不輕不重咳嗽了一聲,她才回過神,放下中醫掂之後,又恢複了她之前低眉順眼的神情。


    蘇穆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有打量的意味。而她眼簾低垂,清淡如蓮,靜默地扮演著苦海影子的角色。


    待苦海號脈結束,傅昊郗率先詢問:“怎麽樣?”


    苦海歎了口氣:“傷入基底,不過塢主放心,老奴有一個方子可以一試。”


    葉蘭蘇穆相視一笑,神情頗欣喜。蘇穆拱手道:“多謝先生了,若是有什麽吩咐要什麽人,盡管開口。”


    “多謝公子,人就不必了,我這徒兒雖天資愚笨,但是做事心細,有她一人為我伺候煎藥足以。”


    葉蘭聞言十分感激,上前一步握住清婉雙手:“有勞姑娘了。”


    清婉冷淡地將手抽出,神色疏離:“不必。”


    苦海見狀解釋道:“我這個徒兒向來如此,姑娘不要介懷。”


    葉蘭搖頭說怎會,清婉漠然走開,再無一言。


    苦海配藥一向不喜生人在旁,因此煮藥的重任全都落在清婉一人身上,火爐之上煙氣嫋嫋,清婉守在一旁仔細看著,苦海意味深長道:“這熬藥講究的是火候和時辰,多一時,少一刻皆成不了事。想藥到病除,煎的不是藥,是人心。”


    清婉垂首不語,像在思索他話中深意,苦海走到她身邊,掀開了藥蓋檢視湯藥熬煮程度,仿佛指點她醫術的口吻,悠悠道:“開方配藥呢,不能麵麵俱到,要抓住關鍵,尋到那病人最要命的痛處,切中要害。”


    “要害?”她恍然有所誤,自來了逍遙堂之後,她竟是被仇恨和憤怒蒙蔽了雙眼,受困於嗔念,這才難以破了眼前這番困局。


    苦海一歎,闔上藥罐,和言道:“藥好了,給小君端去吧。”


    清婉親手將湯藥遞到葉蘭手上,等葉蘭接過她也並未立即退下,而是望著床上的巍鳴出神,眼中似蘊有無限感情,葉蘭察覺,叫了她一聲:“清婉姑娘?”


    清婉一怔,回過神來,轉身離開。


    葉蘭將藥一點點吹涼,用小勺喂入巍鳴嘴中,可是很快褐色的藥汁便順著他嘴角流出,如此三番,葉蘭急得不行,低聲哄他:“鳴兒,把藥吃了。”舉勺又喂了一口,巍鳴再次將藥吐出。葉蘭無奈之下,再未思量,端起湯藥含入嘴中,而後低頭尋到巍鳴的唇,將藥哺入他口中。抽出絲巾仔細拭淨他麵上殘留的藥漬,深情地凝望著他閉目沉睡的容顏,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側,含淚道:“鳴兒,你可記得,我與你初次見麵,那時候,鳴兒也身陷險境,小叫花似的被人追殺,蘭兒救了你。”


    他合眼睡著,仍舊無動於衷。


    葉蘭輕撫他頭發,食指點著他蒼白的唇,喃喃低語:“你的命就是蘭兒的,我不允許你隨便拋之棄之,否則,蘭兒絕不饒你,葉子爺的厲害你是知道的!在悠然河畔,鳴兒曾承諾於我,願作鴛鴦不羨仙。如今,蘭兒願與你成那鴛鴦,成雙成對,可鳴兒,你怎麽說話不作數,躺在此處,不言不語,不理會蘭兒?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


    葉蘭枕著他手臂,含淚道:“葉蘭一生未曾服軟求人,但這一次,蘭兒求你了,醒一醒,鳴兒,鳴兒……”


    她一聲聲的呼喚,而他閉目睡著,始終不見醒來,終於她累極,含淚睡去。站在門口的蘇穆望著眼前這一幕,走上前來,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凝眸看了她最後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鬥轉星移,月落日升,第一縷曦光射進巍鳴的床前,他在一個冗長的夢境過後睜開眼,朦朧的意識隨著那微光一道蘇醒,第一眼就看見了趴在自己胸前的葉蘭,瘦了一些,憔悴了許多,他心疼難抑,憐惜地用手撫摸著葉蘭的發絲,葉蘭感覺到他的觸碰,睜開眼睛,驚喜不已:“鳴兒,你醒了,你終於醒了,謝天謝地。”


    巍鳴伸手撫去她臉上猶存的淚痕,虛弱地笑著:“我才睡了幾日,葉子爺就變成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了?”


    葉蘭破涕為笑,自己也挺不好意思地反手拭幹眼淚,扶他起身,靠坐在床頭,佯裝氣惱道:“鳴兒的夢中是藏了千鍾粟還是顏如玉?枉你遲遲舍不得醒來?讓蘭兒好生擔心。”


    “我的夢……”雖則是笑,在他的臉上卻多添了一重傷感,“我的夢裏,都是血淋淋的殺伐戾氣。”


    葉蘭滿懷歉意,以為是自己的話勾起了他的傷心回憶。巍鳴看著她時,眼中多了一層溫柔的意味:“不過,隻要夢見你,就不會有殺戮,蘭兒,你是我這在世間唯一想時時見到的人。蘭兒,我向你發誓,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讓你為我落一滴眼淚。別哭別哭,看,本君不是好好的嗎?鳴兒醒過來,就是要看佳人的花容月貌,你這一哭,櫻桃口也歪了,水杏眼也斜了,難道要醜煞夫君嗎?”


    葉蘭破啼而笑,伸出拳頭作勢要打巍鳴:“你說誰醜?”


    巍鳴牽住葉蘭的手,二人四目相對,情誼暗湧,巍鳴情真意切地說:“答應我蘭兒,從此往後,我們白首不相離,誰都不能先走。”


    葉蘭望著他:“鳴兒不氣我隱瞞身份之事?”


    他似有遲疑,但終究還是選擇沉默,將他所知的一切,所疑的一切深緘於心,笑道:“當然生氣……”


    葉蘭心內一痛,低首不語。巍鳴抬起她的下頜,動情地凝視著她眼眸,目中有柔光漾動:“所以,我要罰你,一生一世與我長相廝守。”


    葉蘭一展愁容,被他逗笑,認真道:“好,我答應你,但是你也要答應我,在找到《流雲》之前,切不可再使用逍遙流雲了。”


    巍鳴頷首,鄭重應下她的請求:“為守護我蘭兒,巍鳴萬死不辭。”


    葉蘭一聽到死字頓時又惱了:“不許胡說,答應我。”


    巍鳴笑了笑,拿下她的手。


    巍鳴蘇醒的消息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於傳遍了逍遙堂上下,芳聘得知後立即趕來看他,撫著他的臉將他仔細端詳,話還未開口眼睛先紅了:“鳴兒沒事,姐姐就放心了,你就好好養病,不必為逍遙堂雜事勞神,一切有姐姐在。”


    巍鳴笑著點頭,也安慰芳聘注意身體,不要太過操勞,姐弟二人閑言稍許,芳聘轉頭望向一旁侍立著的葉蘭,牽著她的手拉她到自己身邊,含笑道:“這些天辛苦葉姑娘了,鳴兒既習慣了你的照拂,以後也就多多麻煩你了。”


    葉蘭生性豁達開闊,倒是沒有在意她話中夾槍帶棒的暗示,隻是點了點頭:“葉蘭定不負長郡主所托。”


    她嫵媚一笑。


    就在這時候有侍女前來通傳,說是荊南世家的蘇穆聽說巍鳴小君蘇醒,特意前來拜見。巍鳴自是應允,葉蘭低頭無言,因此也無人注意此刻芳聘微微變色的臉,優雅無匹地站起身,天生的尊貴在這一動作間畢露無遺。她淡淡地笑著:“既荊南蘇穆也來了,姐姐就先回去罷……”


    巍鳴不便親送,就遣親信侍女送她至殿門口,在走廊,與迎麵而來的蘇穆擦肩而過。蘇穆停住腳步,低首行禮,無可指摘的恭敬。芳聘並不理會,隻有裙裾在他視線範圍之內一旋,帶著她與生俱來的傲慢,徑直離開。


    在她終於走出他的視線範圍之外時,身後隨行的辰星不忿低語:“君上為他們皇甫世家鞠躬盡瘁,換來的竟是如此待遇,真是豈有此理!”


    蘇穆並不隨他的下屬一起抱怨這名長郡主的傲慢和無禮,邁步走進巍鳴寢殿,待他再度抬首時,他意外地在另一個人的臉上看見了和他姐姐一樣的神情,冰冷、不悅和些微的慍怒。


    那是從未在巍鳴臉上出現過的表情,在他看向自己時。


    而一切都不必深究,因為原因清晰地寫在彼此心底。


    此刻蘇穆最為擔心的,其實是葉蘭的處境,在詢問巍鳴身體狀況之前,他抬頭先看了葉蘭一眼,這一眼自然也沒漏過巍鳴的視線,怒火幾乎隻用一瞬,就盈滿了他胸間:“這是荊南世家見逍遙堂堂主該有的禮數嗎?”


    葉蘭蘇穆俱是一驚。蘇穆弓身行禮,巍鳴漠然看著,遲遲不語,隻在他行禮完畢之後才冷淡道:“本君身體抱恙,你回去吧。”


    蘇穆就怕他尋葉蘭的難處,見他如此說,應了一聲是後,轉身離去。葉蘭隻當巍鳴因自己的身份遷怒蘇穆,不安地掃了他一眼,小心解釋:“鳴兒說了不惱葉蘭,卻在生蘇穆君的氣?當日,蘇穆君以蘭兒假替郡主,是為保住荊南城池,並非蘇穆君有意欺瞞。”


    巍鳴一把拉住葉蘭,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黯然地想,我又該如何告訴你我的嫉妒。情急之下便開始大聲嗆咳,葉蘭心軟,連忙扶他躺下:“是我的錯,惹得鳴兒想那些煩心之事,傷了神。你快快躺下。”


    巍鳴順著她的攙扶小心睡下,看著她,想說些什麽,到最後隻是握了握她的手,隻剩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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