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霜冷露白,秋風蕭瑟,時為西方“露月”。


    巴黎東南的楓丹白露宮,彌漫著一股悲哀的氣氛。


    誰都知道,大汗的大限到了。


    就在半月前,大皇後察必薨逝。同時東方奏報,整個裏海以東的疆土,包括半個波斯,已經全部落入唐軍手中。


    雲南王也先帖木兒再次被唐軍俘虜。乃顏僅率七八萬騎兵逃過高加索山。西域數十萬團練鄉兵,大都被唐軍俘虜。


    裏海以東,陽關之西的數千裏疆土,上千萬人口,再也不屬於大元。


    這兩個消息,讓本就病勢凶險的大汗,頓時陷入彌留之際,水米難進。


    大汗已經七十七歲高齡了啊。


    不但大汗大限已到,就是真金太子,也因為察必皇後薨逝,大汗彌留,西域丟失,而突然一病不起,病情同樣凶險萬分,甚至有可能死在大汗前麵。


    畢竟,太子殿下今年也年近五十了。


    元廷上下不知道的是,真金太子在原本的曆史上六年前就去世了。


    皇後薨逝,皇帝病危,太子病危。剛剛平定西方叛亂的大元朝,頓時陷入空前的危機當中。


    太子的三個嫡子,一下子成了最受朝野矚目的人。除此之外,安北王那木罕,安西王阿難答,也都受到朝野矚目。


    可是眼下,太子病倒事發突然,很多人都沒有做好準備。此時此刻,也無法在攛掇什麽了。


    似乎,都來不及了。


    而且很多人明白,大汗駕崩前一定會做出安排。


    至於怎麽安排,隻有天知道。


    楓丹白露宮中,奄奄一息的忽必烈躺在病榻上,渾身被死亡的氣息無情的籠罩。他的辮子就像兩隻白鼠尾巴那麽細,那麽白。整個臉孔瘦的脫了形,一雙眼睛再也沒有那種蒼狼般的銳氣,被子外麵的手,似乎隻剩下粗大的骨節。


    蒙古宗王、親貴大臣、滿朝文武,黑壓壓的一片,跪倒在皇帝病榻之前,從室內一直跪到室外。


    數百王公大臣靜靜的鴉雀無聲,一聲咳嗽也無。就算地上落下一根針都能清晰可聞。


    能聽到的聲音,隻有外麵的秋風,和蒙古大汗沉重的呼吸聲。這呼吸聲聽上去是如此艱難,似乎隨時都會一口氣上不來。


    氣氛肅穆壓抑到極點。


    已經從英倫三島趕回來的王四郎,故意跪在最後的位置,心中一片哀鳴。


    這幾年,他仗著鑽營的本事,不但取得了大汗的歡心,也成為太子最信重的漢臣。


    原本打量著,就算大汗駕崩,太子登基,他還是會繼續受到重用。


    可誰成想,太子殿下也突然病入膏肓,眼見就要不行了。大汗一走,太子殿下估計後腳就要走啊。


    這可怎麽辦?


    要是安西王或者安北王繼位,他會是什麽下場?


    想到這裏,王四郎心中就一片冰冷。


    安西王和安北王,都不喜歡自己啊。尤其是安西王,曾經說自己是個小人,還抽了自己幾鞭子,出言威脅。


    安西王要是繼位,自己必死無疑。


    嗚嗚…


    王四郎在心裏哀嚎,牙關慢慢緊咬起來。


    兵!


    現在什麽最重要?


    兵!


    要說揣摩忽必烈的心思,他絕對是朝中最厲害的幾人之一。


    他已經猜測到,在太子昨日病危瀕死的情況下,大汗可能會下遺詔,讓安西王阿難答繼位。


    自從這兩日太子病重昏迷,他就一直在緊密關注安西王的動靜。他收買的人告訴他,今日大早,安西王去了大汗寢宮,出宮後似有喜色。


    他立刻斷定,哪怕大汗死在太子前麵,也一定會下詔讓安西王繼位。


    因為,不管從哪方麵看,擁有某某教支持的安西王,擁有兵權的安西王,同時也年富力強也有很大威望的安西王,都是除了太子之外,最適合繼位的人。


    安西王取代病危的太子,最符合大元的利益,也的確是最明智的。


    至於安北王,年紀太大,同樣隨時會病倒的架勢。而太子的兒子們,雖然身份尊貴,也都年過二十,可根本就沒有威望,更沒有兵權。他們繼位,首先就壓不住安西王和安北王。


    大汗固然愛太子,可是他在死前,絕對不會首先考慮同樣快死去的太子,隻會首先考慮大元社稷。


    他不會做出一個父親的選擇,而是會做出一個皇帝的選擇。


    再說,安西王也是大汗的嫡親孫子啊。


    所以王四郎斷定,大汗會下遺詔讓安西王繼位。


    王四郎故意跪在最後,已經跪到了殿外了。此時他悄無聲息的站起,弓著腰捂著肚子,裝作要出恭的樣子,自然而然的離開。


    沒有引起任何人懷疑。楓丹白露宮是西方王宮,類似公園別墅,各建築區之間,不像中原王宮那樣戒備森嚴,難進難出。


    而滿朝文武,像王四郎這般猜測的人,還真不多。但大多數人都知道,大汗應該會下詔立皇太孫了。


    大汗喜愛太子。如今眼看太子病情難挽,甚至可能死在大汗前麵,大汗怎麽會忍心皇位落在太子之外的他係?


    太子的三個嫡子都已經成年,擇優立下皇太孫,難道不是最好的選擇麽?


    王四郎還真猜對了。


    忽必烈經過痛苦的權衡之後,決定為了大元社稷,為了黃金家族的穩定,立安西王阿難答為皇太孫。


    諸王當中,安西王勢力最大,軍功最大,兵權最重,威望最高,年紀也最適合,還獲得了某某教的鼎力支持。安西王繼位,能夠迅速穩定局勢,渡過難關。


    可真金的兒子們…


    一是太年輕,二是因為這些年一直在京城,都沒有戰陣經驗,在軍中也沒有勢力,威望和資曆都差了太多。真金的兒子繼位,根本壓不住安西王的勢力,大元就危險了。一旦內鬥起來,白皮色目們再趁機造反,那可怎麽辦?


    忽必烈看著跪了滿滿一地的王公大臣,眼前一陣陣發黑,隻覺得自己的生氣在飛快的流逝。


    他萬萬想不到,太子在這個節骨眼上也突然病危,而且竟是病重不醒。太醫密報他,太子已經要不行了,也就是這兩天的功夫。


    真金啊真金,你就不能,等朕死了幾年之後,做幾年皇帝再病倒麽?為何非要和你的父皇趕在一塊?


    如今可怎麽著?你讓朕怎麽辦?


    為了大元,朕隻能對不起你了。是你福薄啊,不要怪朕,回長生天的路上,你不要怪朕啊。


    忽必烈古井般的目中,慢慢留下一行濁淚,他努力張了張嘴,卻感覺發不出聲音。


    但他心中明鏡也似,亮堂的很。他很清楚,王公大臣們,正在等著自己的遺詔,安排後事。


    過了一會兒,忽必烈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身上有了力氣,就連臉色,也紅潤起來。


    渾身有些飄飄的,猶如踩在雲端,又有些暖洋洋的,似乎在冬日曬著太陽。


    “擬詔。”忽必烈緩緩開口說了兩個字,聲音竟然再次清朗起來。


    數百人一起抬頭,看向忽必烈,很多人臉上都露出哀戚之色。


    …………


    王四郎衝出忽必烈的寢殿,直奔太子真金的寢殿。


    太子寢宮非常冷清。由於忽必烈也病危,所以大臣們都去了忽必烈寢宮。就連真金的兒子們,也必須要去忽必烈的寢宮。


    因為忽必烈是君。君在父前。


    隻有第三子鐵木耳,為了孝道禮儀,才能留在真金太子的病榻前。


    此刻的真金太子,也麵如金紙的躺在那裏,奄奄一息,已經口不能言。太子妃和鐵木耳等人都是神色慘然,麵有淚痕。


    “殿下!”王四郎衝進來,頓時讓太子妃和鐵木耳等人驚愕不已。


    王四郎雖然和太子親厚,可是按照規矩,此時應該在大汗的寢殿啊。他是漢臣之首,中書右丞,是數得著的重臣,怎麽會來這裏?


    但是,太子真金也聽不到他的話了。


    王四郎根本來不及磕頭,就對鐵木耳說道:“殿下,事急矣!大汗已經下令頒布擬定遺詔,極可能立安西王為皇太孫了!”


    什麽!


    鐵木耳愕然失聲,驚道:“你說什麽!我阿布才是太子!阿布還在世,額布格阿布(祖父)為何要這麽做?”


    他倒是不覺得王四郎是在說謊,因為這等大事,怎麽能說謊?對於王四郎,太子府還是很信任的,王四郎一直就是阿布的親信漢臣。


    王四郎的為人,也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無事找事。


    “殿下,太子妃大人!”王四郎也沒時間囉嗦了,“等到大汗的遺詔一公布天下,安西王很快就要繼位,他是絕對不會放過太子府的!”


    太子妃闊闊真立刻哭罵起來:“真金啊,你這個沒用的人啊,你看看吧,你還沒有死去,可是你的父汗,要把汗位傳給安西王了,我們都要死了!”


    安西王本來就和太子府不太和睦。上一代安西王,還是真金的奪嫡對手。太子要是繼位,還能壓得住安西王。可要是安西王繼位,太子府是不可能幸免的。


    以安西王的為人,太子府的幾個皇孫是活不了的。因為他們對安西王的皇位威脅太大,真金可是做了二十年太子啊。


    這個道理,身為婦人的闊闊真都知道,別說鐵木耳了。


    “王先生!”鐵木耳一把抓住王四郎的手,“你說怎麽辦!堂兄要是繼位,一定會殺了我們!”


    情急之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他都稱先生而不名了。


    王四郎咬牙道:“還能怎麽辦!殿下,眼下隻有拚死一搏!”他肯定大汗會立安西王為皇太孫,根本不能抱著僥幸之心。要是安西王繼位,太子的幾個兒子固然沒有好下場,而他王四郎的下場,隻怕更慘。


    畢竟,他隻是個奴才。


    “殿下立刻取了太子殿下印符,去找汪良臣,他是侍衛親軍威武軍統領,要他調兵包圍大汗寢宮,就說安西王要謀反,逼迫大汗,然後先控製安西王!”王四郎跪下來,“奴才隻能出這個主意,到底怎麽辦,就看殿下了!”


    王四郎不願意插手太深,隻願意出個主意,大事還是要鐵木耳來幹。要是他插手太深,就算政變成功了,他也會受到鐵木耳的忌諱,估計將來也沒好下場。


    伴君如伴虎啊。


    王四郎這樣的人,最會混官場,是個政客的料子,他就算獻策政變,也會給自己留條後路。


    什麽?


    鐵木耳身子一震,兵圍寢宮?這能行嗎?汪良臣雖然是太子一係,可眼下還會聽太子府的令?


    “王先生,這,這能行?”鐵木耳雖然也是野心勃勃,膽子也不小,可他不認為這招能成功。


    大汗還沒駕崩,就算汪良臣的兵圍了寢宮,隻要大汗一句話,汪良臣怕是就會束手就擒。


    再說,楓丹白露宮的侍衛親軍,可不止汪良臣的三千兵馬,還有蒙古軍,色目軍,更有怯薛侍衛啊。


    “殿下,來不及了。隻能這麽幹了。汪良臣多半會聽令,要是安西王繼位,汪家也會靠邊站,不會再有如今的富貴權勢。而且,汪良臣的兵離大汗寢宮隻有一裏路,而這個行宮,也不像中原皇宮那樣宮門重重,更容易得手。”


    “行宮裏麵沒有宮門宮牆,隻要先發製人,搶在其他兵馬之前衝入大汗寢宮,拿下安西王,就萬事大吉了。大汗大限將至,到時也隻能順水推舟了。”


    “奴才隻能獻策而已,大事當然是殿下決斷,也是殿下親為,奴才除了幫殿下出謀劃策,還能做什麽呢?”


    “殿下最多隻有兩刻鍾的功夫,再遲就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啊。伏請殿下明斷!”


    闊闊真厲聲道:“我的兒子鐵木耳啊,我寧願因為失敗而死,而不願意屈辱的死在安西王手裏!他父親當年和你阿布爭奪儲位失敗,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反正都是一個死字!幹了!”鐵木耳惡狠狠的說道,“大不了我們一家隨阿布一起死!”


    鐵木耳也不廢話,當即取了太子印符,帶著親兵,奔向不遠處的汪良臣大營。


    楓丹白露宮是個西方行宮,不像東方皇宮那樣宮門重重,戒備森嚴,這也為鐵木耳增添了不少信心。


    要是在大都皇宮,如此簡單粗暴的政變想都不要想。幾道宮門就能將政變兵馬擋在外麵。


    作為護衛忽必烈的禦前侍衛親軍,漢軍隻有數千人,而統領就是汪清臣的哥哥汪良臣。


    作為禦前侍衛親軍統領之一,汪良臣不會因為忽必烈病危就離開大營,他需要牢牢看住兵馬,戒備行宮。


    所以,他不在忽必烈寢宮。


    鐵木耳拿著太子的印符,徑直來到汪良臣大帳,直接說道:“汪將軍,我以我阿布的名義,令你率兵包圍大汗寢宮護駕,安西王正在逼迫大汗立他為皇太孫!”


    什麽?!


    汪良臣不敢相信的看著鐵木耳,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幹巴巴的說道:“殿下說笑了,說笑了。”


    “六哥!”一個士子模樣的人和王四郎匆匆而來,“不要再猶豫了,快點動手吧!”


    來人正是汪清臣,他一直在軍中。


    “老七!你瘋了麽!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咹?你要讓汪家萬劫不複麽?”汪良臣憤怒的看著汪清臣,想不到七弟竟然卷了進去。


    “汪將軍,此事勝算很大!”王四郎狠狠說道,“汪將軍是不是很驚訝?所有人都以為太子病重不起,安西王和安北王又都在大汗禦前,所有沒有人會想到,還有這一出!”


    “這就是出其不意!我們已經勝了三成!”


    “大汗彌留在即,已經在擬定遺詔,滿朝大臣都在大汗寢宮,所有人都巴巴的等著遺詔公布,誰能想到外麵的事?這又勝了三成,這叫攻其不備!”


    “寢宮周圍的兵馬,不相統屬,其他兵馬沒有大汗旨意,也難以調動。我們就可先發製人。等拿下寢宮,其他兵馬打過來也遲了。而且這行宮沒有宮門城牆,兵馬可以直接開到大汗寢宮,直接進入拿下安西王,清君側護駕啊。”


    “如此一來,我們起碼有九成把握!隻要先進入大汗寢宮,控製百官和安西王,就大勢已定,就是大汗,也隻能順水推舟了。”


    “還有,朝中大臣,大多數都是支持太子的。他們到時也不會反對,甚至巴不得如此。”


    王四郎一番話,說的汪良臣心驚肉跳,但又有些興奮起來。


    其實他也明白,作為太子黨,要是安西王繼位了,汪家的兵權也很難保全,最多也就是做個富家翁。


    而且安西王討厭漢官,他繼位後,漢官的地位也會一落千丈,不會再有如今的風光了。


    這也是汪清臣為何要他六哥幫助鐵木耳政變的原因。


    汪清臣來到六哥身邊,小聲的說道:“六哥,無論是願不願意,自從殿下來到你軍營,我們汪家就脫不開幹係。”


    汪良臣蘧然一驚,他明白了。


    倘若今日不幫助鐵木耳政變,鐵木耳固然要完蛋,可是他畢竟身份尊貴,要是他誣陷汪家曾經想跟他政變,那汪家會是什麽下場?


    恐怕就算新君明知鐵木耳是誣陷,也會假裝相信的對汪家下手,趁機奪了汪家的兵權。


    也就是,鐵木耳無論成敗,都有辦法讓汪家萬劫不複。


    拿下鐵木耳向安西王邀功洗清自己?


    也不行啊。


    汪家是太子一黨,要是他這麽幹,不但名聲完了,就是安西王也不會重用自己這樣的“背主之人”,兵權最後還是保不住。


    幫鐵木耳幹,還有希望。而且還能立下擁立大功。


    被逼到這個份上,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


    想通了這層,汪良臣立刻跪下來,咬牙說道:“奴才唯殿下之命是從!”


    鐵木耳大喜過望,“好!事成之後,汪氏便是世代富貴,再給你們一個公爵!”


    “謝殿下!”


    “出兵!”


    “喳!”


    …………


    寢殿內的忽必烈,雖然已經是回光返照,可仍然堅持自己寫下遺詔。


    一份是蒙語遺詔,一份是漢文遺詔。


    蒙文遺詔已經寫好,漢文遺詔也之剩下最後幾個字了。


    忽必烈感覺到死亡的召喚,他看到自己親手寫下的遺詔,不禁心疼如絞。


    他很清楚,遺詔一下,等候太子府的會是什麽。


    安西王不會放過太子的幾個兒子。


    而且,太子的兒子對安西王的皇位威脅太大,還是不要留的好。


    這都是為了大元的穩定,沒辦法的事。


    唉,做皇帝難啊。


    忽必烈寫完漢文聖旨,並沒有馬上用印,而是要趁著還有幾口氣,和臣子們說幾句話。


    “朕少年時,便隨成吉思汗打仗。唉,成吉思汗的麵貌,朕快要記不得了。等朕見到成吉思汗,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認識朕啊。”


    忽必烈話語清晰,麵色帶著一抹詭異的紅潤。


    “大汗,奴才,奴才…”伯顏老淚縱橫,爬到忽必烈身邊,痛哭不已。


    “額布格阿布(祖父)!嗬嗬…”安西王阿難答也哭泣道,但是他一邊哭泣一邊用眼睛瞟著不遠處的遺詔,可惜看不清寫的什麽。


    昨日太子病危瀕死的消息傳出之後,祖父今天早上突然秘密召見自己,說太子不成了,眼看大限到了,隻能立自己為皇太孫。


    由於太子突然病危,導致祖父立自己為皇太孫的決定也非常突然。他都沒有什麽準備,隻能心中又驚又喜。


    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立刻派去親信渡過塞納河,去西都和托(巴黎)去調遣兵馬,準備接管楓丹白露宮的防務。


    算起來,他的兵馬應該快要到了,橫豎太陽落山前必到。


    可是,他還是忐忑不安,因為他不知道祖汗遺詔中到底寫的什麽。雖說祖父早上說要立自己為皇太孫,可事發如此突然,怎知祖汗不會改變主意?


    看到眾人哭成一片,忽必烈望著窗外的太陽說道:


    “朕與你們君臣多年,卻是要分別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啊。唉,朕這一輩子,隻有兩件恨事,就是聽到長生天的召喚,也是心有不甘意難平。”


    午後的秋陽,通過西方風格的落地窗,照耀到忽必烈的身上,給這枯寂的老人鍍上一層金輝,猶如一尊雕塑。


    然而,陽光卻無法照亮老人的眸子。忽必烈的眼神,漸漸的黯淡下來。


    “第一件恨事,丟了中原呐。”忽必烈歎息,“我蒙古大軍滅西夏,滅金,滅大理,滅宋,氣吞萬裏,打下中原大好江山,君臨億萬斯民,子女玉帛就像草原上的牛羊,應有盡有。”


    “可惜啊,好景不長。李唐死灰複燃,數年爭鬥,終究是輸在火器和水師上。唐主李洛,本是元臣,卻挖了大元的牆角起兵造反。朕被鷹啄瞎了眼,親手養大了這頭虎狼。最後被他逼得退出中原。這是朕第一件恨事。”


    “你們要記著,李唐就是我大元宿命之敵,李洛是大元最危險的敵人。大元在一日,就不要忘記東征。”


    忽必烈的眼眸更加黯淡,臉上詭異的紅潤也在消退。


    “這第二件恨事,就是太子真金…他病重不起,也要回到長生天的懷抱了,竟然沒辦法給他的父汗一個廟號,讓朕享受不到他的祭祀了。唉,太子真是讓朕傷心啊。朕不得不立了皇太孫,繼承大位…”


    忽必烈吃力的舉起手,想要指向安西王,卻抬不起手。安西王和真金在場的幾個兒子見狀,拚命的挪動身子,努力要讓自己的身子對著忽必烈的手指。


    可是,忽必烈的手指卻沉了下去。


    他渾身猶如飄在空中,眼前一片黑暗,他努力轉頭,麵向東方,夢囈般喊道:“草原…大都…東征…東征!”


    言迄,身子一僵,氣絕身亡。


    至元二十八年,華夏3988年(西元1291年)十月初五,忽必烈在巴黎楓丹白露宮駕崩,終年七十七歲。


    薛禪可汗的時代結束了。


    “祖汗!”


    “父汗!”


    “大汗呐!奴才要跟著去了!”


    “大汗升天了!”


    王公大臣們頓時大放悲聲,一起舉哀。與此同時,早就在殿外準備好的一群薩滿太太,也哭嚎著搖起法鈴,披頭散發的狂扭起來。


    早就準備好的密宗喇嘛和道士們,也頓時做起法事。


    而在寢殿之中,安西王阿難答和真金長子晉王甘麻剌,一起衝向遺詔,每人都拿起一道。


    阿難答拿起來的是蒙文遺詔,他看見遺詔上清清楚楚寫著要立自己為皇太孫,在皇帝駕崩之後,立刻在靈柩前繼位。


    阿難答頓時心中大喜。


    大勢已定!


    與此同時,拿到漢文詔書的晉王甘麻剌,卻是如同沉入冰窖中。他努力眨眨眼,可是遺詔上白紙黑字的寫著:立阿難答為皇太孫,柩前繼位!


    一股怒火頓時難以遏製的湧上心頭,可是接下來,晉王心中就升起恐懼。


    阿難答繼位,自己要死,幾個弟弟,都要死!


    “大汗遺詔!立本王為皇太孫,即刻繼位!”阿難答舉起遺詔大喊,“你們可以看看遺詔!”


    什麽?


    很多人都露出驚訝的神色,大汗立的是阿難答?不是太子的兒子?


    大汗這麽做…


    事實上也不能怪忽必烈。本來有太子在,他駕崩之後太子自然而然繼位就是了,根本沒有其他事情。


    可就在昨天,本就臥床不起的太子突然病重不醒,今日更是奄奄一息。忽必烈幾乎是拖著將死之軀,強撐著在一天中做出了這麽艱難的決定。


    已經很不容易了。


    怪隻怪一切太突然,太倉促。


    誰能想到太子說倒下就倒下?


    群臣當中,雖然很多人不服氣,可也知道遺詔在此,阿難答不可能睜眼說瞎話。而且阿難答軍功最大,兵權最重,還是某某教的哈力法,此時又有遺詔,已經無可撼動了。


    換句話說,大元風雨飄搖之際,也的確是阿難答最適合擔起大元的重擔。其他人,無論是能力還是資曆,威望,都遠不如阿難答。


    “奴才想看看遺詔。”伯顏說道,伸手要拿過蒙文遺詔。


    可伯顏還沒拿到遺詔,忽然外麵就傳來喧鬧聲,緊接著一個聲音大喝道:“大汗是被阿難答逼迫,我不服!我父才是皇太子!大汗駕崩,就該是我父繼位!”


    與此同時,大批漢軍甲士呼啦啦的簇擁著趙王鐵穆爾進來。


    伴隨趙王鐵穆爾的,正是禦前侍衛親軍統領之一的汪良臣。


    “鐵穆爾!你想幹什麽!造反麽!”阿難答又驚又怒,他萬萬想不到,平時一向不聲不響的趙王鐵穆爾,竟然敢這麽幹。


    “安西王趁大汗和太子病危,逼迫大汗,脅迫百官,意圖謀反!拿下安西王,交由太子儲君發落!”鐵穆爾下令道。


    “喳!”漢軍一起撲上,將安西王阿難答製住。


    群臣都是呆住了。


    這算什麽?


    大汗剛剛駕崩,趙王就來這一出?


    可是看著披堅執銳的兵馬,群臣都默默無語。反正,自從成吉思汗之後,黃金家族爭奪汗位也不算不稀奇了。


    “鐵穆爾!祖汗已經令我繼位!你這是造反!你好大的膽子!”阿難答厲聲喝道,“你被毛兀思婆吃了魂麽!”


    他恨恨看著鐵穆爾,哪裏還不知道大勢已去?


    沒錯,遺詔的確是立自己為新君,可是眼下又有何用?


    安西王不是傻子。他很清楚,一旦被政變武力控製,一紙詔書已經沒用了。就連在位的皇帝都能被政變廢黜,何況他還沒有登基繼位?


    “我造反?哼,我父就是太子儲君,應該由我父繼位,而不是你!”趙王鐵穆爾一把抓過阿難答手中的遺詔,打開一看,立刻大聲說道: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假傳遺詔!祖汗明明是傳位於我!”


    安西王肺都要氣炸了。


    什麽是睜眼說瞎話,這就是了。


    安西王掙紮著扭頭看著祖汗的遺體,他希望祖汗此時突然活過來,怒斥趙王。可是他也明白,就算祖汗此刻活過來,也拿趙王沒辦法。


    因為趙王無法回頭了,政變兵馬也沒有退路了。就是祖汗活過來,也製止不了趙王造反了。


    趙王鐵穆爾將蒙文遺詔遞給伯顏,說道:“大司馬,你看看這遺詔,到底是傳位給誰?”


    伯顏接過來看了一邊,苦笑道:“白紙黑字,傳位給趙王。”


    鐵穆爾又看向拿著漢文遺詔的晉王甘麻剌,“大哥,你手中的漢文遺詔,是傳位給安西王,還是傳位給我?”


    晉王毫不猶豫的說道:“那還用說,當然是傳位給趙王!”


    趙王冷冷盯著安西王,“堂兄,明明是傳位給我,你卻假傳遺詔,這怎麽說?”


    安西王長歎一聲,“是我糊塗了,我認罪。我眼神不好,認錯了字。”


    趙王點點頭,“原來堂兄是認錯了字。”


    很快,安西王和他的心腹就被關押起來。而聞訊趕來的其他禦前侍衛親軍,已經無可奈何了。


    幾位統領相繼向趙王效忠,表示臣服。忽必烈的怯薛侍衛,也都表示臣服。


    黃昏的時候,阿難答調遣的一支兵馬終於來到楓丹白露宮。可是阿難答已經被控製,領兵大將隻能乖乖回到大營。


    阿難答雖然兵權很重,可是他本人已經被製住,群龍無首之下,部將總不能造反吧。


    第二日,真金太子薨。距離忽必烈駕崩僅僅隔了一天。


    當日,控製楓丹白露宮的趙王鐵穆爾,就在忽必烈柩前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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