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老譚下樓買了飯團和豆漿,開車載上雨萱,匆忙趕去學校。


    停好車後,他牽著雨萱,往階梯教室一路小跑,踩著八點的鈴聲進了教學樓。


    老譚最喜歡在階梯教室給學生們上大課,高低錯落的座位設計使他能看清每一個學生。他們的表情,他們的小動作,都是對自己課堂表現的反饋。


    他細心地捕捉這些反饋,調整自己的狀態,竭盡全力將學生的注意力吸引到課堂上來。他知道,若自己講得不夠精彩,學生們又會埋頭回到手遊、自媒體、網絡小說這些“奶頭樂”裏。


    他走進教室,將雨萱安排在第一排最靠邊的位置坐好,然後走上講台,打開電腦,將這節課的ppt投影到白色幕布上。


    “不好意思啊,各位同學,今天晚了兩分鍾。”從不遲到的他,第一次因為遲到向學生道歉。


    “沒關係的,譚老師。”底下一個聲音回應,接著又問,“第一排最右邊那個是您女兒嗎?”


    同學們的目光齊齊看向雨萱,開始議論紛紛。


    “啊?不是啦。她是楊礫老師的女兒。楊老師家有事,我把她帶在身邊,希望不要影響大家上課。”他抱歉一笑。


    大家紛紛從座位上探出身子,打量雨萱。幾個女生甚至離開座位,走到第一排圍觀這位小美女。


    “楊老師的女兒啊?難怪這麽漂亮。”學生們發出誇張的驚歎。


    “不是,同學,你這難怪二字有些傷人了哈,我……”老譚故意皺起眉頭問道,“很醜嗎?”


    一陣哄堂大笑後,老譚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也跟著樂了起來。


    “可是楊老師的確帥啊,是咱們經管學院最有性張力的老師了。”一位女同學大膽發言,引起一陣騷動。


    性張力?譚銘之被這個敏感詞嚇了一跳。


    他想到楊礫那高大挺拔的身材和輪廓分明的臉,又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對異性充滿吸引力。


    “不過您也別灰心,您的顏值還是在線的,至於風格嘛,屬於禁欲係那種。”女同學補充道。


    話音剛落,又引起一陣更大的騷動。


    譚銘之趕緊令她打住,言歸正傳,開始上課了。


    下課後,幾個愛八卦的學生又朝雨萱圍了過來。老譚連忙護住孩子,擔心學生們的“熱情”嚇著她。


    “譚老師,看你那護犢子的樣兒,這就是你女兒吧?”


    “不是,不是,別瞎說哈。”


    “長得也不像楊老師啊。”一個男同學開玩笑道。


    “怎麽不像啊,看著這眉眼、鼻子……皮膚白倒是隨了媽媽。”老譚認真分析起來。


    “您還認識楊老師的老婆呢?”


    “對,我們是同學,也是同鄉。”


    “老師,我怎麽覺得……你喜歡……”


    見女學生意味深長地笑了,譚銘之立即打斷:


    “好了,好了,別在小朋友麵前亂說。都散了吧,回去複習,下周就考試了。”


    “你們之間,是不是那種友情之上、戀人未滿的關係?”女學生不死心地追問。


    “沒有的事。快走吧,再不走我把平時成績給你扣光了啊。”老譚故作嚴肅。


    學生們這才嘻嘻哈哈地離開了教室。不過,她們一點兒也不擔心譚老師會做出“扣光平時成績”這種事。傳說中,他從來沒有給過學生不及格。


    雨萱將兩隻飯團遞到老譚手上,這是為他留的早飯。她一直惦記著,譚叔叔還沒吃早飯。


    老譚一陣感動,心裏暖暖的,他摸了摸雨萱的頭——這麽好的“小棉襖”,楊礫卻一點都不懂珍惜。


    他啃著涼涼的飯團,抬頭看到楊礫,他似已站在教室門口等候多時了。


    三人驅車趕往婦產醫院。


    譚銘之留意到,後座上的雨萱又開始扭頭和伸脖子,這是焦慮的表現——她對爸爸仍舊心懷恐懼。


    來到醫院,醫生告訴楊礫,馮芸的宮縮症狀已經緩解,胎兒的各項指標也都正常,可以辦理出院了。


    譚銘之先將馮芸和雨萱接到車上,然後一起等著楊礫繳費、辦手續。


    “雨萱長胖了呢。”馮芸撫摸著女兒的臉蛋,欣喜道。


    “是嗎?你的氣色也好了很多。”


    譚銘之從車內後視鏡裏仔細打量著馮芸。住院這幾天就像是給她放了個假,讓她疲憊的身心得以休整,臉色看上去紅潤了些。


    “嗯。謝謝你,老譚。”她嘴角微微上揚,艱難一笑。


    他從沒見過她這樣痛苦的笑容,比直白的悲傷更令他心碎。都這樣了,還要故作堅強,他真想抱抱她,朋友間的那種擁抱就夠了。


    楊礫那一耳光帶來的陰影並沒有從她心頭消散,譚銘之也同樣難以釋懷,猶如看到自己珍視的寶貝,被人無情地粉碎、蹂躪。


    想到這裏他恨不得將楊礫暴揍一頓。這個男人,他配不上馮芸,根本配不上!


    楊礫辦完手續後也上了車。在他打開車門的那一刻,馮芸和雨萱的笑容同時收斂了。


    回家的路上,沒有人說話,話題無從開啟,還是沉默著更好。


    接連三天,馮芸和楊礫之間沒有任何交流。


    他找她說話,她不理。他點的外賣,她不吃。他見她沉重的身軀陷進沙發裏起不來,想要上前攙扶,卻被她推開手。


    她甚至不再與他有眼神交流,既不看他,也回避著他的目光,權當他是空氣。


    她痛恨他的暴力,也痛恨自己的恐懼和無能為力。


    她的左臉還清晰地記得那一記耳光的力量,然而更深刻的恐懼卻刻在靈魂裏。那一巴掌的背後,有著近似死亡的壓迫感。


    她無比真切地感受到男女之間的體力懸殊——令人絕望的懸殊。她完全失去了對自己的掌控,仿佛命運被牢牢抓在別人手中。如果他一時衝動想要殺了她,她也毫無反抗之力。


    在這個家裏,她的安全感不複存在。誰也不能保證,休眠的火山永遠不會再次爆發。


    我為什麽會被這樣對待?這是我應得的嗎?恐懼過後,她又陷入不可思議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中,精神變得恍惚。


    ……..


    雨萱頻繁的抽動症狀,終於引起了馮芸的注意。她給譚銘之打去電話,詢問他最近兩次心理治療的情況。他如實相告,唯獨沒說關於抽動症的事。


    “老譚,你一定有事瞞著我,雨萱是不是又查出什麽問題?”


    “你……也看出來了?”


    “我去急診那天就發現了,當時沒太多想。她來醫院看我的時候也有這樣的動作,但後來漸漸沒有了。在家這幾天又嚴重了。”


    “又嚴重了嗎?哎……我就知道。”老譚心疼不已。這一個多星期裏,他把雨萱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帶在身邊,早已萌生出類似父女之間的情愫。


    譚銘之擔心馮芸焦慮,於是像給學生上課一樣,向她耐心地普及兒童抽動症的知識以及康複方法。他也是前幾天查閱文獻才了解到的,現學現賣。


    兩人大約聊了快半個小時,在房間門口徘徊多時的楊礫終於忍不住問:“給誰打電話?”


    馮芸沒有理他,但也暫停了和老譚的聊天。


    “你在給誰打電話?”他又問了一遍,腦中浮現的是那晚譚銘之將自己死死按在牆上時憤怒的表情,以及他看到馮芸即將倒下時緊張的神色。


    楊礫顯得很克製,努力維持著一種不真實的冷靜,馮芸從中聽出一種可怕的東西,它曾經就藏在他淩厲的眼神中,現在又鬼魅一般在他的語氣中顯形。


    恐懼順著背脊往上爬,很快占領了大腦,她不寒而栗。大腦發出“逃跑”的指令,她衝到門口,一把撞上房門,側身抵住,立刻反鎖。


    楊礫在門外不停拍打:“開門,開門!”


    她和女兒緊緊摟住對方,跪坐在床頭,瑟瑟發抖。


    忘記掛斷的手機裏,忽然發出關切的問詢:“喂,馮芸,你在嗎?發生什麽事了?”


    她沒有回答。手機在床尾,她不敢去拿,也無法動彈。


    譚銘之預感不妙,立刻趕往馮芸家。車子一路狂飆,朝著她家的方向疾馳。不知為何,今晚的紅燈格外多。


    電話一直沒有掛斷,他要確認她的安全,還要安撫她的情緒。


    “不要怕……我馬上到。”


    二十多分鍾後,他終於抵達小區門口。停好車,他一路跑到樓下,不巧,電梯的門剛剛關上,正緩緩向上行駛。


    他不停按著按鈕,可電梯還是一次又一次在不同樓層停下。他等不及了,推開安全門,順著樓梯,一口氣衝到9層。


    “楊礫,開門!你這個畜生,給我開門!”他使勁拍打,呼吸急促。


    門開了,楊礫站在他麵前,故意做出疑惑的表情,心中的答案卻已揭曉。


    譚銘之不由分說地給了他結結實實的一拳。馮芸挨打那晚,他就想揮出這一拳,因顧及雨萱,又怕繼續刺激到馮芸,愣是咬著牙忍了回去。


    此時此刻,隻有他們倆,他便沒有任何顧慮了。他痛恨楊礫對馮芸的無禮和暴行,他覺得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想到楊礫和章薇出雙入對的那股曖昧勁兒,他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


    “老譚,果真是你啊。”楊礫用力擦掉嘴角的血跡,冷冷道。


    “什麽……什麽意思?馮芸呢,你把她怎麽樣了?”


    “我沒把她怎麽樣,就問了兩句她在給誰打電話。結果,她把我關在房門外,接著,你又來了。該怎麽解釋?”


    “我們在談雨萱的病情,就這麽簡單。”


    “聊那麽久?還不讓我聽?她是我老婆,你是我朋友,你們倆這樣算什麽?”


    “你不用疑神疑鬼,我們之間清清白白。你要還當她是你老婆,就不該這麽對她!”


    “心疼了是嗎?你一直對她念念不忘,是不是?”


    “你這是以己度人!我做的一切,對得起每個人。倒是你……有些事情,還是收斂點吧。”


    “老譚……”未掛斷的手機裏傳出馮芸的聲音,“我都聽到了。你回去吧,我們沒事了。”


    “好的。雨萱還好嗎?”譚銘之忙問道。


    “她沒事。”


    電話那頭的馮芸,努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


    譚銘之掛斷電話,對楊礫說:“你,跟我出去。”


    他指指身後。


    “還沒打夠嗎?我當年可是體育特長生,你不是我的對手。”


    “誰要和你打架?你今晚去我家睡,讓她們娘倆緩緩。她們真的不能再受驚嚇了。”


    楊礫思索片刻,長歎了一口氣。他帶上一身換洗衣服,鎖好大門,跟著譚銘之走了。


    車子向北行駛,兩人各懷心事。


    楊礫回想起,當年追馮芸之前他曾問過譚銘之是不是對她有意思,他否認了。那時,他已經有了一個相處四年的女朋友,還是馮芸給介紹的。所以,楊礫沒有多想,放心大膽地去追求馮芸了。


    巧的是,他和馮芸確定男女朋友關係後不久,老譚就和他女朋友領了證。兩年後,他與馮芸結婚,而老譚卻和妻子離婚了。


    雖然老譚平時很少直接聯係馮芸,但楊礫總覺他對她有著別樣的感情。


    “你是不是很想替我留下來,照顧她們?”楊礫問。


    譚銘之不語,手把方向盤,注視著前方的路況。


    “你甚至想取而代之吧?”楊礫的語氣透著陰沉。


    “閉嘴,別影響我開車。”車子點刹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


    “停車,停車!”楊礫低吼。


    譚銘之的避而不答在他心中約等於肯定


    “停不了車,這是三環主路。”


    “我說停車!”楊礫用拳頭猛錘車門。


    譚銘之隻得打開雙閃,將車停到應急車道上。剛停穩,楊礫就推門下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暴雨即將來襲,厚重的雲層如鍋蓋般籠罩著大地,而大地卻仍不遺餘力地釋放著白天吸收的熱量。整個燕京城變得如同悶熱的烤箱。


    三環橋上,楊礫的背影越來越遠。車流從他身側呼嘯而過,他在斑駁的車影間穿梭。


    他也沒想好要去哪。腦中閃過一個地址,又立刻被他否決了。他不想她看到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


    他走著、走著,汗水浸濕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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