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媛緋紅了臉,打了她一下。王樹生知道準是妹妹在擠兌人家,瞪她一眼:“你這丫頭,打小啥事都掐尖。媛媛比你小,以後多讓著點她。”


    衛東一吐舌頭,敢情我哥現在就胳膊肘往外拐。媽接過話茬:“啥外呀內的,往後,這兒就是媛媛家,你們哥倆都比她大,誰也不準欺負她。”


    看著鍋裏水開了,王樹生端起蓋簾要去煮餃子,被媽攔住:“大過年的,煮破了餃子皮不吉利。我煮,你把臘八蒜倒出來。”


    這時,從隔壁飄過來《二泉映月》如泣如訴的旋律,王樹生攥著盛臘八蒜的罐頭瓶的手有點發抖。劉蘭芝也聽到二胡聲中的悲涼,叫兒子端過去一盤餃子,一盤炸丸子,叮囑著:“陪你丈人說說話,勸他吃點飯,你的話他肯聽。”


    端著兩個盤子,王樹生用胳膊肘頂開院門,門吱呀一聲,靜寂的夜裏顯得格外響。屋門虛掩著,嶽父正閉著眼睛拉著二胡,左手指起落按弦,右手運弓,大開大合,仿


    佛要把心中的悲痛全部抖出來。王樹生猶豫了一下,輕輕叫了聲爸……熱氣騰騰的餃子,焦黃的排叉、丸子,綠生生的臘八蒜,粉紅的糖醋蘿卜絲,都擺上桌子。小貓歡實地喵喵叫著,尾巴豎起搖著,不停圍著桌子轉,躍躍欲試要跳上去。屋裏有些窄,大家都謙讓著,誰也不肯落座,劉蘭芝拿著笊籬道:“都是一家人,誰坐不是坐,你們先吃,我還得煮餃子呢。媛媛,嚐嚐大媽家餃子香不香。”


    樹生給小誠和自己倒滿酒,兩人舉起酒盅,碰都沒碰一下就幹了。不知是酒辣,還是觸動心事,兩人都眼淚汪汪的。大剛也不管別人,隻顧自己吃著,不光自個吃的肚子溜圓,還趁大家沒注意,把兩個餃子偷偷塞到桌子底下,喂他的小貓。後來,幹脆站起身,筷子伸到林智誠麵前盤子裏,湯湯水水地夾著糖醋蘿卜絲。林智誠把盤子端到他跟前,一眨眼工夫,大剛就把大人的下酒菜一掃而光,還端起盤子,把酸甜的汁兒喝幹淨。王樹生一皺眉,看了一眼丁媛,丁媛正嘴角含笑看著孩子,王樹生無奈地搖搖頭。


    半個小時的年夜飯,很快結束了。寒風吹著窗子上的透明塑料布,噗噗作響。電壓不足,燈泡鎢絲清晰可見。王樹生注視著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的電燈,想起去年的大年夜,他和燕兒在外麵瘋跑了半宿,還放了兩掛機器鞭。想起這


    些,他神情黯然。飯菜撤下去後,擺上了花生、瓜子、糖塊,可誰都沒心思再吃。衛東躲在床的一角,撫摸著那根發癢的斷指,默不作聲,她在想農村過節的柱子。大剛困勁上來了,卻打著哈欠不肯去睡,纏著林智誠給他講小人書。林智誠應付著孩子,在心裏盤算著過年該不該去馮紅家看看,雖然明知道會碰釘子。


    丁媛幫大媽洗完碗筷,思謀著怎樣才能打破屋裏沉悶,給大家過年提提神。她看到還沒有來得及送給林兆瑞的禮物,心裏一動,忙招呼大剛把影人搬出來:“來,咱們表演一出‘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她的提議立刻得到響應,劉蘭芝起身:“我給你們找塊影布。”


    王樹生說:“我演沙和尚。”


    林智誠捋了一下頭發:“我這麽帥,當然是唐僧啦。”


    大剛手搭涼棚,擠眉弄眼:“那我演孫猴子,我小姨演豬八戒。”


    王衛東不幹:“我有那麽醜八怪嗎?不行,我不演!”


    丁媛說:“那我演白骨精吧。”


    大剛拍著手:“好啊,好啊,姥姥你演啥?”


    劉蘭芝想想:“那我就演妖精媽。”


    衛東大笑:“媽,你跟媛媛可真像母女,我演白龍馬吧。”


    劉蘭芝把丁媛拉到跟前,悄悄耳語,丁媛頻頻點頭,捂嘴笑著。“你們自己找影人,我到隔壁去一下。”她說。


    飾演豬八戒,兼專業導演,這兩項光榮任務落到林兆瑞身上了。當


    媛媛像女兒一樣攙著林兆瑞進門時,王樹生和林智誠都有點意外。這倔老頭,兩人做半天工作,就是搬不動他,死活不肯來這頭過節,怎麽媛媛一請就來了?林智誠衝丁媛挑起了大拇指。林兆瑞抬眼看到劉蘭芝,會心一笑,朗聲道:“行,我就當回豬八戒!”


    濃重的夜色覆蓋著工人新村。黑魆魆的連片簡易房中,隻有王家還有燈光和笑聲。震後第一個大年夜,這樣輕鬆的過節氛圍,恐怕在整個唐城也不多見,丁媛為自己的創意而高興。她開心地操縱著箭杆,舞動著白骨精。站在旁邊的王樹生,偷眼看過她幾次。因為分神,他把沙和尚耍得跌跌撞撞,惹來大夥兒的哄笑。為了給孩子們助興,林兆瑞還破例掐嗓兒唱了一段皮影戲《五峰會》。


    丁媛笑得開心,真誠,沒有絲毫的做作和勉強。為了讓大家輕鬆一下,暫時忘記失去親人的苦痛,她想方設法地營造出過年的喜慶氛圍。一時間,王樹生覺得媛媛很偉大,很了不起,而一旦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和心思都擱在她身上後,他又在內心譴責自己,這樣做是對林智燕的背叛。


    震後一年多的時間裏,丁媛成為兩個家庭中的一員。兩家人對媛媛的熱情,甚至連馮紅都滋生出小小的醋意。林智誠看了出來:“你瞧你,又小心眼了不是。媛媛也是我們家庭的一員,我看她早晚會嫁給我姐夫


    。”


    “她還沒對象嗎?”


    “沒有,倒是有人死乞白賴地追她,媛媛一點不心甜。”


    麻醉科李大夫介紹的那個小夥子,丁媛隻見了一次麵。王樹生組裏的青工石柱,地震後也托爐長做過媒,可丁媛嫌小石戴眼鏡,也不喜歡他的張揚。其實,這些都是托詞,她早已心有所屬。當王樹生從廢墟中救出,抬上卡車那一刻,她不管不顧地喊道:“姐夫,我等你,你要活著回來!”她相信,他聽到了。她堅信,他一定會活著回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王樹生占據了姑娘的心。


    那陣兒,救治傷員任務很重,可白天再累,晚上丁媛也睡不踏實。閉上眼,時而是父親的影子,時而是林智燕的笑容。迷迷糊糊中,王樹生向她走來。“姐夫,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為我換班,燕兒姐不會死的。”她哭著趴在他的肩頭。王樹生安慰她:“這都是命,哪兒能怪你呢。”她看他衣領特別髒,就說姐夫,我給你洗洗衣服吧。王樹生說不用。她說:“你的衣領髒了,要燕兒姐在,是不會讓你這麽邋遢的。”說著,她幫他脫衣服。王樹生躲閃著連說不用,她就是不肯放手。王樹生說,要不你給我鉤個假領吧。她高興地說:“好啊,我多給你鉤幾個啊,留你換著使。”


    丁媛於是去拿鉤針,卻怎麽翻也找不著,她急得跳起來,這才發現是個夢。一切都像是真的


    ,她不願相信這隻是個夢。她知道,王樹生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治療,他肯定會堅強地活下去。王樹生煉鋼出汗多,衣領容易髒,這夢提醒了她,她開始給樹生鉤起衣服領子來。這種假領,兩邊各有一個暗扣,扣在衣服領子上,髒了隻換洗假領就行……媛媛對王樹生的情愫,小誠早看出來了,他很願意促成這件事。媛媛過來給他的殘肢換藥,他沒話找話:“我姐夫經常誇你,人聰明,又能幹……你一天沒來,我姐夫就念叨,要騎車去接你呢。”丁媛麵色緋紅,捶打著他:“死小誠,再胡說八道我不來了。”


    “你不來,讓我姐夫吹吹打打,雇八抬大轎去接你!”


    玩笑歸玩笑,林智誠知道丁媛心裏有個結,如果不求得姐姐的理解,她是不會挑明的。清明一塊回老家給林智燕上墳時,他在心裏默念道:“姐,姐夫承受的壓力太大了。你沒看到他,這陣子老多了,才比我大幾歲,卻像三十好幾的人。他該有人疼,有人關心他,照顧他。媛媛跟他的事兒,我相信你會讚成的。你希望姐夫幸福,你會同意的。”


    這是一片長滿碗口粗毛白楊的林子,高大的樹梢已長出毛茸茸的新葉。樹上有個喜鵲窩,兩隻喜鵲在枝頭嬉戲,上下翻飛,又一前一後,嘎嘎叫著飛走了。丁媛也跟來了,站在林智誠旁邊,把一束野花放在墳頭,在心裏與林智


    燕交流著:“姐,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的親姐姐……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小誠和林叔的,會照顧好大媽和大剛的。如果姐夫能接受我,我也想替你照顧他一輩子!”


    王樹生鏟起黃土,一鍬鍬覆蓋到墳頭上,又把周邊的枯草拔掉,然後把蘋果、點心等供品擺到墳前。林智誠和丁媛站到十多米外,好讓他和林智燕說說話。王樹生撫摸著冰涼的石碑,喃喃自語:“燕兒,早就該來看你。可你知道,山裏不通車,來一趟不容易。我想告訴你的是,家裏一切都好。爸身體還行,他心髒不好,我督促著他少喝酒。小誠腿殘疾了,不過有我照料著你放心,廠裏給他重新分配了工作。小馮寧可跟家裏掰了,也不嫌棄他,雖然兩人有時鬧點小別扭,可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媽咳嗽喘的老毛病也輕了很多,多虧媛媛經常過來照料……”


    他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丁媛,繼續說著:“燕兒,有件事我想跟你念叨念叨。媛媛是個好姑娘,心地善良,這些日子家裏許多事,多虧她跑前跑後。媽很喜歡她,有意把她留在咱家。可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在我心中,隻有你一個人,誰也不能取代你的位置。燕兒,我怕真的有一天我要麵對這些,我又不願傷她的心,我到底該怎麽辦……”


    劉蘭芝和大多數經曆過大地震的唐城人一樣,沒啥忌諱。親人沒了,日


    子還是要過,她早把丁媛看成了兒媳婦。這天,她把兒子一件舊毛衣拆了,和丁媛繞著毛線,忍不住把憋了好久的話一股腦倒出來:


    “閨女,我家樹生也老大不小了。地震那會兒吧,他心裏一直擱著燕兒,沒有再找媳婦。可總這麽抻下去不叫事,我也想早點抱上大孫子,百年後也給他爸有個交代。閨女,大媽是實在人,不會拐彎抹角,我知道你心裏有樹生,樹生也喜歡你,今兒個呢我想聽個準話,你願不願跟他搞對象?願意呢你就點個頭,不願意就搖搖頭。你照顧大媽這麽長時間,比親閨女都親,不願意大媽都不會怪你,千萬別勉強啊!”


    沒想到大媽這麽直截了當,丁媛一下子弄個大紅臉。她低著頭,手裏的線團越纏越亂,最後擱在了手邊,點了點頭。劉蘭芝心花怒放,扔下毛線拐子,一把攥著媛媛的手:


    “好閨女,大媽就知道你會同意的,大媽沒看錯人。樹生心眼好,我這個當媽的最清楚,嫁給他你不會受委屈。樹生呢,能娶你這麽個賢惠媳婦,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我先替他謝謝你了!”


    晚上王樹生回家,見媽笑成一朵花,麻利地做著飯,嘴裏還哼著評戲“花為媒”。這可是少有的事啊,他納悶地看著媽。等兒子吃完飯,劉蘭芝把外孫轟去裏屋寫作業,才非常鄭重地把白天的事學說了一遍。


    王樹生皺起眉頭


    :“媽,你這不瞎起哄嘛。媛媛是誰?是燕兒的同事,我從心裏把她當妹妹看,人家進這個家門也是想做好事幫幫咱們。你這麽愣頭巴腦攛掇介紹對象,你讓我怎麽做人?同意不同意的,你讓人家麵子往哪兒擱?”


    兒子急赤白臉這麽一埋怨,劉蘭芝有些惶惑:“咋,當媽的豁出老臉去,為兒子張羅對象,我還做錯了不成?”


    “總之是欠妥。我自己的事心裏有數,你著啥急呀。這麽大事你該先跟我說一聲,也沒問我同意不同意。”


    “樹生呀,不是媽說你,自個幾斤幾兩,心裏該有個數,人家媛媛又不是非你不可。咱結過婚的人,興人家挑咱們,斷沒咱們挑人家的理。”劉蘭芝懶得跟兒子說了,賭氣道:“以後你的事我不管了,願意打一輩子光棍兒你是活該!”


    見媽真生了氣,王樹生忙賠笑臉,說我同意還不行嘛。劉蘭芝這才高興起來:“媛媛多好的孩子啊,你還挑人家,哼!”


    王樹生心亂如麻,他何嚐不被年輕、漂亮、開朗的丁媛所吸引呢。他是過來人,能接收到愛的信息,媛媛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他都能洞悉其中的含義。丁媛上門,他就感到莫名的快樂,能暫時忘記生活的沉重。有時丁媛有事沒來,他就有一種失落感,無緣無故衝母親或者外甥嚷幾句。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與丁媛永遠是兩條平行線,不可能交叉


    重合。因此,他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並且自認為做得滴水不漏,可沒想到媽先攤了牌,讓他尷尬不已。


    這之後,王樹生想跟丁媛解釋幾句,可她總是把話岔開,好像根本沒有過這回事。王樹生安慰自己,也許媛媛是讓媽放寬心,才答應這一切的,是自己想太多了。


    他的忽冷忽熱,若即若離,在丁媛看來很正常。她相信,如果相處的時間再長一些,王樹生會逐漸接受她的。但隨後發生的一件事,卻讓她沒時間再等了。


    十月下旬,廣播裏傳出恢複高考的消息。不用單位保送,憑真本事就能上大學,這讓不少年輕人躍躍欲試。丁媛一字不落地聽完新聞,眼裏噙滿淚水。父親在世時,對她幹護理一直心存遺憾,希望女承父業拿起手術刀。而當時改變命運的,隻有進大學深造再改行一條路,現在這條路向她展開了。麵對父親遺像,她暗下決心:“爸,女兒一定會實現你的願望的!”


    從報名到考試僅一個月時間。和眾多考生一樣,丁媛沒有考試大綱,沒有複習資料,不知道如何備考,每天也隻有下班後才能有點時間複習功課。劉蘭芝出主意,讓兒子去跟小誠做伴,大剛跟自己睡,騰出屋子來讓媛媛準備高考。“你宿舍環境忒吵,大媽這兒清靜些,好溫習功課。”她對丁媛說。


    王樹生跑遍大半個唐城,跟老同學借來一大摞書,裏麵既


    有“文革”前的老課本,也有《機電數學》、《工農兵文化課本》。丁媛撲哧一聲笑了。看著滿頭是汗、氣喘籲籲的王樹生,她突然撲到他懷裏。謝謝你!媛媛抬起頭來,光潔的額頭就在眼前,王樹生衝動地親了一下,但隨即為自己的舉動羞愧不已,幾乎小跑著逃離了現場。


    丁媛靜靜地站在那裏,摸著發燙的臉,心裏湧動著幸福。


    天氣最冷的十二月,丁媛和全國五百多萬考生一道走進了考場。唐城考場設在一中簡易教室裏,王樹生用自行車馱著丁媛,送她到考場門口。丁媛腳凍麻了,下車時一打晃,王樹生忙扶住她。他看出媛媛有點緊張,便握了一下她的手:“沒問題,我相信你的實力。”這話給丁媛很大信心,她一甩辮子走了進去。


    高考期間,劉蘭芝給丁媛做油梭子蔥花餅、雞蛋炒鹹菜。大剛十分眼饞:“姥,啥時我參加高考,也要天天吃油梭子蔥花餅。”劉蘭芝說:“中,好好學習吧,考好了姥姥就給你做。”


    丁媛回來,有些懊惱作文沒寫好。王樹生問她題目,她說:“一省一個試卷,咱們省是《我將怎樣度過今後不平凡的二十三年》,這也太難了,我根本沒想過這些。”王樹生幫她分析著:“這是個政治性很強的標題。無非是到本世紀末實現四個現代化,年輕人如何為實現四化做貢獻之類。你不關心政治,當然


    不知道怎麽寫。”她似乎有些明白。過了一會兒,突然問:“哎,咱不說作文,說點實在的。如果老天爺真留給我二十幾年時間,你說我該怎麽度過才有意義?”


    “別胡說八道,過二十幾年你還不到五十歲,離死還遠著呢。真要回答這個問題,也應該我先回答,我比你大嘛。”王樹生岔開話題。經曆過大地震,目睹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他不願討論這些不吉利話題。


    但他沒想到,上天留給丁媛的時間,真的隻有二十幾年,丁媛沒有寫好的作文標題,竟然成了讖語。


    這年春節,兩家人是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過的。丁媛參加了體檢,又經過煩瑣的政審,終於在春節後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劉蘭芝樂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我們老王家又出一個大學生。街坊們不解,她解釋道:“媛媛是樹生對象,她考上大學,可不就是小潔之外,老王家又出個大學生嘛。”


    不過,她還是悄悄催兒子:“你跟媛媛的事,抓緊定下來。按說媛媛不該是個女陳世美,不會有出息就甩了你,可媽總有些不放心,還是早點拿結婚證穩妥。”


    對於丁媛來說,走之前,她同樣需要吃一顆定心丸,跟王樹生確定關係。“閨女,你放心,樹生找你這麽好的對象求之不得,他百分百願意!”劉蘭芝替兒子打著包票。


    多少年後,王樹生參加丁媛葬禮時還清楚地


    記得,那天他一開門,穿件碎花棉襖的丁媛出現在麵前的情形。她圍著當時很少見的白色絲巾,額頭光潔,眼睛發亮,嘴唇紅潤,辮子盤在腦後。裹在陽光裏的丁媛,豐滿,成熟,有種令人驚訝的美麗,讓王樹生幾乎不敢正視。自從上次親了媛媛後,他一直責罵著自己,總想找機會跟她道歉。但看到媛媛瞅他那溫柔的眼神,他知道說啥都沒用。麵對丁媛,他拒絕的勇氣在一點點消失。


    丁媛一拽他的衣領:“領子又快打鐵了,也不知道換換,我給你鉤的假領呢?”王樹生心裏一顫,媛媛親昵中帶著幾分命令口吻,儼然是這個家庭的主人。他臉發燙,支吾說太忙,沒來得及換。他搬凳子讓丁媛坐下,說有話要說。丁媛乖乖坐那兒,睫毛低垂,胸口一起一伏的。


    王樹生不敢看她,吭吭哧哧:“媛媛,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對我,對我們這個家庭的付出,我王樹生就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


    丁媛搖搖頭,她想聽的不是這些客套表白。她等了很久,就為了這一時刻,聽王樹生親口說出讓她耳熱臉紅的話來。可他隨後的話,卻讓她呆住了。“可我結過婚,歲數又比你大好幾歲,咱倆搞對象,對你很不公平。你馬上就要上大學了,出來是大夫,可我隻是一個工人,配不上你。媛媛,希望你能理解我,咱們永遠做好朋友,好兄妹


    ……”


    “別說了……”丁媛好久才無力地說了句。王樹生屋裏糊滿報紙的牆壁,大大小小的鉛字在她眼裏逐漸變得模糊。


    王樹生一臉歉疚,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我不是人,我對不住你。媛媛,你打我罵我都行,你別不說話呀……我不敢祈求你原諒我,我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丁媛搖搖頭,把腕子的銀鐲子褪下來,雙眸噙滿淚花:“這是大媽讓我保存的鐲子,你替我轉交給大媽吧。謝謝大媽這麽多天把我當……當閨女一樣,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照顧!”


    王樹生沒接。丁媛把鐲子擱到桌子上,半天才苦笑了一下:“我預感到會有今天,可我總是抱著一點希望,我……我……”淚水順著麵頰無聲地流淌,她說不下去了,捂著臉站起來。


    劉蘭芝為兩個年輕人騰出屋子,拉著外孫到隔壁親家那裏等好消息。林兆瑞和林智誠都上班了,屋裏隻有他們一老一小。大剛坐不住,悄悄跑過去探聽消息,一會兒回來說:“姥,我丁阿姨今天特別漂亮。”


    “傻孩子,所有女人今天都漂亮,更不要說你媛媛阿姨本來就是個美人胚子。”


    大剛又跑出去,一會兒跑回來報告:“姥,我丁阿姨哭了!”劉蘭芝心說不好,忙拽著外孫趕過來。門開了,丁媛一個人出來,臉上帶著淚痕衝他們笑笑。劉蘭芝要留媛媛吃飯,丁媛說不用了,突然哭


    著跑了。


    屋裏,樹生坐凳子上狠命地抽著煙。劉蘭芝上前把煙拿下,扔地上踩滅,問兒子咋回事。母親的追問讓王樹生有些煩,他一擺手:“以後你們別摻和這事兒了好不好!”劉蘭芝和外孫麵麵相覷,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第二天,林智誠架著雙柺去醫院找丁媛,試圖為姐夫挽回這一切。震前的小樓現在變成了連片的木板房,隻有那幾株大柳樹還在,光溜溜的柳條在寒風中擺動。在掛有內科病房牌子的簡易房裏,丁媛把他讓到護休室,嗔怪道:“你看你,有什麽事叫我過去,你大老遠來,傷口又該磨爛了。”


    林智誠開口直奔主題:“是不是我姐夫欺負你了?”丁媛搖搖頭,一聲不吭,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


    “你放心,我會讓他回心轉意的。我隻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要是原諒他,願意跟他交往,你吭一聲,其他的事我來辦!”


    看著大冬天趕過來腿腳不便的小誠,丁媛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林智誠想勸她,還沒開口自己也掉了淚,他聯想起自己與馮紅沒有結果不知何去何從的愛情。


    半天,丁媛抬起淚眼:“小誠,謝謝你。這事就畫個句號吧,再下去,對誰都痛苦。”


    林智誠憋著一肚子火,徑直走進王家,一見姐夫二話不說,輪起木柺打了過去。王樹生一躲,肩膀重重地挨了一下,疼得他迸出了淚:“你有病吧,小


    誠。沒招你惹你,幹嗎打我?”


    林智誠用柺指著他:“你才有病,你是真正的神經病,精神病!最初,我覺得我姐瞎了眼,會看上你,沒想到現在還有比我姐更傻的人。人家媛媛對你那麽好,那麽癡情,你卻欺騙人家感情,說拒絕就拒絕,冷酷無情。王樹生,你是天下頭一號的大混蛋!”


    王樹生低頭不語,半天才說:“我知道我做的不對,可別人不理解,小誠你應該理解我的苦衷。”


    “我不理解,就是不理解!往後你也甭來我家,你跟我家沒任何關係,咱倆誰也不認識誰!”林智誠咚咚咚架著柺走了,留給姐夫一個憤懣的背影。


    王衛東畢竟當領導的,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她找到丁媛,兩人談了一個多鍾頭。思前想後,她終於理解了哥哥,當著兩家人的麵,衛東說出自己的看法:


    “這事我哥處理得也對,長痛不如短痛。現在媛媛考上醫學院,她要到外地上四年大學,有我哥在唐城抻著,隻會影響她學業。另外,大學生活豐富多彩,優秀男同誌有的是,誰知道這四年會不會有啥變化?真要是中間出點變故,兩個人都痛苦。就算她一心一意想著我哥,可人家畢業以後是大夫,我哥隻是個工人,現在不講究破除資產階級特權了,可幹部工人還是差距挺大的。所以說,現在掰了未嚐不是件好事……”


    到這份上,林兆瑞、劉蘭


    芝也隻能嘬牙花子了。林智誠眼睛看著屋頂,一聲不吭,心裏嘀嘀咕咕:那你跟柱子之間差距就不大了?誰勸跟誰急,又算怎麽一回事?隻有王樹生帶著幾分佩服瞅著她,心想當幹部就是鍛煉人啊。他感激妹妹的理解。


    早春二月,丁媛背著簡單的行李,揣著林兆瑞送給她的派克鋼筆,踏上去上海的火車,成為恢複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春天開學,這在後來上大學的小青年眼裏簡直無法理解,可當時許多事情就是這麽不可思議。丁媛執意不讓大家送。站在唐城火車站的天橋上,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百廢待興的城市。這裏曾經有過她的家庭,她的青春,她的初戀,而今一切都將遠去……她擦了把眼淚,隨著人流走向月台。


    丁媛走後,兩家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大剛拿起作業本就長籲短歎,摔摔打打;劉蘭芝懶得侍弄花草,旱蓮圓葉都卷黃邊了;林智誠回家倒頭便睡,對馮紅也帶搭不理;林兆瑞整天操弄著二胡,拉著悲悲切切的曲子;王樹生知道理虧,也不辯解,沒完沒了、機械人似地拎水。


    王衛東一回家就發現了問題:這個家,太需要一個女人來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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