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蘭芝坐在馬紮上,兩腿間擱一個大鐵盆,手沾著肥皂水吃力地揉搓著衣服。盡管兒子一再叮囑,犯病時要靜養,可她服下湯藥,喘氣均勻些還是手腳不閑著。樹生一個大老爺們,又要忙班上,又要照顧兩家老小,她這個當媽的但凡有點精神,也要替兒子分擔一些活計。


    院門一響,進來一個戴著藍套袖的年輕女人,朝屋裏問是王衛東家不。劉蘭芝抬起頭,眯著有些老花的眼,答應了一聲。“大媽,我是跟衛東一塊下鄉的楊麗華,你不記得我了?”來人站在麵前問。劉蘭芝不好意思笑了下:“老了,不記事不記人嘍,你快坐。”


    下鄉第三個年頭上,楊麗華辦了返城手續。這在知青點引起不小的動靜,一塊來的姐妹心裏都酸溜溜的。她走那天,大家都找借口躲開了,王衛東幫她捆紮上行李,送她上了長途汽車。楊麗華到自來水廠當了會計,後來成家有了一個女兒。


    聽說衛東也回了城,楊麗華來看看當年的小姐妹。她和劉蘭芝一問一答地嘮著嗑。大媽手指關節粗大變形,一看就有類風濕。這病忌諱沾涼水,楊麗華不容分說攙扶大媽起來,拿過搓板麻利地洗起來。劉蘭芝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小環這丫頭忙著呢,成天不著家,不見齊今兒個能回來。要不,過會兒他哥下班,讓他去單位叫她一下?”


    楊麗華用沾滿肥


    皂沫的手,撩一下披垂的發簾:“不用,我洗完這些衣服,她不回來我就走,以後有的是時間呢。”


    言談間,劉蘭芝問起家裏情況,得知小楊沒了丈夫,頓生同病相憐之情:“地震忒坑人。我家老頭子,還有我兒媳婦、大閨女,都砸死了。夫妻夫妻,沒有了另一半,這日子不好過呀!”


    兩人眼窩都潮潮的。


    劉蘭芝嘮叨起家長裏短,楊麗華嘴上應著,手裏也不閑著。大盆衣服洗完了,她問大媽還有啥要洗的。劉蘭芝搖搖頭,摁著她手:“閨女,歇會兒,來家裏就是客人,咋能讓你受累呢。”


    “我不累。”楊麗華說著,端盆去外頭水泵把衣服投幹淨,回來晾曬到院子鐵絲上。冬天的太陽照著不大的院子,她抖落著衣服,兩手凍得像胡蘿卜,嘴裏哈出一縷縷白氣。劉蘭芝站屋門口喜眉笑眼看著,悄悄把小楊跟兒子身邊的幾個女人對比了一番。燕兒她看著長大,有點小個性,可比親閨女還親。媛媛乖巧嘴甜,會來事兒,簡直就是她貼心的小棉襖。眼前這個,長相一般,可熱心腸,人又麻利,過日子準是把好手。樹生身邊不就缺這樣一個女人幫襯嗎?


    這麽想過之後,劉蘭芝就上了心,跟林兆瑞磨叨起這事。既是對親家的信賴,也是想趟趟底,聽聽樹生嶽父啥態度。林兆瑞朗聲道:


    “老嫂子,你不用擔心我想法,這是好事,你不張


    羅我還張羅呢。樹生這些年,家裏外頭兩頭忙活,就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我早就盼著他成個家,有個知冷知熱的媳婦照顧著。你想啊,咱們再活,頂多活二三十年,他們還年輕,時間長,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老嫂子,你就放心,隻要樹生滿意,你看著順眼,我百分百讚成。樹生有個媳婦,我也添個閨女。”


    一聽這話,劉蘭芝滿心歡喜,閨女回家時跟她一念叨,王衛東大包大攬說這事交給她辦。劉蘭芝半信半疑:“你能辦好?你自個兒的事還抓瞎呢。真格的,你要真跟柱子結婚,將來兩地分居可咋好?”


    “媽,我自有主意,你不用跟著瞎操心了。當務之急,還是先解決我哥的事。”王衛東回答。


    起個大早,王樹生去郊區串村子,用棒子麵換了一點白麵。回來時,見大剛提溜著褲子,在茅房外頭急得直打轉。小誠腿有毛病解手不方便,王樹生特地在院門口壘了個簡易茅房。看這架勢,就知道一定是小誠在裏麵。他叫外甥多走幾步去胡同口公廁,便拎著麵口袋進了屋。


    該給媽熬藥了。他找出砂鍋,擱進去沙參、麥冬、佛手、陳皮等物,放到爐火上熬起來。偏方是林兆瑞淘換來的,治療哮喘很管用。不一會兒,砂鍋咕嘟咕嘟冒出沫子,屋裏彌漫開中藥湯苦澀的味道。


    王衛東進來,看見他說正好,哥我找你有點事。王樹生還沒


    答音,外頭傳來大剛的叫喊。他讓妹妹看著砂鍋,拿起塑料尿盔出來:“喊啥喊,就在這兒解。”他衝著茅房輕輕叫小誠,裏麵沒有回應。又叫了一聲,林智誠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林智誠滿頭大汗,一張痛苦而扭曲的臉。坐在姐夫給他打製的木頭坐便椅上,半個多鍾頭過去,還是解不下來大便。王樹生二話沒說,從牆洞裏揪出來點草紙,貓腰給小誠摳大便。


    “好了,你再使使勁,我在外頭等你。”王樹生出去了,林智誠眼淚咽到了喉嚨,又不爭氣地從鼻子和眼裏鑽出來。這個他曾經的姐夫,沒有一點血緣關係的人,已不止一次為他做這些事情了。腿腳不便,運動很少,加上怕解手麻煩,不愛喝水,他經常便秘。自己偷著用開塞露,用多了又拉稀。王樹生從醫生那兒打聽來最直接管用的法子,用手摳出硬屎球。這招兒他屢試不爽。


    大便很快解下來了。王樹生洗把手回來讓小舅子拿起雙柺,不容分說背他起來。林智誠乖乖地趴在他肩頭,小聲說了句:“姐夫,你有白頭發了!”


    王樹生嗬嗬一笑:“小三十的人了,還能沒白頭發。對了,問過你幾次你也不說,從食堂到洗衣房還適應嗎?”


    “姐夫,你還是成個家吧。”小誠沒正麵回答他,忽然冒出一句話。王樹生聽了一怔,沒有說話。


    “你還是成個家吧。”這話,嶽父也說


    過。可從林智誠嘴裏說出來,卻有著別樣的分量。王樹生知道小誠有多倔,也知道小舅子氣量並不大。當初,丁媛出現在他身邊時,小誠不僅沒一點忌恨,反而真誠地接納了她,把她視為姐夫理想的對象,努力促成這件事。現在,小誠趴在他肩上,又說出這樣暖心窩子的話,無疑是發自肺腑的,是心越來越靠近他的體現。


    回到屋裏,王樹生把湯藥倒在碗裏,心裏翻江倒海。除了林智燕和丁媛,他好像從沒有遇見過讓自己心動的女人。昨天成為依稀的回憶,現在感情、女人,是他不敢碰觸的雷區。但是不敢碰觸並不等於不想,隻是他眼下忙於生計,沒有時間、精力和心情去規劃一份新感情,考慮接受一個什麽樣的女人。而且,再成個家,能替代林智燕的人還會有嗎?小誠啊小誠,你提醒我這些幹嗎呀?


    衛東叫了一聲哥,他這才回過神來,把湯藥給媽端過去。妹妹也跟過來,王樹生問她有啥事。衛東說明媽的意思,拿出一張二寸黑白照片指點著給哥看:“這是麗華姐,有一年她回城,我還讓她給家捎過東西呢,你記得不?”


    背襯著灰蒙蒙的大山,三個女知青並排站著,都穿著臃腫的黑棉襖。照片上人頭很小,臉模模糊糊的。對楊麗華王樹生沒啥印象,介紹對象這事,他不好把妹妹撅回去,就說你看著辦吧。衛東一撥拉他:


    “什麽叫我看著辦?你表個態,見還是不見,回頭我好跟麗華姐說呀。”媽也在旁邊幫腔:“我見了,小楊人忒好,有眼裏件兒,進家就幫著洗衣服,恐怕我手著涼。”


    看媽和妹妹都這麽上心,王樹生隻好說那就見見吧。


    王衛東登門提親,楊麗華有些不知所措。地震摧毀了她的世界,父母、弟弟和丈夫都沒了。空蕩蕩的簡易房,缺胳膊少腿的幾件家具,像是總在提醒著她生活的殘缺。可再走一家,帶著孩子,她又有諸多顧慮。聽衛東說明來意,楊麗華半晌沒言語。


    衛東幹脆把話挑明:“姐,有啥磨不開的,都是經曆地震劫難的人,互相搭把手,不光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到老有個照應,也是個伴兒不是?”


    楊麗華對高大樸實的王樹生有些好感,也知道這家人都很實在。她想想,為了孩子,走這條道也中,便點點頭:“衛東,我聽你的。”


    相處了一個月,王樹生和楊麗華就結了婚。


    楊麗華從家帶來一對箱子,箱托在地震中砸壞了,她和以前自己過日子一樣,找來磚頭墊上。王樹生把磚頭扔到門外,拍拍手上的土,對一臉詫異的楊麗華道:“這是咱們倆的家了,不能再湊合了!”他用下班時間,打好一對箱托。看著箱子安穩地擱在上麵,楊麗華從後麵抱著他,眼淚吧嗒吧嗒滴落在樹生背上。


    平靜下來後,楊麗華拉他坐下:


    “樹生,咱們以後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王樹生當然同意,雖然不知道麗華要說啥。楊麗華道:“一是呢,咱們夫妻間要坦誠相見,有一說一,不能有事掖著藏著;二呢,咱倆都有工資,以後開支錢放一塊,誰花誰拿,花錢要記賬,寫明白去向;第三件事,我婆婆年輕守寡,拉扯大兒子很不容易。雖然有退休金,可從前我們每月都給她十塊錢,我想咱們結婚後繼續給。咱媽這邊也一樣,你看中嗎?”


    到底是當會計的,啥事都想得這麽周到,王樹生隻有點頭的份:“中,逢年過節禮拜天的,咱們帶孩子一塊去看老人家,別讓她感覺孤單。”


    他又說:“我加上一條:咱們一塊照顧我嶽父和小誠。老人身體不好,小誠你也看到了,腿有殘疾,地震後一直是我照顧著他們。”


    “那是自然。”楊麗華說,“你是姑爺,我以後就是閨女了,咱們一塊照顧好他們。”


    地震後結合的夫妻,拉了個結婚證就住到一起,所有程序都免了。新婚之夜,楊麗華哄睡了女兒,然後脫了外套躺在孩子旁邊,拉滅了電燈。黑暗裏,她說:“樹生,你理解我,一時有些適應不了,今晚……”


    王樹生道:“我也一樣,忙了一天,有些累,睡吧。”


    新婚之夜,中間隔著孩子,兩人睜著眼睛想著心事。遠處,傳來鏟車的


    轟鳴聲和汽車的喇叭聲,建築工人正在連夜清運著地震廢墟,規劃好的新城即將開始重建。


    第二天一大早,王樹生醒來,看見楊麗華正在旁邊搭著小床。他睡眼惺忪問媳婦在幹什麽,楊麗華說:“今天起,讓她在這兒睡,總不能老在咱們中間當第三者呀。”


    王樹生笑了。


    姐夫這麽快結婚,有些出乎林智誠意料。之前,王樹生倒是征求過他意見,他沒反對。楊麗華人不錯,可與他心目中的替補“姐姐”相比,還是有差距的。林智誠跟小馮說起這事,多少帶點遺憾。他找出張紅紙來,把剛從銀行取出的錢包好,準備給姐夫送過去。馮紅對著小鏡子修著眉:“你這點家底全取出來,以後不過了?”林智誠抖落著一遝錢:“錢算什麽,沒有姐夫,就沒有我,這份感情是多少錢都買不回來的。”馮紅衝自己挎包努努嘴:“我這月剛開支,一塊拿過去吧。”


    三百塊不是個小數目,楊麗華執意不收。林智誠急了,衝王樹生揚揚手裏紅包,姐夫,你接著!王樹生隻好先收下。林智誠走後,楊麗華左思右想覺得不合適,跟樹生商量:“小誠又要治病,又要攢錢娶媳婦,花錢用項多著呢,咱們不能要他的錢。”


    “你不知道他個性,送回去就是打他臉了。我想好了,咱們先替他存上,以後湊個整兒,給他結婚用。”


    婚後的日子平淡如水,卻也


    舒心快樂。王樹生下班到家,媳婦已準備好飯菜,他吃現成的。閑下來,他愛抱著閨女四處轉轉,婷婷已經兩歲了,可他還是舍不得撒手。成排的石頭房不複存在,工人新村簡易房稀疏錯落,中間點綴著野花野草,倒頗有幾分鄉村景致,成了爺倆的快樂天堂。


    春天來了,向陽地方長出蕨類植物,隨後是苦蕒菜,蒲公英,黃花灼灼。到了夏天,是一叢叢瘋長的草茉莉,粉的,白的,黃的,紫的。密匝匝的蛐蛐草,伏地的蒺藜狗子,半人高的灰灰菜。燕子穿梭覓食,成群的螞螂來回飛著……王樹生想著小時的歌謠:“螞螂螞螂過河來,知了知了摔鑼來……”邊哼著,邊搖著女兒。婷婷在懷裏睡著了,長睫毛覆蓋著眼瞼,小小的鼻翼輕輕吸動。他心裏湧動著一股溫情。


    街坊們遇見,這個誇孩子乖,那個誇孩子俊,王樹生帶著一臉驕傲抱婷婷回家。媽正等在門口,她悄聲問兒子:“你們結婚也小半年了,去醫院檢查沒有,麗華有喜了嗎?”


    王樹生臉一紅:“媽,現在大剛和婷婷都在身邊,都小,成天就累你一個人。我和麗華商量好了,先不要孩子,等他倆大些再說。”


    “別介,趁我還能走動,還能帶孩子,還是要個吧。我累點沒啥,沒有親孫子才叫難受。婷婷是很乖,可是個女孩,又是麗華帶過來的——媽多想看到你有個親骨


    肉啊。”


    這時婷婷醒了,樹生親了一下她的小臉蛋:“這就是親骨肉,婷婷,叫奶奶。”孩子叫著奶奶,張著小手讓她抱,劉蘭芝抱了過去。王樹生說我去看看小誠,轉身走了。


    這孩子,劉蘭芝嘮叨著,抱婷婷進了院子。屋裏,兒媳婦正踩動踏板,縫紉機噠噠噠響著,軋著女兒的小衣服。劉蘭芝站一旁想起件事,遲疑了一下才問:“麗華,你看樹生對婷婷咋樣?”


    楊麗華歇下,過來抱過女兒:“沒挑,孩子吃喝穿戴比我想得都周到,他一下班不管多累,都要抱抱孩子。”


    劉蘭芝坐在床邊:“你看是這樣,你和樹生雖說是後結合的,可我知道你倆感情很好。樹生把婷婷當親閨女,我也把她看成親孫女。可千好萬好,孩子這個姓氏是個問題,你看是不是該想想法子?”


    既然開始新的生活,楊麗華何嚐沒想過要給女兒改姓。可婆婆每次見到婷婷都眼淚汪汪的,想起地震沒了的大兒子。她怕提這事刺激婆婆。劉蘭芝拍了一下大腿:“麗華呀,不是媽心狠自私,這道疤再疼早晚也得揭。你想想,孩子一天天大了,以後要是問起她為啥不姓王而姓蘇,咱們咋回答,咋跟孩子解釋啊?”


    幾天後楊麗華去看婆婆,吞吞吐吐說出這層意思,丁庠玉臉登時撂下來:“孩子她爸沒了,你還年輕,要再走一家,我不說啥。婚姻上,你有你的自由


    。可孩子這個姓氏,就是對她親爸的紀念,要改我堅決不同意。我問你,現在婷婷連姓氏都要改了,還是不是我老蘇家孩子?”


    樹生知道後,安慰媳婦:“姓氏不就是一個符號嘛,孩子跟我親就行,姓王不姓王又有啥關係。以後不許提這事了,有時間多帶孩子過去,陪老太太開開心,解解悶。我媽的話,你就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別擱心上。她要是再堅持,我去做工作。”


    到了周末,兩口子抱著孩子去看望丁庠玉。老太太自然沒有好臉色,可麵對孩子一口一個奶奶地叫,最終忍不住放下架子,一把摟著孩子掉了淚:“我的大孫女,誰也奪不走你!”


    王樹生和楊麗華對視一下,都說愛是自私排他的,這話真不假。


    一個月後的一天,王樹生拿著托人從北京捎來的點心去看丁庠玉。老太太又念叨起大孫女怎麽沒來,王樹生說婷婷有些感冒。丁庠玉忙問吃沒吃藥,打沒打針,邊找衣服要去看看。王樹生攔著她說沒事,又拿出女兒在照相館新照的相片。丁庠玉一看,連說孩子瘦了,王樹生道:“媽,你再仔細看看,婷婷比上回來胖了呢。”


    “孩子又不在我身邊,我咋知道是胖了還是瘦了?”丁庠玉說著,找出花鏡來捏著照片細細端詳。


    “我們尋思你老身體不好,怕孩子在身邊累著,先讓我媽帶著孩子。你要喜歡,不嫌磨人,一個月


    擱你這幾天如何?”


    老太太笑了起來,敢情!沉了沉,她說:“要真是這麽著,婷婷的姓你們愛改就改吧,我是怕孩子越走越遠。”


    這樣,蘇婷就改名為王婷。


    孩子一天比一天地長大,到上幼兒園年齡了,劉蘭芝還摟在懷裏不撒手。這天王樹生回家,看見婷婷手上有兩道傷痕,忙問怎麽回事。原來孩子跟貓戲耍,被撓了一爪子。王樹生一皺眉:“這東西不能在家養了,今兒撓人,明兒咬人怎麽辦,聽說還能傳染狂犬病呢。”


    楊麗華噓了一聲,指指正在姥姥屋嘴對嘴喂貓的外甥。王樹生明白她的意思,不言語了。


    大剛跟貓簡直是形影不離,連睡覺都摟著。王樹生沒結婚那陣跟外甥一床,有時夜裏一翻身,毛絨絨、肉呼呼的,嚇一跳。這倒罷了,可小貓每到發情期,就亂撓亂咬,嗷嗷叫得瘮人,還四處瘋跑,連帶著娃娃跟著到處找貓,喘著粗氣看了讓人心疼。有回,孩子把貓裝書包帶到了學校,弄得王樹生一塊挨老師數落,批評他這個當舅的管教不嚴。因為養貓,他沒少跟外甥置氣,可媽卻有一套說辭為外孫子辯解:“這貓哇,跟別的動物可是不一樣。老輩子人說,它一落生,就能在人間找到一個仆人,沒準咱家大剛就是這個貓的仆人呢。”


    現在望著女兒小手上的抓痕,王樹生終於下決心處理掉這隻貓。趁外甥上學,他找


    個紙箱子把貓裝了進去。怕悶死,又在箱子上挖了幾個洞,然後抱起出了家門。一路上,他跟在紙箱裏抓撓的貓咪說著話:“咪咪,在這家你也有些日子了,我跟你也不是沒有感情……”


    這倒是心裏話。他想到天天下班進家,小貓在他褲腿上蹭著,搖著尾巴喵喵叫著撒嬌的場景;想起小貓鑽在自己懷裏,摸兩下喉嚨裏便呼嚕呼嚕發出聲響的愜意樣子;想著母親盤腿坐在床上絮著被褥,小貓仰躺在一邊,露著白肚皮,蜷著四爪曬太陽的可愛表情,王樹生有點留戀。可是一想到女兒白嫩小手上兩道血漬,腳步又走得飛快。在胡同口,他把紙箱打開,擱在草叢中轉身就走。


    “好在是夏天,到處有吃食兒,不會餓死你的。”他像是對貓說,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大剛放學,沒見到咪咪慌了神,一個勁兒埋怨姥姥。劉蘭芝可憐巴巴,把過失都攬到自己頭上:“都怪我,忘關門了。後晌還叫著,咋一轉眼就沒了?”大剛氣哼哼的:“整天在家,一個大活人看不住一隻貓!”王樹生拿出舅舅的威嚴,喝道:“你再喊,是一隻貓重要,還是姥姥身體重要?成天就知道招貓鬥狗,不好好學習,老師找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大剛摜下書包,衝舅舅嚷起來:“你甭轉移話題,沒準是你討厭咪咪給扔了,哼!”


    楊麗華趕緊過來打和,說你舅怎麽會


    那麽狠心。婷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撇撇嘴哭了。王樹生急了,一把抱過王婷,把女兒的手伸給大剛:“你平時一口一個妹妹、一個婷婷的叫,心疼得不得了。你看看,你那隻貓辦的好事!”說完,他氣急敗壞坐下,衝外甥道:“是我把貓扔了,人總比一隻動物重要!”


    一家人麵麵相覷,大剛扭頭跑出了家門。


    天黑了,大剛還沒回家。王樹生後悔自己的衝動,騎車子圍著工人新村找了兩圈,又到火車站、汽車站,還是沒找到外甥。劉蘭芝哭得眼泡紅腫,一見兒子隻身而歸,淚又下來了:“大剛真有個三長兩短,咋跟你地下的姐姐、姐夫交代……”


    “媽,我腸子都悔青了,你就別說了!”


    怕婆婆急出個好歹來,楊麗華一直守在旁邊。她不敢插言,畢竟這事因自己女兒引起。後半夜了,愛國、衛東、小誠陸續回來,都沒見大剛影子。劉蘭芝往外轟趕著他們:“都去,再找找!麗華,你也去找,別守著我,我死不了。外孫沒了,我也不活了!”


    大家都出去了。看女兒睡得很香甜,楊麗華把枕頭擋在床邊,以防孩子滾下來,找件衣服穿上,打著手電出門找大剛。走沒多遠,借著朦朧的天光,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壯漢背著個孩子迎麵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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