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華不認識畢成,但她縫過外甥的衣褲,認識孩子的裝束。她忙上前,果然是大剛。孩


    子跑出家門,沒處可去,就近爬上一棵大樹。盤坐在樹杈上,聽著大人們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有種報複的快意。慢慢地困勁兒上來了,就倚著樹杈睡著了。天快亮時,他被凍醒,肚子餓得咕咕叫。從樹上下來,眼前一黑,歪倒在地上,被在外頭遊蕩了一宿的畢成發現背回來。


    楊麗華連哄帶勸,大剛總算答應回家,從畢成背上出溜下來。“中啦。”畢成如釋重負,揉著肩膀:“這孩子死沉死沉的,幸虧玉皇大帝幫著背了一路。你是大剛舅媽,就是樹生媳婦嘍,你不是死了嗎,啥時又活過來啦?”


    畢成一隻腳趿拉著鞋子,一隻腳光著。楊麗華看出他精神不太正常,不過人家把外甥找回來,她心存感激,真心實意地說:“你也沒吃飯吧,一塊兒到家裏吃點東西?”


    畢成也不客氣,拉起大剛就走,楊麗華小跑著才能攆上。看到外孫毫發無損回來,劉蘭芝鼻涕一把淚一把摟在一塊。王樹生把找回的小貓抱給外甥看,大剛飯也不顧吃了,抱著小貓親了又親。畢成狼吞虎咽地吃著,唔魯唔魯說:“貓是老虎的老師,回頭讓它教你上樹,你就不會掉下來了。”


    天亮了,正在團裏排戲的林兆瑞趕回來,看孩子平安無事,才放了心。見到林兆瑞,畢成哆嗦一下,眼睛放出異樣的光,叫了聲老林就嗷嗷哭起來。林兆瑞一陣難受,他知道畢成


    又想起了過去,想起震後毒辣辣的太陽,血腥和屍臭。那場災難對這位老街坊打擊實在太大了,失去親人的折磨,使原本就脆弱的畢成徹底垮了。


    陶瓷廠恢複生產後,叫畢成去上班,頭一天就發現他精神不太正常。他拔掉狼毫筆上的毛,用筆杆沾顏料在瓷器上塗抹。塗滿一個杯子,叭,摔地上一個。又塗一個杯子,叭,又摔一個。主任過來喝住他,畢成頭也不抬:“好了,四大美人畫好了,拿去燒吧!”


    廠裏正跟醫院聯係要把畢成送過去,老畢卻偷偷跑出來,在外麵流浪了好幾天。林兆瑞和劉蘭芝商量:“老嫂子,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畢成這樣子要是沒人管,沒準有一天會凍死街頭。要不這樣,讓他先住在我那兒,回頭我跟廠裏聯係,送他去治病。你平日給他做口飯吃。”


    劉蘭芝想了想,樹生一家三口擠一屋子,自己跟大剛住一塊,實在沒地方再收留一個人,就說:“中,都是老街坊了,遠親還不如近鄰呢。看看他被褥衣服的,缺啥短啥,我們來做。”


    飯後,楊麗華燒了壺開水給畢成洗臉,王樹生找出工具給他理發刮胡子。畢成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愣愣地問:“這麽精神的小夥兒是誰,工人新村沒見過呀?”楊麗華開心地笑了。一旁的大剛,突然覺得舅媽比以前好看了許多。


    楊麗華承擔起所有的家務,包括林家和畢


    成的漿洗縫紉。當會計的她精打細算安排夥食,照顧到每個人的口味。兩家人都覺得自從楊麗華進門,家裏一切都有了條理。


    中秋節這天,王樹生廠子分梨。他洗淨削皮,切了一半給媳婦:“你嚐嚐,京白梨挺水靈,挺甜的。”楊麗華沒接。王樹生不解,說這梨潤燥、化痰,大家都吃了,連畢叔都吃了一個呢。


    “樹生,你知道嗎,分梨的寓意就是分離。以前跟婷婷爸就曾分過梨吃,當時我還不以為然。現在我信了——我可不要跟你分梨(離)了!”楊麗華一臉認真地說。


    陽光從屋頂排風扇口射進來,幾束光柱中,飛舞著細微的塵埃。三台大洗衣機轟轟作響,淹沒了一切聲音,機器戛然而止時,又死一般寂靜。可沒過幾分鍾,就被婦女們說笑聲打破,十來個已婚婦女就像一池塘蛤蟆一樣聒噪。每到這時候,林智誠就會煩躁不安,恨不得捂上耳朵逃得遠遠的。可他必須裝出若無其事,臉上不能帶出一點厭煩神態。這是他殘疾後的第二份工作,他不想再失去了。


    地震後,廠裏照顧安排他到食堂負責兌換飯票。後來因為跟廠長外甥、棒材車間的二順打架,這份清閑差事弄丟了。林智誠十分留戀那段自由時光。那時,他一周隻上兩個全天,一間小屋子給他提供了一處寧靜的港灣。他很少與工友們交流,就連一個食堂的劉愛國話也


    不多。隔著小窗口,在錢和飯票的交換中,他想跟熟悉的人說句話就說句。不想說時,頂多在遞上飯票時說上一個字:給。對這個少言寡語的年輕人,廠裏有著各種猜測和議論。認識的人都說:他變了,不再是地震前的那個有說有笑、多才多藝的工會幹部了。


    洗衣工們大多是隨丈夫進城,震後又沾光上了班的農村婦女,眼界不比一個村子或一個洗衣房更大。林智誠的到來讓她們非常稀罕,好奇的目光從四麵八方投過來。最後她們一致認為:這一條半的殘腿,跟那張英俊的麵孔,實在太不般配了。她們惋惜地咂著嘴。後來,不知從哪打聽到小林還沒對象,大家一下子來了精神頭。組長李姐像是無意的隨口問:“小林,你那個……還能起來吧?”


    林智誠一時沒明白啥意思,女人們嘻嘻笑起來。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已婚婦女,平時說話還帶“把兒”呢,更何況當著一個殘疾人——嚴格說來,白淨麵孔的林智誠在她們眼裏,根本不算真正爺們兒。


    有人起哄:“組長,別這麽直接好嘛,人家還是童男子呢。”李姐滿不在乎,又往他襠裏一指:“小林,你那個東西沒有殘疾吧?”


    林智誠臊紅了臉,急得直搖頭。


    李姐幹脆得很:“好,腿腳有毛病不算毛病,隻要不像癱子一樣,那個沒問題就成。小林你放心,大姐們幫你找個女人。”


    這


    下,班組裏的女人有了事幹,這個介紹腿腳有毛病的姑娘,那個介紹剛剛喪偶的小媳婦。李姐呢,重點介紹自己侄女李英,高中畢業,雖在街道瓶蓋廠上班,屬於大集體,可是個健全人,洗涮做飯能照顧你。林智誠的自尊每天都處於崩潰邊緣,回來說起這些,馮紅聽了哧哧笑,後來一見他就拿這個打趣:“今天又介紹個什麽樣的?”


    礙於大家的好心和熱心,林智誠忍了。他耳邊老響著劉愛國的叮囑:“你要忍口氣,低低頭,服個軟,不會到這份上。二順那個混球,仰仗他舅撐腰在廠子裏平趟,你跟他爭兢能有你的香應?要不是你姐夫出麵,求人弄臉的,你不要說去洗衣房,恐怕連飯碗都砸了,廠子非開除你不可。小誠啊,要學會適應環境!”


    林智誠知道,組裏的女人們隻是俗氣,沒有壞心眼。他要在這裏待下去,就要學會和她們打交道,適應她們語言和思維方式。可在介紹對象這事上,他還是找出種種理由拒絕,哪怕是應付或搪塞,他都做不到。他覺得,如果自己跟別的女人見麵,是對馮紅的背叛。


    李姐不高興了:“小林,我侄女對你挺上心,老追著我問啥時見麵。不管你心甜不心甜,見一麵總不算過分要求吧?”


    話趕到這兒,林智誠隻好實話實說,承認自己有對象了。李姐不信,非讓他拿出證據。馮紅覺得好玩,給


    了林智誠一張舞台照。


    禮拜五下午,洗衣機剛剛停歇下來,大家放下手中活計喘口氣當兒,林智誠拿出照片給大家看。李姐先嚷了起來:“喲,小林,你這不是拿大姐們開涮嘛。這是你對象?我還沒老到眼花,認識這是李鐵梅!”


    “這就是我對象!從前在京劇團演李鐵梅,隻是地震後不怎麽上台了。”


    組裏人都圍攏過來,傳看著照片,將信將疑。李姐看著他:“小林,你豔福不淺啊,搞個這麽漂亮的對象,怪不得對我侄女連撣都不撣一下。”林智誠傻嗬嗬地笑著。李姐突然有些不高興,轟趕著大家:“都圍在這兒幹啥,幹活去,幹活去!”


    一會兒,林智誠有了尿意。腿殘疾後,方便變成了最不方便的事情。而在洗衣房,更是讓他犯怵,組裏就他一個男的,就一個有門沒插銷的破廁所。婦女們方便時不關門,已經形成習慣,他一來大家都別扭。他在廁所附近踅摸一陣,咳嗽兩聲,判斷沒人,才架柺上了台階,戰戰兢兢,背頂著門,提著褲子,不時還要提防著走來走去的腳步聲。


    尿憋好久了,他剛痛快淋漓撒出來,就聽見李姐聲音從外麵清晰地傳進來:“看小林人不錯,好心把我侄女介紹給他,誰想熱臉貼在冷屁股上,原來人家早有對象了。”一個女人勸道:“組長,你也別生氣,誰知道真的假的。就算真有這回事,用不


    了多長時間也會蹬了他。這麽俊,又是唱戲的,咋會看上一個瘸子?到那時,小林還不上趕著求你?”李姐哼了一聲:“但願吧。”


    林智誠手一哆嗦,尿都淋到了褲腿上。


    他陰沉著臉,疊著剛剛烘幹的工作服。震後好長一段時間,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多虧有姐夫的照顧,有馮紅的不棄不離,讓他覺出世間還有真情在。可他畢竟殘疾了,對愛情沒了從前的自信。他正胡思亂想,李姐湊過來跟他一塊疊著衣服:


    “小林呐,不是姐挑唆你跟對象關係,說句不好聽的話,搞文藝的靠不住。當初你姐夫在部隊當排長時,迷上文工團一個女兵,還鬧著跟我吹呢。結果咋樣?人家說蹬了就蹬了他,看上了一個營長。這種人啊,說好聽的叫愛攀高枝,說不好聽的叫水性楊花,談談朋友處處對象玩玩中,要結婚正經過日子還得咱們這樣的人。我侄女的事,你擱心上再想想,也不要你一時半會兒拿主意。”


    這一天林智誠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下班趕到公交車站,汽車剛剛發動,他緊趕慢趕,喊了好幾聲,車子才慢吞吞停下。到站下車,他架拐走得很慢,平時十多分鍾的路走了足有半個小時。這時,聽到後麵一串車鈴聲。一回頭,見馮紅輕盈地從一男的車後座上蹦下來,朝對方擺擺手,一扭屁股走過來。他停下等著她,努力壓著火。馮紅低頭走


    路,嘴角漾著一絲笑,一抬頭看著滿臉怒氣的林智誠,嚇了一跳。林智誠道:“喲,坐上二等了,成天有人接送,難怪這麽眉飛色舞。”


    馮紅打了他一下:“什麽呀,團裏小張下班遇上了,順道捎一截。看你這針鼻兒大心眼!”


    “看他娘們唧唧的我就長氣,誰知道他窩藏什麽狼子野心。”


    看見小誠眼裏嫉妒的火苗,馮紅又氣又樂:“看你,好像麵對不共戴天階級敵人。手裏要有刀,還不殺了人家呀?”


    “那沒準!”林智誠咬著後槽牙,惡狠狠地說。


    “好了,好了,以後我自己騎車還不行?”馮紅看這麽說下去又要掐起來,便做出一副和解的姿態,手伸過來:“來,看你怪累的,我攙著你走。”


    王衛東把柱子弄進了城,安排到城建技校搞行政,後來又先斬後奏,沒跟家裏打聲招呼就拉了結婚證。林智誠知道後連連搖頭:衛東這步棋,走得臭,終身大事咋能這麽草率任性?


    不過,這也讓他聯想到自己:跟小馮搞這麽長時間對象了,是不是也該有個結果了?


    馮紅晚上要過來,林智誠跟李姐請假早走會兒,路上買了些花生瓜子回家。王家院子門口,楊麗華正在貼春聯。一看清秀的趙體,林智誠就知道春聯是爸寫的。楊麗華看到他,忙招呼過年帶小馮一塊來家吃餃子。林智誠笑道:“好哇,小馮饞了好久了,我姐夫和餡兒的餃子


    ,就是比別處香。”


    楊麗華又問起畢成近況。林智誠告訴她畢成住院後病好了不少,腦子也清醒了。兩人正聊著,什麽地方喇叭裏傳來一陣歌聲:“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飄蕩,我們的心兒飛向遠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這是電影《甜蜜的事業》的主題歌。正拿出另一副春聯,往背麵抹漿糊的楊麗華,停頓了一下。他們這茬人,隻知道處朋友、搞對象,在她心目中,愛情這個詞和夫妻間的私密舉動一樣,總有些羞於見人。像是自言自語,她說:“現在真是的,什麽歌都敢唱。”“改革開放了嘛。”林智誠附和道。這歌甜脆、悅耳,倒不難聽,馮紅沒事兒就哼哼,歌詞他都快倒背如流了。


    正說著,大剛拉著婷婷,穿著簇新的衣服跑出院子。楊麗華叮囑他們離放二踢腳的遠點。大剛說舅媽你放心,我們上林姥爺家看電視。兩人看到林智誠,一個叫舅舅,一個叫叔叔。林智誠領他倆進了院子。


    林兆瑞買了台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這在整個工人新村是頭一份。他在家時,每天都招惹來一大幫人。他好熱鬧,看著一屋子的老人孩子,總是樂嗬嗬的,有時還要奉送茶水、瓜子。當爹的是高興了,兒子卻氣哼哼的:小院失去了往日寧靜,連小馮都不好意思晚上來了。為這兒,林智誠嘮叨了好幾回。


    這時辰爸還


    沒回來,看來又要在團裏熬夜了。林智誠想著,把電視給孩子打開,拿了花生瓜子讓他們吃,轉身架柺進了自己屋子。真累呀,他長出口氣,把身子放倒在床上。望著糊滿報紙的頂棚,他想起請假時李姐那眼神,提醒他的話。這幫老娘們,頭發長見識短,總認為他和馮紅不大可能,會上當受騙。看來隻有拉了結婚證,她們才肯相信。可結婚那麽容易嗎,之前他不是沒念叨過,馮紅一聽就搖頭,一百個不情願,說時機不成熟,家裏也不會同意。看他一臉沮喪,馮紅便偎過來,話裏透著溫存:“結婚就是個形式,咱倆感情好,不需要什麽來證明。人家身子都給了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話是這麽說,林智誠還是心事重重。人啊,越是珍惜的,越怕會失去,隨著時間推移,林智誠對這份情感變得不那麽自信了。“不行,今天一定要跟她好好談談。”他打定主意。


    天漸漸黑下來,林智誠坐起來拉開燈,目光停留在馮紅的棕色牛皮旅行箱上。單身宿舍年前打掃衛生,小馮把東西臨時搬到他這裏。鬼使神差,林智誠拽過箱子,雙手摁下兩邊彈簧扣子,哢吧一聲打開鎖。裏麵除了日常換洗的衣服,還有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絳紅色喇叭褲。他愣了一下。


    “還真臭美呀!”馮紅進門時,林智誠把喇叭褲扔到她麵前,臉上像掛了一層霜。


    馮


    紅愛美,身材又好,趕時髦買了條喇叭褲,可又不敢當他麵穿。見林智誠發現這個秘密,她臉有些紅:“人家喜歡就買了嘛,又沒說一定要穿出去。”


    “喜歡?你出去看看,穿喇叭褲的,戴蛤蟆鏡的,都是些啥人,流裏流氣,不三不四!”


    “誰說的?團裏就有不少人穿,就是好看,顯身材。”


    胃裏有些酸水往上泛,林智誠強咽了下去。地震前那個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光在身體上,也在他心理上留下一道疤痕。要不是那晚馮紅穿件顏色鮮亮,襯托出婀娜身材的印花的確良上衣,又怎麽會招惹來兩個小流氓,惹出那麽大麻煩。現在,他能想象出,這條喇叭褲穿在馮紅身上啥樣子。緊裹著屁股,緊包著大腿,喇叭狀褲腿飄飄擺擺,一走一陣風,肯定又會勾來男人貪婪的目光。


    “跟誰顯身材呢?顯身材給誰看呢?不要跟我說跟人家飛眼,是顯你眼睛大,打情罵俏,顯你有表演天賦。”他陰陽怪氣道。


    馮紅臉色由紅轉白,不定又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到林智誠耳朵裏:“別人這麽糟踐我還不夠,你也這麽說!”


    “怕人說,別做那事兒啊。你以為箱子有鎖,我就不知道你臭美買條褲子。你以為劇團離我遠,那點兒糟事爛事瞞得過我?”林智誠使勁抖落著褲子,抬高聲調。


    馮紅火往上撞。從前,她在家裏是個任性的丫頭,就連父親——全


    家人在他麵前大氣都不敢出的老軍人,她也敢頂撞。隻有她說別人,何曾被別人這樣奚落過。她喜歡林智誠,才和他睡在一塊。既是給他吃個定心丸,證明對他的感情,也是跟家人賭氣,越是反對的她偏要去做。可這麽做,她內心深處還是有著一層隱憂的,怕林智誠因此瞧不起她,說她輕薄;怕林智誠聽風是雨,瞎琢磨。現在,林智誠一怒之下說的這番話,戳中她的肺管,馮紅再也忍不住了:“林智誠,你太過分了!你不尊重人,把褲子給我!”


    “拿去,拿去吧!”林智誠歇斯底裏,拿起剪子來刺刺啦啦地豁著褲腿。馮紅過來就搶,爭奪之間,劃傷了手指。


    “林智誠,你別後悔!”馮紅捂著傷口,哭著跑了出去,險些撞在聞聲出來的兩個孩子身上。


    簡易房隻有一層隔音很差的葦笆牆,兩人的爭吵,那邊坐床上正在給婷婷做單衣的劉蘭芝聽得一清二楚。她想過來解勸,又感覺好像自己聽年輕人的牆根,不太合適。不管吧,自己當長輩的,遇上這事撒手合眼不對勁兒。一著急,腳剛一沾地就軟癱在地上。她忙喊兒媳,楊麗華進屋嚇了一跳,邊攙起她邊要送醫院。


    “我不礙事,”劉蘭芝大口大口地喘著,“你找人去把小誠爸從劇團喊回來,我有話說!”


    林兆瑞風風火火地趕回來。看到劉蘭芝坐在床上,麗華正給她捶著腿,這


    才鬆了口氣。坐在凳子上,他用毛巾擦著汗:“老嫂子,這麽急火火叫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大事。”


    “親家,這不是大事是啥?”劉蘭芝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這可是咱家小誠一輩子的大事,可不能不當回事!”


    一個“咱家小誠”,讓林兆瑞聽得心裏暖融融的。他說:“你放心,我這就去找小誠算賬去。”


    劉蘭芝忙拉住他:“你看你,跟我家老頭子一樣,暴脾氣。這事兒啊,一個巴掌拍不響,也別太責怪小誠,先喝口熱乎水,暖和暖和。”


    林兆瑞喝了兩口水,放下杯子:“唉,老嫂子,你是不知道,自打地震後,我就沒衝小誠瞪過眼,發過脾氣。他也老大不小了,經曆了那麽多事情,有些話呢不用我說,他該知道。”


    這爺倆,地震後關係融洽了許多,劉蘭芝都看在眼裏。不過,該提醒的她還是要提醒:“親家,倆孩子總這麽下去不是事兒,夜長夢多。你看,他們搞對象時間也不短了,不行就抓點緊,給倆孩子辦了喜事吧。”


    “我看沒那麽簡單。這樣吧,還是讓他們都冷靜冷靜,好好反省一下再說。咱們呢,還是管好自己吧。你腿腳沒事吧?”


    劉蘭芝搖搖頭,心裏還是放心不下兩個年輕人。


    林兆瑞又安慰了劉蘭芝幾句,才回到自家院裏。每晚這鍾點,電視台都會播放動畫片《鐵臂阿童木》。電視對孩子的吸引力比新


    衣服、壓歲錢更大,大剛和婷婷聚精會神看著。林智誠歪在椅子上,眼睛盯著屏幕。這小子,鬧得雞飛狗跳牆,他倒跟沒事人一樣。林兆瑞心裏想。


    兒子和小馮之間的隔膜,林兆瑞不是沒有察覺到,之所以不像劉蘭芝那樣和稀泥,急著給他們完婚,是有他自己的想法。小誠自打從太原回來,開始還好些,後來卻常常無端地發脾氣,跟誰都沒個好臉色。林兆瑞擔心就算結婚,兩人關係也不會像從前那麽融洽了。


    幾天後,他跟兒子正兒八經地談了一次話:


    “小誠,你也該正視現實了。像你這樣的殘疾人,唐城有很多,你到截癱療養院去看看,比你重的截癱傷員是怎麽生活的?他們從前身份各種各樣,有工人,有幹部,還有女兵,可現在隻有一個身份:截癱傷員。可他們自暴自棄了嗎?沒有!一邊治療,一邊與命運抗爭,有的寫作,有的打球,有的唱歌。生活要繼續,你要學會麵對,不能整天怨天尤人。”


    林智誠低著頭,沒吭聲。“我說的話你倒是聽見沒有?”林兆瑞抬高聲音。兒子這才嗯了一聲。林兆瑞接著說:


    “生活確實對你很不公正,你委屈、憤懣,爸都能理解。可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生活不順利,讓別人,讓關心你、愛你的人,陪你一同難過、受罪,那樣就太自私了,對別人也太殘忍了……”


    在跟兒子講這番道理時,


    林兆瑞憑著一個導演敏銳的觀察,已經覺察出小馮的激情在一點點消退。曾經熱戀的對象,現在變得麵目全非,這對於一個好強的姑娘來說,無疑是最失望和難以忍受的。他猜想,馮紅之所以繼續維持著兩人關係,隻是出於一個姑娘的麵子和自尊。作為長輩,林兆瑞既不願意兩人現在就分道揚鑣,給兒子傷口上撒鹽,也不希望看到結婚後脾氣秉性不和兩人鬧離婚的殘酷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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