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小區的住戶,來送林兆瑞最後一程的就有百十號人,黑壓壓地擠滿整個樓口。大夥唏噓慨歎著,表達著對老人的崇敬和不舍。劉愛國不禁大發感慨:看來不管多大歲數,不管是官兒還是老百姓,隻要是活著有人緣,有人氣,有人味,走了都會有人想,有人念。這老爺子,這輩子活得精


    彩!父親走後,王樹生把樓前清理了一下,意外地看到小花園裏,父親當年移栽來那棵石榴樹有些發蔫。他上前敲了敲樹幹,葉子紛紛落下,原來樹已經枯死了。


    難道花木也通人性?王樹生呆愣了半晌。


    林智誠專門來給媽做了半天工作,要她搬到別墅去住,還特意請來個有經驗的保姆侍候她。可劉蘭芝還是那番話,說啥也不離開這個家。王樹生跟老婆商量,這些天你過去陪媽睡吧。楊麗華說:我跟媽念誦過,她不讓。媽說,你不在,我晚上還能跟老頭子說個話啥的。王樹生神情黯然。媽的意思不能違背,他隻好在媽床頭安了電鈴,夜裏有事摁鈴叫他。回屋,他叮囑麗華,媽有個想到想不到的,幫媽給菩薩上上香,供些水果。


    入冬,劉蘭芝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住進醫院,一連幾天水米不打牙,隻靠輸液和鼻飼維持著。很快,就瘦得皮包骨頭了。王樹生床邊服侍著,摸著媽紮液紮得瘀青的手背,心裏酸楚難受。劉蘭芝寬慰著兒子:黃瓜老了一把籽,茄子老了一層皮,你媽現在呀,光剩個人形兒了。沒啥,看你們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媽就是走,也是高高興興的。王樹生忙說:媽,你老沒事的……


    劉蘭芝打斷兒子的話,我死不了。說罷,兩眼閃閃發光,笑個不停。王樹生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這天,劉蘭芝把兒媳叫到跟前,


    囑咐買塊紅布,給她做一件紅色的衣裳。楊麗華以為聽錯了,媽犯糊塗了,穿這麽鮮亮的衣裳幹啥?


    走的時候給我貼身穿上,到了陰間,閻王爺叫小鬼扒衣服時,扒到紅衣服會以為見血了,就不再扒了……這番話,說得楊麗華眼淚汪汪。劉蘭芝又叫她給小環打電話。王衛東急火火來醫院,一看媽這樣子先哭了起來。


    女人家,不能太要強。她叮囑著閨女,太強了,隻會給別人罪受。小環,你也老大不小了,有合適的,還是再成個家吧。沒有男人,這家就不能叫家!媽,我知道了……王衛東哽咽著說。到這份上,媽說什麽,她都聽進去了。可她也知道,一切都晚了。


    幾天後,劉蘭芝混濁的灰眼仁裏,已沒有了一點光澤。見到王樹生時,叫他叔;見到林智誠時,問這是誰家的孩子。護士大聲說:老太太,這是你兒子!林智誠蓄著一泡淚,強忍著,出門就號啕起來。


    楊麗華找出那件紅衣服,該準備後事了。王樹生不語,他相信媳婦的預感。這天,劉蘭芝突然清醒了片刻,轉著臉四處找小誠。林智誠趕緊上前,含著眼淚說媽,我是小誠,我在這!劉蘭芝啥也看不到,隻是攥著兒子的手,喃喃說著:聽媽話,找個好對象,成個家。這是我跟你爸最後的一點心願……話沒說完,她就咽了氣。手攥得那麽緊,要使勁掰才能掰開。林智誠


    很後悔,後悔沒有早告訴媽自己跟管艾的事。更後悔管艾沒在身邊,又讓媽帶著遺憾走了。


    時隔不久,林家門前又響起了哀樂。林智誠又要大辦,讓王衛東給攔住了:媽隻是一老百姓,這樣影響不好,還是一切從簡吧。哥也是這個意思。喪事隻辦了半天,午後就發送了。在劉蘭芝膝下長大的仨孩子,大剛、婷婷和王斌,哭的跟淚人一樣。王婷剛從外地趕回來,跪在奶奶遺像前絮絮叨叨:奶奶,你放心,我一定找個好對象,帶著來見你。高中快畢業的王斌,強抑住眼淚,隻是抽泣著。可最後,他比誰哭得都響。


    才兩個月光景,楊麗華發現丈夫原來墨裏藏針的頭發,現在已變得花白,人像是又老了十歲。


    整理媽遺物時,楊麗華從抽屜裏找到上百斤全國糧票。這才想起來,這是媽當初為王婷去外地上大學攢下的。還沒用,糧票就退出了市場。她把糧票小心地用報紙包好,叨咕著:沒有血緣的奶奶,比親奶奶還要疼愛婷婷呢。劉蘭芝心疼晚輩,手裏一攢倆錢,就偷偷給孩子們,先是大剛,後是婷婷、王斌和孫穎。所以直到去世,老太太也沒落下幾個錢。收拾著媽用過的縫紉機、針線笸籮,翻弄著媽穿了又穿,補了又補的衣服,王樹生心裏一陣陣難過。衣櫃裏,堆放著當年媽搶購的毛線、毛毯。這些東西如何處置,讓兩口子犯了


    難。現在,啥都買現成的,誰還會費事織毛衣?暖氣這麽熱的屋子,又有哪家蓋毛毯?


    商量來商量去,還是王樹生想出了辦法。他特意返回當年插隊的村子,把毛線、毛毯什麽的給了房東。回來時天已經擦黑,上了三級台階,他習慣地朝防盜門鏡望一眼,看是不是還有光亮,想知道二老睡了沒有。頭快撞到門框了,心咯噔一下子,他這才意識到:爸媽已經沒了!


    黑暗裏,王樹生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麽孤獨,是那麽想念兩位老人。突如其來的災難,讓兩位老人走到一塊,互相攙扶著,彼此慰藉著,走出地震失去親人的陰影,走過二十來個春夏秋冬。他們相敬相愛,相互照顧,給兒孫們樹立了榜樣,也減輕了他這個兒子不少負擔。爸,一個知識分子,陪伴著沒有文化的媽,發自肺腑地心疼她:冬病夏治,找偏方熬藥;怕她受寒,有空調不使,給她扇著扇子。媽的哮喘病,在他的關愛下慢慢好了。媽呢,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爸。這麽多年,爸身上穿的嘴裏吃的,哪一樣不都是她親手做的?王樹生感激父親母親給他一個完整的家,感激父親母親給他生活的信心和勇氣,感激父親母親給他們這麽多的無私大愛。


    他就這麽坐在父母門前,任憑自己的淚水思緒亂飛……楊麗華還沒睡,坐在床上等著他。關上燈,月光


    如水瀉過來,王樹生把剛才在樓道裏所思所想,跟老婆念叨了一遍:麗華呀,你說咱爸媽就這麽走了?真的是走了?可不是,楊麗華說,我今天蒸好了包子,習慣地放到盤子裏還想端過去呢。看丈夫心裏淒愁難受,她安慰道:父母沒有跟兒女一輩子的。其實你想想,當兒女的,在老人活著時多盡孝道,老人壽終正寢,也算是功德圓滿。別想不開了。這家裏就剩下咱們倆了!黑暗裏,王樹生抓住楊麗華的手,幽幽地說,在醫院陪著媽,看媽熬煎時,我就想,老夫老妻,誰先走前頭誰幸福。楊麗華突然說:樹生,你一定走我後頭。不然,沒你我也活不下去!也許是歲數一年比一年大,加上父母的相繼離世,這讓五十幾歲的他們不得不提前考慮人生終極問題。於是,兩人爭論起誰先走誰後走來。最後,還是王樹生醒過味來:不說死了,咱們還是好好活著吧。真的,如果能活到爸媽這把年紀,活到這種境界,沒有被意外或者苦難給弄死,兒孫滿堂,其實咱們大可以炫耀一番,這是多麽牛的事情啊!他輕輕笑了起來。


    外麵喧囂的世界逐漸平息,草叢裏油葫蘆、蛐蛐的合鳴越來越響亮,秋意越來越濃了。


    第十四章


    林智誠的早晨是從下午開始的。


    和當下眾多的老板一樣,他的夜生活豐富多彩。喝大酒、唱歌、按摩,一條龍下來,往往


    就到了後半夜。酒桌飯局,已成為溝通官場與商場的橋梁,官員與商人的紐帶,成為公事私辦的最佳平台。多少在辦公室不好開口的話,送不出去的禮,原則上不好通融的事,隻要幾杯酒下肚,趁著酒熱耳酣之際,這些難題都會一點點迎刃而解。


    這,就是中國特色。


    盡管林智誠骨子裏並不喜歡這種黑白顛倒的生活,也羨慕過人家朝九晚五的工薪族,但積習難改,也就成了習慣。如果飯局上哪天不喝個半斤八兩的,連他自己都會覺得不盡興,覺得事情沒有辦好。就在昨晚上,他跟建設局新提上來的一個副局長拚起了酒。對方把杯子裏酸奶倒掉,親自滿上了五十二度的五糧液,跟他叫板:林總你要是一口全幹了,我明天就給你批件。一桌人目光齊刷刷看著林智誠。此時,他已經喝了差不多半瓶白酒了。借著酒勁,他站起來:你說話可要算數,明天下午三點我到你辦公室,哪個孫子不給我批件。他端起一仰脖,清澈的白酒瞬間通過食管進入胃裏。灼熱,滾燙,一會兒胃裏便翻江倒海,隨即頭重腳輕起來,但他還是硬撐到散了酒席。臨出門,對方拍著他的肩膀:酒品如人品,林總你這朋友我交定了!一上車林智誠就吐了,回到別墅,又趴在洗手池邊折騰半天。父母過世對他打擊很大,再加上管艾來過電話發過短信後又沒有一點


    消息,他這些天心事很重,幾乎天天大醉而歸。夜裏沒睡好,現在外麵秋陽高照,他卻躺在別墅鼾聲如雷,口水流到枕頭上。公司高管和熟悉他的朋友,誰也不會這時候找他,誰都知道,這點鍾林智誠肯定在關機睡大覺。


    管艾還是第一次來林智誠的別墅。她早晨八點上高速,幾乎十多分鍾就看一次手機。林智誠沒回她短信,到下高速時她撥過去電話,才知道對方關機。沒辦法,管艾隻好找劉愛國。愛國正給一幫老幹部講秋季養生,他攏著手機小聲道:你這丫頭從哪個星球冒出來了,快把林總急神經了。找他呀,這點鍾不好找,你去他別墅吧,我把地址發給你。這是一處獨門獨院的歐式別墅,掩映在秋天的黃葉紅葉中。打更的萬師傅早先在公司看大門,後來別墅落成就來了這裏。隔著鐵藝雕花大門,他眯著老花的眼睛,打量著這個時髦而陌生的女子。管艾自報家門,說是林智誠朋友,剛從北京過來。萬師傅將信將疑,又上一眼下一眼端詳她半天,才把門打開:他正休息呢,要不你進來等吧。他帶管艾穿過有些凋零的小花園,經過一個室內遊泳池,來到了客廳,讓她在屋裏坐會兒。要是悶了有雜誌,有電視,你隨便。說著轉身離開了。這時,一條毛色蓬鬆的狐狸犬從一側門跑進來,汪汪汪叫著,圍著管艾搖著尾巴,又親又


    蹭的。管艾眼睛笑成了月牙兒,把小家夥抱起來逗弄著。狐狸犬是大剛送給林智誠的,他沒時間養,就讓萬師傅照看著。狗叫聲吵醒了林智誠,他打開臥室門,先是聞到一陣香氣,隨後看見了抱著小狗的管艾。他揉揉眼睛,趕緊退回臥室,再出來時已換好了衣服。當林智誠一步步走向管艾時,腿有些發軟。之前無數次夢見與管艾重逢,醒來卻是空空的悵然。這一次,是真的嗎?他問自己。


    他叫了聲狐狸,小狗掙開管艾懷抱,朝他奔去。管艾回頭,目光交錯的刹那,林智誠像被釘子釘住一樣,無法邁步。篤篤篤,高跟鞋敲擊著地板,一點點走近,聲音是那麽清晰。偌大個客廳,隻有兩顆越來越靠近的心。林智誠突然頹坐到沙發上,頭埋進雙臂裏,肩膀一點點抽動起來。管艾俯身抱著他,像母親抱住自己的孩子。林智誠把頭埋在她胸前:我爸媽都走了,他們都走了,你怎麽才來!管艾眼淚一下子流下來,雙手梳理著林智誠的頭發。就這麽足足有一分鍾時間,林智誠才意識到了自己失態。他不好意思地搖搖了頭,站起來:對不起,管艾。是我應該安慰你才是,沒想到反倒讓你來安慰我,一個大男人。管艾拿起茶幾上林兆瑞的遺像:你長得真像你父親。他們都這麽說。


    管艾幽幽地說;他們也說我長得像我爸,可我覺得更像我媽


    一些。她先沒的,爸卻跟我說,你媽沒有死,你就是你媽,你是我們生命的延續。他說,孩子你記住,無論到什麽時候,你都要好好活下去……管艾說著,小聲啜泣起來,慢慢地變成了慟哭。幾個月來,她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盡情地宣泄出自己的感情。


    林智誠把紙巾遞給她,陪她一起落淚。好半天,管艾止住了淚,眼睛水潤紅腫。林智誠叫了聲管艾,兩個人嘴唇不約而同地貼到了一起,忘我地吸吮著,直到嘴裏有股鐵鏽味,直到彼此喘不上氣來……管艾的出現,讓林智誠精神一振。管艾給他帶來的,不僅僅是戀愛那麽簡單,也讓他對事業和人生有了全新的認識和界定。林智誠相信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這句真理。他要做的,是給管艾一個全新的美好的世界。


    兩人穿好衣服去吃飯時,林智誠問起今後打算。管艾說:唐城是我生活的地方,北京是我工作的地方,這樣可以嗎?林智誠笑了。


    按著原來計劃,管艾開始與美術館、畫廊和收藏家們接觸,向他們推介畢成的畫作。她鄭重地跟林智誠約法三章:一是不幹涉對方工作;二是協助她當好畢成的經紀人,收入三人分享;三是林智誠不能再沉溺於夜生活。林智誠一聽,半晌沒說話。這麽獨立自強的女子,還是頭一次見,跟自己的戀人都沒


    有半點依賴,太個性太獨立了。


    管艾歪著腦袋:哎,不滿意?


    嗯,就有一條欠妥。林智誠說,收入你跟畢成商量著分吧,我要你們那點小錢幹啥。他要是不糊塗時,會聽你話的,況且又不是坑他害他。管艾一聽樂了:那你這個大恩人,也是太無私了,我先謝過了。不過,我要是做不下來工作,你可一定要出馬。林智誠說沒問題。


    第三條,你懂的。管艾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做到了嗎?林智誠臉一紅:那當然!


    半個月後,管艾在中國美術館為畢成操辦了一個畫展。隨後畢成作品研討會召開,藝術界、美術圈的重量級人物紛紛到場,盛讚這個傳奇的畫家堪稱中國梵高。媒體更是不遺餘力、不惜版麵地介紹。畫壇怪傑畫癲畫癡……老畢有了一個又一個稱謂,名氣也從唐城走向全國。


    當然,這裏麵凝結著管艾的心血,她成功地把畢成推向了市場。


    在林智誠舉辦的慶功宴上,穿著黑色長衫的畢成,吃罷飯一言不發地躲在角落,用筷子沾著飲料,在雪白的桌布上塗抹著。看見林智誠過來,他興奮地站過來,說咱們回家吧。林智誠拍拍他肩膀,再等等。劉愛國端著酒杯過來,滿麵春風,他摟住畢成:老畢,我說老畢,你倒是說說,是我發現的你不?沒有我,哪會有林總看到你;沒有林總,哪會有管艾推出你。你可是跟我一樣交了紅運啊


    !畢成沒說什麽,隻是捋著長髯,傻嗬嗬笑著。


    這些天來,劉愛國的心情真是爽到了家。新開的養生館門庭若市,他給老板們、老幹部們講養生保健,給中老年婦女講如何度過更年期,甚至給人號脈開方,來他這瞧病要提前幾天預約掛號。新推出的餎餷養生套餐賣瘋了,連帶著上遊的綠豆漲了價。當著林智誠麵,他麵帶得意:你是不知道,現在有多少市民在罵我,就有多少農民在感謝我啊。林智誠不解。


    你想想,就因為我一本書,農副產品齊刷刷漲價。你沒聽網上又捅出新詞了:豆你玩,意思是綠豆價漲得忒離譜了。哈哈,有意思!一邊去吧,哪兒跟哪兒啊,你太高估你一本破書的影響了。漲價是通貨膨脹造成的,這你也敢往自己頭上攬,當心國家發改委找你。管艾一直微笑著看著他倆,劉愛國把她拽過來:哎,我咋看你們都有夫妻相,老畢,來,跟你兩個恩人合張影。畢成往後一閃,說我不照相,我想回家。上次在唐城辦畫展,林智誠考慮到老畢病還沒完全好,怕受刺激,沒有讓他在大庭廣眾露麵。現在,看他這情形,便小聲跟管艾耳語:老畢有些煩了,咱們夠為難他了。管艾忙說:我太自私了,光沉浸在成功喜悅中,怎麽忘了他的感受。林智誠叫過來劉帥,要他送畢成回住處。正在這時,手機嘟地響了一下,衛東


    發來短信,說區裏下午召開項目動員會,要他過去聽聽。林智誠給管艾看手機:我這個老姐呀,總是在關鍵時候、關鍵時刻讓人掃興。對不起,今天要失陪了。這個項目是她命根子,也關係到我們公司的發展。管艾表示理解。


    城市綜合體項目終於上馬了,麵臨的首要問題不是資金,不是土地,而是動遷數千戶居民。摸排反饋回來的信息讓區裏很是頭疼:相當一部分人有抵觸情緒,不願意住高層樓房,說不接地氣,不方便;而小部分人,則看準這是個發財機會,甚至已做好當釘子戶討價還價的準備。林智誠走進大會議室,找個空位子坐下。謔,區裏四套班子,各個局和下麵街道辦事處的一把手,全部到齊。屋子煙味嗆人,看樣子會已經開了很長時間。


    主管副區長做著動員講話。王衛東坐旁邊低頭看著材料,皺著眉頭。從林智誠的角度看,衛東小腿有些粗,但人還不顯老。整體來說,這樣的身材已經相當不錯了,這要歸功於近來她喜歡上了遊泳。在她斜對麵,坐著溫江和市裏規劃、建設口和銀行的幾個頭頭,他們是來捧場,或者說來鼓勁打氣的。但溫江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抬腕子看著表。


    副區長講完,接著是項目辦介紹進展情況,各局各街道表態發言。林智誠屁股有些發麻,在椅子上扭動了幾下。公司裏開會,向來由


    他掌控著時間和節奏。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長話短說,他才沒時間精力耗在這上頭呢。可政府就不行,大會小會,繁文縟節。他很佩服衛東,把開會當正事,把做報告當樂趣,看人家修煉的!


    好容易熬到王衛東總結講話了。她強調完項目重要性,對區域經濟拉動作用等等,擱下手裏的講稿:今天也沒外人,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上這個項目,有些人不理解,說我們糟錢,搞麵子工程。說咱們唐城,撐死隻是個準二線城市,哪兒有那麽大消費能力。可我們搞城市建設,不能鼠目寸光,隻盯著眼皮子底下這一畝三分地,不能光惦記著眼前,不顧及子孫後代。我不相信咱們唐城老在全省當老二,不相信老百姓消費水平,老停留在國貨和山寨名牌上。現在,我市不少有錢人、暴發戶,一到周末就開車去北京消費。為啥?因為在我們這兒,有錢花不出去。我們搞這個城市綜合體,就是要把全國甚至全世界的名牌吸引過來。北京有的我們要有,北京沒有的,我們也要有。我們搶占了這個先機,等到城市綜合體這個商業業態在大小城市遍地開花時,我們已打出了名氣,聚攏了相當的資金流、商業流。可以說,我們這個提前量打得正好。時間,會證明我們的決策正確!會場氣氛讓她調動了起來,大家交頭接耳。王衛東看她話起了


    作用,喝口水,接著往下說:舊城改造,是城市化的必由之路,也是我區經濟轉型一項重要內容。我們要抓住現在房地產市場回暖機會,借上城市綜合體項目,把第三產業搞上去,形成大市場、大流通、大開發、大開放格局。現在兄弟縣區都在你追我趕,我們不進就是退,慢進也是退。我們要發揚不怕吃苦的精神,把一天當兩天用,讓我們的城市麵貌,在最短時間內有一個天翻地覆的大變化……王衛東說這話時,像是又回到地震後在指揮部的歲月,言語表情透著一種激情和豪邁。林智誠看著她,眼前浮現的,卻是當年那個帶領知青硬是在怪石嶙峋的山脊上,造出來層層梯田的鐵姑娘。這老姐,還跟從前一樣意氣風發,鬥誌昂揚。他想。


    現在我們麵臨的第一仗,也是最艱巨的一仗,就是數千戶居民的動遷。現在不比八幾年,現在人們都扒拉自己小算盤,能哭的孩子有奶吃,搬遷補償能多要點多要點,給的麵積能多要點多要點。雖說大多數群眾識大局,顧大體,但動遷人群中肯定也少不了討價還價的釘子戶。因此,我們要做好打硬仗、啃硬骨頭的準備。剛才趙區長已經講得很清楚,我們的動遷指揮部就設在區政府,所有人員必須服從區裏的統一部署,各司其職,各負其責,按照統一的宣傳口徑和補償標準開展工作。不許亂


    開口子,不許亂承諾,更不許拖延推諉,貽誤戰機。今天,給大家下道死命令:各個工作組,必須在十二月底前完成自己的任務。散會!區委書記有病不能出席,還有半年他就二線了,區裏實際當家的是王衛東。她嘎嘣其脆結束講話,時間已到下班鍾點。在汽車喇叭、發動機引擎一片嘈雜中,她叫住林智誠,說有個飯局讓他作陪。


    衛東請的是高市長和一位港商,林智誠明白老姐讓他擋擋酒,因此酒桌上喝得很猛。幾個人喝了兩瓶五糧液,又幹了一瓶法國紅酒。酒喝得盡了興,大家說話也就無拘無束。王衛東誇獎旁邊港商的副手長得帥,問他多大了。對方老老實實告訴她年齡,衛東又問成家了沒有。香港老板哈哈大笑,操著蹩腳普通話:王區長,現在年輕人天天有鮮奶喝,誰還養奶牛啦。林智誠噗地一下子,一口酒差點噴了出來。他忙說著抱歉,用餐巾紙擦著。高市長笑著,肥碩的指頭點著王衛東,半天說不出話來。衛東有些不好意思,自嘲道:看來我觀念太落伍了。酒足飯飽,大家一塊往外走。港商提議去唱歌,他買單,他對林智誠說:兄弟呀,你怎麽也得給我找個美女作陪啦。林智誠說沒問題。高市長猶豫了一下,看著王衛東,咱們就別去了吧?林智誠說:要去,也讓香港朋友領略一下領導們的風采。再說,今天我


    要把我的處男唱獻給市長呢。王衛東笑而不語。


    高市長點頭同意。怕招搖,他坐到王衛東車裏,港商和副手上了林智誠的車。車子行駛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林智誠打電話告訴管艾ktv地址。管艾有些不情願,說今天你可違反約法三章了。林智誠道:今天情況特殊,你就讓我違一回吧。為我,為咱們唐城,求你趕過來救回駕。自從馮紅兒子出事後,王衛東已經好久沒來唱歌了。沒有馮紅這個角色,不管是喝酒還唱歌,總好像缺少點什麽,管艾正好彌補了這個欠缺。當她出現在ktv包房門口時,港商說:林總好眼力,這位美女好好漂亮啊。林智誠簡單向大家做了介紹。高市長一聽是學美術的,便來了勁頭:好,好,哪天有空咱們切磋切磋,當畫家可是我童年夢想啊。管艾始終微笑著,不多言也不多語。她坐到點歌台前:今天我給大家服務,你們盡興啊。還是在管艾上初中時,王衛東見過她一回。當時新婚的她,陪張存柱去北京看望舅舅一家,沒想到當年的黃毛丫頭現在變成風姿綽約的女人。因為她是柱子表妹,林智誠頭回領她來時,王衛東心裏多少有些疙裏疙瘩的。後來有過幾次接觸,衛東開始欣賞她的聰明伶俐,覺得她要是能收住小誠的心,倒是個不錯的伴侶。這會兒,王衛東問管艾會唱什麽,意思是讓她活躍活


    躍一下氣氛。管艾說:通俗歌曲不在話下,京劇越劇會點皮毛。那太好了,市長喜歡京劇,你跟他對唱一段《沙家浜》中的‘智鬥’怎麽樣?沒問題。管艾一撩頭發站起來。


    她飾演阿慶嫂,舉手投足,有板有眼,並不亞於科班出身的馮紅。林智誠舉著杯子跟衛東、港商碰了一下,眼睛盯著管艾。他想向港商介紹一下這出戲,沒想到對方說:我知道,樣板戲。謔,林智誠對這個瘦削老頭真有些刮目相看了:你連這個都知道?高市長興致很高,一人分飾刁德一和胡傳魁。望著管艾背影,他拿出了刁德一的老謀深算,唱道:這個女人哪,不尋常!管艾扮演阿慶嫂:刁德一,有什麽鬼心腸?高市長又成了胡傳魁:這小刁,一點麵子也不講。這草包,管艾背後手指著矮胖的高市長,唱道,倒是一堵擋風的牆。林智誠啪地放下杯子,鼓掌叫了聲好。王衛東嚇了一跳,市長很投入地唱著,沒注意到這一細節。港商嘴角含著笑,也沒說什麽。王衛東忙坐到小誠身邊,推他一把:你是不是喝高了?這點酒,算屁。信不信,老姐,我還能喝他媽兩瓶子xo。服務員,拿酒來!別逞能了。你這樣,以後沒法給你約領導了。別介老姐,我是高興。隻要今天能把市長拿下,我喝死都成。記住,王衛東小聲提醒林智誠,以後有領導在,你既不能喝太


    多,又不能喝太少。酒少了不顯你誠意,喝多了誤事,顯你沒有自控力。這樣子,誰還給你辦事?再有,你真是第一次來歌廳?林智誠醉眼蒙朧:老姐,你信嗎?王衛東搖搖頭,端起酒杯道:我的二尖不傻的兄弟,你的美人計使得不錯。還有,以後跟領導出來,什麽時候叫好,什麽時候鼓掌,你得有點分寸。林智誠笑笑,轉臉衝港商道:對不起,我們姐倆說幾句體己話。又問王衛東:老姐,我是不是很壞?你呀,不好也不壞,就是現在連我也分不清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了。對,對,老姐最了解我。


    我了解你什麽,心?最難測的就是人心。


    反正我不會騙你,跟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因為隻有老姐對我好。真的?


    瞎掰一句,我林智誠再缺一條腿。


    王衛東笑了,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別光顧說話,趕緊給市長鼓掌。那邊,兩人一句跟一句,都進入了角色。管艾唱完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一段後,高市長扮演的胡傳魁發出哈哈哈的大笑。林智誠站起來鼓掌叫好,王衛東拿起沙錘有節奏地搖響。香港老板也掌聲熱烈,主動要求管艾給他點一曲《愛拚才會贏》。


    高市長一邊欣賞香港老板的歌,一邊忍不住問:小管呀,你專門學過京劇吧?哪裏,哪裏,就是喜歡。市長你唱得才叫夠水平,專業味十


    足呢。這話讓高市長喜不自禁,他慢慢把目光移到林智誠臉上:你張羅半天來唱歌,也是來一首讓我們欣賞欣賞。林智誠看了一眼王衛東。高市長道:謔,家教還挺嚴,唱個歌還要當姐的同意?林智誠放下杯子站了起來。等香港老板收住歌喉,他拍著巴掌衝管艾道:來,給哥點歌——《榕樹下》!他這天穿著咖色西服,下身是一條褲線筆挺的黑色長褲。隨著音樂聲起,林智誠一手握著話筒,一手拽著話筒的長線,偏著頭,側著身,閉著雙眼,唱了起來。唱到第二段時,林智誠趁著酒勁,改了歌詞:路邊一棵榕樹下,是我見你的地方,甜美的笑容,親切的話,還有默默的情意長……聽著林智誠融入真情的演唱,王衛東突然想起當年插隊的山村,想起和柱子的初戀,想起逝去的青春歲月……她眼睛濕潤了。


    林智誠眼裏有淚,心裏有愛。他清醒地醉唱,感動於自己歌聲營造的氛圍。他想起姐姐林智燕,想起姐夫王樹生,想起死去的丁媛和雖然健在卻已相當生疏的馮紅,想起自己這些年走過的艱辛……而此時,在管艾眼裏,林智誠已不再是隻有一條半腿的殘疾人,不再是一個身家上億的商人,而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中年帥哥,一個有著藝術天分的男人,一個值得她托付終身的愛人。


    幾輪唱罷,服務生又上來茶水、小吃。林智誠、


    管艾和港商鬥著嘴,學著粵語。這邊,高市長跟王衛東談著話:你們區的那個城市綜合體項目,雖然市裏兩會通過了,可因為投資大,動遷範圍廣,涉及人數多,常委會上有不同聲音。我是堅定站在你這邊的。城市要上品位,上檔次,需要有幾個地標性建築。你呢,現在當副市長呼聲很高,抓經濟有幾把刷子,非典又幹得不錯。可你有先天的弱項啊,無黨派、知識分子、年齡小、少數民族、女同誌,無知小少女,這些幹部提拔優勢條件,你隻占了女同誌一條,跟那些博士碩士的年輕幹部沒法比。當務之急,你要再加把勁,這個項目可以說就是你的成績單,考好考砸全在你了。作為老領導,我還要叮囑你幾句:好事要辦好,實事要辦實,動遷這塊,穩定一定要放首位。你要掌控好,千萬不能出亂子!王衛東頻頻點頭。人之將退,其言也善。再有幾年,高市長就去政協了,他的提醒不無道理。是啊,穩定是要放在第一位的。雖然現在老百姓的境界,沒法跟地震那會比,不過她自信能擺平這一切。一想到在低矮的城市上空,將要矗立起一大片高樓林立的現代化繁商區,她心潮澎湃。


    沒等通報,張存柱徑直闖進林智誠的辦公室。秘書小林跟進來,一臉的緊張,看著老板剛要解釋,林智誠示意讓她出去。


    張存柱環顧一下屋子,一


    下子就被一頭一米來高、仰天長嘯的狼震懾住了。他試探著用手觸了一下狼牙,又趕緊縮了回來。林智誠看他的緊張表情,一臉的不屑:那是標本。要是真的,早把你手咬掉了。打哪兒弄來的這玩意,夠他媽瘮人的。張存柱表情一驚一奓的。林智誠沒理他,眼神裏帶著欣賞看著那頭狼:我喜歡狼。狼這東西,它有獅子的霸氣,又不像獅子那樣沒頭腦;它有狐狸的智慧,但又不像狐狸那樣奴顏婢膝。所以才能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張存柱的目光從狼身上移開,看了一眼坐在老板桌後霸氣十足的林智誠,不由暗想:我看你就是一頭不折不扣的狼,心狠手辣,咬著人不鬆口。


    經過二十來年打拚,麵前這個拖著一條腿的殘疾人,把房地產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張存柱雖然不喜歡林智誠,心裏還是不得不佩服,因為是同道中人,他最了解其中的艱辛。來之前,他剛和管艾發過火。管艾和林智誠的關係,風言風語早就傳到他耳朵裏。開始他竊喜,以為表妹拿住了林瘸子,等看到管艾提到林智誠就眉眼帶笑,甚至有種少女的羞澀時,他才醒過味來:你這丫頭,好歹也在京城裏長大,喝過洋墨水。咋就這麽糊塗,看上一個大老粗,而且還是個瘸子!管艾也不解釋,叫了聲表哥:我的事你甭管,我知道該怎麽辦。兄


    妹倆話不投機,不歡而散。這會兒,看林智誠說了半天狼,並沒有歡迎他的意思,張存柱臉上有點掛不住:就算是要飯的上門,也該給口水喝吧?林智誠叫秘書進來倒茶。張存柱真渴了,不管燙不燙,喝了兩大口。杯子放下抹了一把嘴,他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我找你來呢,是跟你商量件事。說吧。


    張存柱坐沙發上,架起二郎腿,一隻腳搖著:你也知道,眼下房地產市場回暖。這房源一多,勢必樓價跳水,搞不好豬圈賣出個雞窩價。這麽下去不行。咱們兩個呢,在唐城樓盤最多,影響力也是最大的。我的意思是,咱們聯手控製投放市場房源,分批賣,少量賣,延長銷售時間,等把他們的胃口高高吊起來了,一起漲價。林智誠從牙縫裏拚出四個字:捂盤惜售。


    對,就是這個意思。明年,樓市走高是大趨勢。到那時候,咱哥倆一起多賺點。林智誠搖搖頭。


    你有啥可顧慮的?甭管他政府怎麽三令五申,最終還不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林智誠敲敲老板桌:柱子你記住了,咱倆從始至終,就不是朋友。生意上,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會跟你有任何交集,更不會搭夥一塊捂盤惜售。哎,這林瘸子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呢?張存柱回想起上回表妹請客,林智誠跟他一桌上稱兄道弟的情形,他還要說什麽。林智誠站起來,說我


    還有個客人要見,便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張存柱走到門口,恨恨地冒出一句:你有本事,別他媽的追我表妹!林智誠一聽,反倒笑了,拍著他的肩膀:柱子,你不說我還忘了,你果真是管艾表哥嗎?可我就納悶了,同樣是一家人,做人的差距咋就這麽大呢!他學著小品裏範偉的腔調,臉上透著得意。張存柱不禁在心裏罵了句死瘸子,你甭美,早晚我有法治你!


    雲雨過後,溫江打開窗子,夜風吹進來外麵燒烤的孜然味和辛辣味。他咳嗽幾聲,坐在床邊,點著一根煙。


    一晃,兩人已經交往了好幾年。由最初老大姐的體貼照顧,變成了上司對下級的專製和暴戾,王衛東對他發號施令,說翻臉就翻臉,一點麵子也不講。有時候工作上不順心,她會把氣全撒到他身上,當麵摔杯子砸碗。溫江數度萌生離開王衛東的念頭,可最終還是不得不主動和好。因為他既不能回到失去妻兒的北京,又舍不得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權力和金錢。這兩樣東西,即便不是王衛東幫他弄到的,也是因為跟她的交往,才得以鞏固和增加的。


    這時,王衛東手伸過來,在溫江濕滑的腹肌上摸著:有你在身邊,我踏實了許多。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天天在做噩夢。溫江吐出煙圈:那是你壓力太大了。


    這個城市綜合體,幾乎賭上了我的政治生命。有時我就想,


    何苦呢,過個一年半載,到歲數了上人大,上政協,我平安降落,去享清福,不是挺好嘛。你不是那種人。


    是啊,我這不服輸的性格既成全了我,也可能就此毀了我。溫江,有時我也想,我對人對己,包括對你要求都太高了,讓你受了不少委屈。你恨不恨我?哪兒的話?溫江含含糊糊回答。這時候,他又有些感動,心疼起這個沒有兒女,很少朋友,隻知拚命工作的女人來。


    不管你恨不恨我,我隻想告訴你,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我不想你為我吃苦,受委屈。所以,這也是我們交往這麽幾年,到現在我不要求你跟我結婚的原因……快別說了。溫江截住她的話頭,他最煩結婚這個字眼。他跟王衛東的關係裏,固然有感情因素,但好像又不僅僅是這些。是利益的互換,性的饑渴,還是惺惺相惜?他也搞不清楚。但是,有一點心裏明鏡一樣:他從沒想過要跟王衛東結婚過一輩子。他跟王衛東說過,就算沒有你,我跟我媳婦也會離的,兩地分居,十有八九會走這條路。現在,在擺脫了家庭束縛後,他不想再背上一個包袱,再結一次婚,特別是和衛東這樣一個對感情專一到有些專製的女人。


    而王衛東也很現實,她隻想把握住現在,這個男人在她身邊就行,並不指望自己能拴住溫江的心。經曆過一次事先沒有一點征兆的婚變,在感


    情上,她很不自信。


    肚子有些餓了,王衛東穿衣起來。以往都是兩人選擇僻靜的高檔酒店吃飯,在那裏沒人認識他們,但今晚衛東沒有出去,她打電話叫了兩份外賣。山珍海味吃順了的溫江,皺著眉頭用筷子扒拉著難以下咽的蓋澆飯。吃著吃著,王衛東突然停下筷子:你以後不要來這兒了。我要爭副市長的事,現在傳得滿城風雨,不知多少人眼紅眼氣呢。這年頭,要想整垮一個女人,抓男女關係的小辮子是一貫伎倆,也是最厲害的撒手鐧。我擔心有人拿咱倆關係說事。溫江笑笑。這個王衛東,膽大時天不怕地不怕,膽小時前怕狼後怕虎,哪像一個女強人。他說:說就說唄,你獨身,我離婚,異性相吸,走得親密點,頂多說個姐弟戀,這不挺正常嗎?我叫你別來,你就別來!王衛東突然嚷了起來,嚇了溫江一跳。他驚訝地看著她。衛東也覺得有些過火,收拾著筷子和發泡塑料餐盒說:對不起,這些天我很煩躁,你也理解我一點。在現在這節骨眼上,我擔心你老往這兒跑,萬一有人認出我來,認出你來,影響不好。溫江勉強地點點頭。其實,這種偷偷摸摸的關係,他也有些厭煩了,不讓來也許更好。


    溫江真就幾天沒有露麵。獨享一個大床,沒了晚上可以傾吐的對象,王衛東反倒惴惴不安起來。又是連著忙了幾天,周五晚上


    ,王衛東一個人坐家裏無聊地打開電視。影視頻道,正放著一部宮廷劇。坐沙發上,剝著美國大杏仁,王衛東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一眼電視,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這時,她驚訝地看到那個下巴光光臉白白的太監,突然從墳墓中爬出來,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女聲女氣地向她索要骨骸……王衛東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茫然四顧,是她家空曠的客廳,電視裏那部電視劇還沒有演完。她摸著怦怦跳動的胸口,出了一身冷汗。


    她模糊地回想起三十多年前,她帶領一幫子下鄉知青幹的那件缺德事來:為破四舊,他們推倒一人多高的墓碑和石人石馬,把山腳下那個宦官的大墓扒開,隨葬品砸得砸、扔得扔,最後挑著森森白骨和腐爛的衣冠,在村子裏和山穀間喊著革命口號遊行。跑夠了,鬧夠了,年輕人一聲喊,把骨骸和衣冠扔下了山澗……隨著年紀增長,加上周圍官員老板影響,從前天不怕地不怕的鐵姑娘,變得信神信鬼起來。這個噩夢,讓王衛東心慌了一整天。禮拜天,她一個人開車來到城郊八裏莊,據說這裏有位上曉天文,下知地理,能預測吉凶禍福的大仙。怕人認出政府的小號車牌,王衛東把車停在村外頭,步行進了村子。大仙其實隻是個上點歲數的瞎子,但籠罩在院子裏屋裏的神秘氛圍和虔誠的黑壓壓人群,讓王衛


    東覺得這人有點道行。輪到她了,大仙問過她生辰八字,嘴裏叨咕半天,才告訴她:你官運亨通,但命犯天煞,吉中藏凶。王衛東忙問有無破解之法。大仙道:須向東北行一百裏,燒黃表紙兩刀。東北方向一百裏,可不正是她當年插隊的地方嗎?王衛東似有所悟,道聲謝,擱下五百元錢轉身走了。


    王衛東幾年前就拿下了車本,可在山間公路開車還是不大放心,她讓溫江拉她跑一趟。這種事,隻有溫江可以依托信賴。鬼使神差,她給馮紅打了個電話。衛東還惦記著這個不幸的朋友,也想讓馮紅去農村散散心。


    當年宦官的墓地,如今已被修繕一新,成了一個旅遊景點。年輕的村支書很有眼光,不光重新修墳立碑,還特地請來一撥文人,編了不少故事印成小冊子分發給旅客。王衛東恭恭敬敬,把帶去的黃表紙燒了,心情果然好了許多。


    一個區長,一個局長,一個處長,他們三個的到來,讓村幹部們好一陣子激動,認為來了財神爺,非拉著吃完午飯再走。村委會把著公路邊,是棟二層小樓,樓上辦公,樓下就是飯館。村委會主任是從前的生產隊長,還記得當年的鐵姑娘,熱情地招呼他們落座。衛東問東問西,真難為這麽多年,村裏人名她還都記得。老主任說這個沒了,那個改嫁了,這個當爺爺了,那個搬城裏去了。他隻回答,


    沒問王衛東現狀,他早聽說衛東跟柱子離了婚。


    菜上來了。農家殺豬菜,大蔥炒山雞蛋,栗蘑炒肉,小雞燉蘑菇。涼菜是現摘的黃瓜,新做的涼粉,剛下來的核桃和栗子。山溝溝裏也沒啥好嚼裹,不過不打農藥,不施化肥,真正的綠色食品,你們城裏吃不到。老漢齜著僅剩的兩顆黃牙介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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