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溫江隨口問起縣的gdp是多少。老主任一怔:我們這兒牛的屁、豬的屁都數不過來呢,誰知道雞的屁是多少。一桌人都笑了起來,馮紅更是嘎嘎的。年輕的村支書臉一紅:你們別見怪,張大爺他沒啥文化,就知道種田侍弄果樹了。溫江感慨道:要致富,提高農民文化素質很重要。現在村幹部迫切需要充電,需要選派大學生村官……王衛東截住他的話頭:顯擺你學曆高,有文化怎麽著?管理一個村子,最重要的是能服眾,知道不知道雞的屁又有啥關係?看場麵有些尷尬,村支書忙招呼喝酒喝酒,大家一起哄把酒幹了。


    返程時,王衛東看溫江喝高了,便坐到駕駛位子上她開車。村支書把摩托車擱在村委會,上來給她帶路。溫江歪在後排醉眼眯斜,不時地瞟上一眼旁邊的馮紅。在他眼裏,馮紅雖然快五十的人了,可因為保養得好,自有一種姑娘所不具備的風韻。加上多喝了兩杯,麵帶桃花,簡直有一番夕陽殘照般的美麗。


    在高


    速公路口,村支書下了車,王衛東係上了安全帶。這時,溫江有些酒醒,他想聽歌。王衛東開著車,眼睛也不看他:整天聽宋祖英你煩不煩?現成的歌唱家就在你旁邊,馮紅,給他唱段鎮鎮他。馮紅醉迷迷地看著溫江,不知溫局想聽哪段?雖然改唱小生,但在嫣然一笑而倩然後斂的嘴形上,仍流露出當年飾演旦角的一絲痕跡。這笑讓溫江很著迷。還是這樣的女人招人待見,連說話都這麽溫婉細語,哪像王衛東,要麽不說話,說話能噎死人。溫江說:隨便,你唱什麽我都愛聽。王衛東回頭瞪了他一眼。


    馮紅哼起《美麗的草原我的家》,溫江也唱了起來。他把唱歌、喝酒視為官場必備兩大生存技能,嗓子本來就不錯,又特地練習,所以跟馮紅配合默契。幾首歌唱下來,溫江說:這樣吧,你也歇會兒,我給你倆講笑話。王衛東突然煩躁起來:是聽你得瑟,還是聽馮紅唱歌?車子進了市區已經天黑,王衛東把馮紅送回家,問溫江去哪。溫江說:反正你那兒也不歡迎我,我回局裏吧。車子停在土地局大樓前,溫江拉開車門,衛東說你就那麽著急走嗎?溫江隻好屁股又坐回到座位上。好像沒明白衛東的暗示,他說起動遷的事來:衛東,我聽說這兩天老有群眾上訪,說你們補償不公,你要加點小心。王衛東有些失落,聽了這話她說:


    你也相信那些刁民?他們願意上訪就訪。反正現在你想做成點事,看熱鬧的,起哄架秧子,借機獅子大開口的,什麽人都有。那天項目動員會你不也在場嗎,知道區裏的政策,我們力求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不過,溫江遲疑了一下,你哥王樹生,他家也在動遷範圍吧?你啥意思?動遷涉及兩個小區幾千戶居民,我哥家當然在其中。補償一個標準,我區長的親戚就特殊了?我是怕底下街道辦事處的人處理不好。他住在那兒,街坊鄰居肯定都盯著他呢。補償有個多有個少的,稍稍有點偏心眼,他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可他畢竟是你哥,林智誠他姐夫,又不能僅僅把他當成一個普通動遷戶看待。既然你知道分寸,能處理好,我就放心了。謝謝你提醒,我知道怎麽做。


    溫江下車後,王衛東一個人開車回家,腦子裏還在想著他的話。在她眼裏,城市建設就該快刀斬亂麻。就算老百姓做出些犧牲,也是發展中的陣痛,慢慢的他們會理解政府的。而且她也一直認為,在這個項目中,承受壓力最大,最受熬煎的,是她這個一區之長。她獨獨沒想到哥哥王樹生這裏,會有什麽不好處理的情況存在,也沒時間問問他對動遷啥態度。哥知道她很忙,平時很少打電話給她,可今天居然有四個未接來電,都是他打來的。因為山裏手機信號不好,


    當時她沒有回,後來一直開車也沒工夫打。


    現在溫江的一番話,讓王衛東萌生找哥談談的念頭。進了家門,她掏出了手機……###第十五章


    王樹生心事重重。他沒有想到,跟自己朝夕相伴二十來年,替這個家遮風擋雨的樓房要拆了,這個小區要從這片土地上徹底消失了。而促成這事的,就是當初籌建這個小區的王衛東——自己的親妹妹,開發商又是自己的小舅子林智誠。


    最早這片小區孤零零地遠離市區,這兩年隨著城市發展,周邊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這裏也就成了寸土寸金的好地段。雖說與熙熙攘攘的繁商區隻是咫尺之遙,卻保留著老小區特有的氛圍,鬧中取靜。樓與樓之間,樹木多,間距大,居民養養花,種種菜,多少能夠感受到四季更迭,體味一下久違的田園生活。這麽好的小區,怎麽能說拆就拆,說讓它消失就消失呢,王樹生怎麽也想不通。


    背著手,他一個人在小區裏從東頭走到西頭,從南頭走到北頭,漫無目的溜達著。看到一棵老樹,伸出手去摸摸;看到一條狗,俯下身去逗逗。看到樹蔭下一群老頭在下棋,他就旁邊站會兒,看他們為一招一式爭吵翻臉,又嘻嘻哈哈叫著對方綽號和好。最後,他坐在修鞋攤的馬紮上,粘一粘有些開膠的鞋子,又叫過來吆喝叫賣的小販,買了半斤花生酥糖……平時司空見慣


    的一切,現在都讓他覺得親切而美好。


    晚上,打開父母房門,撣撣家具上的塵埃,摞摞書架上的書。又去小誠的房間,打開窗子通通風。他覺得屋子也是有靈氣的,再好的屋子沒人住,沒人打理,就像沒有人心疼的人一樣,會慢慢老去。站在寂靜的屋裏,聽著嗒嗒作響的鍾表,他感到時間在慢慢流逝著。回憶起親人們的音容笑貌,回憶著屋子裏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既是幸福甜蜜,又有一絲悲傷籠上心頭……然而,這裏的一切,都將因拆遷而被鏟除,王樹生心理上很不適應。他甚至覺得,有時候人的折騰,比什麽自然災害的能量都要大,都要可怕。他的魂不守舍帶在臉上,到了大剛那裏,連平素喜歡的貓狗都懶得逗弄。外甥打電話給楊麗華,問我舅他最近怎麽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楊麗華說:你舅他身體好著呢,沒病。有也是心病,這不聽說小區要改造搬遷嘛,上火了!動遷補償方案出台,張貼在居委會牆上。有人看完登時就炸了:這麽好地段,為啥補償標準跟別處一樣?大夥團結起來,就是不搬,看它有啥法!有人膽小怕事,嘀咕道:胳膊擰不過大腿,跟政府對著幹,有好嗎?搬吧,好歹還住上大平米呢。大多數人嘴上沒說,心裏在扒拉小算盤:眼下看是有些不上算,可這城市綜合體一起來,房價肯定水漲船高,回


    遷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大家議論紛紛,卻沒有一個人主動簽字。


    王樹生知道,雖然他對這個住了二十來年,養育兒子又送走父母的小區很有感情,但照現在這架勢,搬走再回遷大勢所趨。父母的兩室一廳,現在過戶到他名下,加上他自己的房子,不用加錢就可以換套大平米。他盤算好了:不騎馬不騎牛,騎個毛驢走中流。他既不當出頭的椽子,第一個簽字,也不當落後的老牛,成為給政府出難題的釘子戶。當著區裏的幹部,王樹生明確表態:不當絆腳石。


    入戶摸底的幹部前腳剛走,防盜門嘩啦一聲響,張萬田帶著一身酒氣上門:樹生啊,現在大夥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你是勞模,又上過報紙電視,有影響力,我想聽你一句實話,你簽還是不簽?王樹生說我簽。


    你不能簽!老張眼球網著血絲,舌頭有些不利索,從前城市複建讓搬遷,咱沒二話,連莊稼都鏟了。現在跟那會兒不一樣,政府賣地皮掙錢,跟開發商穿一條褲子。他們吃肉,咱們也得多要口湯喝吧。咱老百姓不能總去那個吃虧的角兒,應該要個好的補償。張叔上了年紀後越來越偏激,什麽都看不慣。林兆瑞在時,老哥倆頗有共同語言。他們懷念從前簡樸單純的生活,看不慣現在世風日下、唯利是圖。說起當下一些官員的貪汙腐敗更是義憤填膺。隻不過,林兆瑞


    常常用存在即合理表達他的無奈,張萬田則喜歡用發現一個槍斃一個來發泄他的不滿。王樹生倒了杯熱茶,讓他醒醒酒:那張叔依你怎麽辦?老頂著也不是事,有啥意見,有啥要求,咱們向政府反映啊。屁!老張啐了一口,人家動員你時,主動上門找你,軟磨硬泡地求你。你要反映問題,提條件,就沒人撣你了,推個二五六,來回踢皮球,都說做不了主。樹生,我來呢,就是為這事,衛東管這個項目,你是她哥,你的話她聽得進去。你辛苦去趟區裏,把大夥的要求和態度傳遞過去。你一個人去,總比我們一塊亂哄哄地去上訪,給她填堵好,也不至於影響她工作。王樹生想想也對,應該讓小環知道居民的想法,這也是配合她工作。他答應下來。老張喝了幾口茶,站了起來,臨出門又叮囑:你是她哥,也是小區居民,是我們推出來的代表。樹生啊,你的態度就是我們大家的態度,千萬不能服軟,我們沒偷沒搶,在爭取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記住了啊,不是針對衛東,是針對她代表的區政府!給妹妹打手機沒打通,到了外甥的寵物醫院,卸下狗糧貓糧,王樹生抽空又打個電話,還是不通。他正納悶呢,愛國晃晃悠悠進來,一屁股坐凳子上,手上也沒了折扇。原來他的養生館出事了:因為非法行醫,被市裏查扣,還要處罰十萬


    塊錢。


    王樹生並不感到意外,他早提醒過愛國,這不是正經營生。一個初中生,沒當過一天醫生,給人瞧病不出事才怪。可愛國卻認為這裏麵有蹊蹺:八成有人眼紅嫉妒,想整我。這麽大攤子操持起來多不容易,我不能就這麽著倒了!樹生勸他:你要是走得正行得端,別人就是想折騰也折騰不了你。這下沒咒念了吧?我看哪,當務之急你還是反思一下,想想以後幹點什麽正經營生吧。大剛也幫腔:要不你還是開家飯館,幹老本行吧。我手頭有點錢……劉愛國搖搖腦袋,他還沒到窮途末路:樹生,我來是求你找找小環,讓她過個話,別罰款了。特別是不要讓媒體卷入,他們要是跟著一起哄,非把我炒死不可。這話我不說,你願意說你自己說去。


    我的大外甥,我的好外甥,我的親弟弟呀,你是不知道你那個妹妹,自打我出書後,她就覺得我是個騙子,幹啥都不靠譜。她眼裏根本沒有我這老舅,昨天我跟她電話裏沒說完,她就給掛了。照我看,你誰也別找了,自己當個教訓,把忽悠人掙來的錢交罰款,把不正當的營生變正當了,未嚐不是好事。滿打滿算王樹生會幫他一把,現在聽他這麽說,愛國黑臉氣得發青,手指點著他鼻子:你們兄妹真是隨得貼!好,我自己找轍去,就是要飯吃,也要不到你門口!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大剛頭一回見他倆鬧掰,忙勸舅舅:不就是跟我姨過個話,哪怕先答應下來,也不至於得罪他呀。絕對不中,你姨今天為親戚求人家擺平了犯法的事,明天人家違法了,就會同樣求她來擺平。讓她犯錯誤的事咱不能做,幫一個害一個的事不能辦!吃晚飯時,楊麗華說大芬兒來家著,讓我在你枕邊吹吹風,幫愛國一把。王樹生一蹾飯碗:打住,腳上的泡自己走的,誰也幫不了他。可睡一宿覺起來,他卻吩咐麗華去看看愛國,拿過去一萬塊錢。


    昨天剛把你小舅得罪了,又衝我急赤白臉的,現在又心疼他了?你呀,真是刀子嘴豆腐心!王樹生嘿嘿笑道,我是想憋憋他,愛國也該通過這事長點教訓。又讓找出小誠給他買的西服來穿上。楊麗華問幹啥去,他說:還不是為動遷補償的事,昨晚小環來電話,當人麵不方便細說,今天我過去一趟。怎麽著也是大區長的哥哥,咱不能邋裏邋遢的給妹妹丟臉啊。西服筆挺,皮鞋鋥亮,王衛東看見他這身行頭,樂了:哥你打扮起來,還跟從前一樣精神。她細心地把樹生衣袖上沾的一根狗毛摘下。有一陣子沒見了,她臉有些憔悴,鬢角現出些銀絲來,這是怎麽焗染都沒法隱藏的。王樹生有些心酸,一時間竟不想跟妹妹說這些讓她糟心的事了。


    王衛東坐在他旁邊,臉上帶著笑:找我到底啥事?白


    天打了一通電話,晚上可通了,你又不肯說。王樹生隻好把大家對動遷補償的意見,一五一十跟妹妹說了。王衛東點著頭,抿著嘴,聽他說完才開口:哥,白紙黑字的紅頭文件,可不是誰說改就改的。這動遷補償標準是經過多方論證,參考國內同等城市情況製訂的,也不是你妹妹一個人說了算。不過,我會重視居民意見的,回頭我們開會商量一下這個事情。她停頓了一下,又說: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可好人最容易讓人當槍使,被人利用。動遷這裏頭水有多深你不知道,以後別摻和這事了。王樹生搓著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衛東之前沒少下去了解情況,現在她特別想聽聽哥哥,這個實誠人也是當事人對動遷的態度。聽妹妹問他,王樹生說:我能有啥態度,支持你們工作唄。不過……他話鋒一轉,說實話,這麽結實的房子,怎麽蓋起來的你比我還清楚,說拆了就拆了,怪可惜的。你們就不會另外找地方蓋啥綜合體,還省得費勁做大夥工作了。我的傻大哥呀,你當我願意興師動眾拆遷啊?現在市區寸土寸金,哪兒有這麽多的空地,這麽好的地段建設城市綜合體?你們住的房子雖然結實,可畢竟二十幾年了,破舊不堪,影響城市形象。區裏也是想借此改善城市環境,提高老百姓的生活品位……話是這麽說,可故土難離,窮


    家難舍,就算回遷也不是一個樣子了。大夥意意思思的不願搬進高樓,多要點補償也情有可原。哥,這可不是多要點少要點,多給點少給點的事。你看到的隻是你們小區,我卻要從全區、全市的角度通盤考慮問題。這個項目中,政府要有財政收入,開發商要能掙到錢,居民要得到實惠。我必須照顧三方利益,隻有三贏才算公允,這個項目才算成功。話我也捎到了,你們掂量著辦吧。王樹生說著站起身,衛東拉住他胳膊:哥,你能支持區裏工作,我很高興。正因為咱們是一家人,不能搞特殊,所以回遷標準跟大夥一樣。不過小誠說了,房子隨便你要,差價他來補。另外,搬家後也別在外麵租房了,小誠的別墅,鳳凰新村我的房子,你們隨便住。你們千萬別為我操心,我咋都好說。住再大的房子,還不是夜裏隻能睡一張床,小環啊,我是替你和小誠著想,替街坊鄰居們著想。市裏既然決定讓你牽頭幹,就要幹好,別讓人家背後戳脊梁骨。放心吧,這樓原來是怎麽蓋起來的,今天我也會拿出當年的勁頭來怎麽把它拆掉。別看這會兒說啥的都有,瞧著吧,等城市綜合體立起來,你妹妹會讓他們挑大拇指的。她意猶未盡:哥你既然來了,我帶你參觀一下這個城市綜合體項目,也好有個直觀的印象。你不知道,這可是個新事物啊,


    全省這是頭一個。兩人下到一層。大會議室旁邊的屋子,現在改造成了城市綜合體規劃展室。牆上掛著各種圖表,碩大的沙盤上,綠樹簇簇,道路成放射狀展開。正中是一棟棟高樓,有的像塊冰錐,有的像根圓柱,有的幹脆像個倒立的木工用的鑿子。密密麻麻的窗子,鏡麵一樣反射著冷冰冰的光。衛東用激光筆給哥指點著講解:這是超五星級酒店,這是國際購物中心,這是金融總部區,這是超高層甲級寫字樓,這是風情酒吧街……她又指著邊上一群積木一樣的高樓:這是你們要回遷的小區。你看看,地下車庫,空中陽台,金牌物業,二十四小時保安。可以說坐擁繁商區,俯瞰全唐城,升值潛力巨大,不比你們現在住的強百倍?衛東興致勃勃地描繪著動遷的美好願景。王樹生頻頻點頭,這房子確實好,繁華程度跟北京上海沒啥區別。不過呢,他從心裏還是覺得隔著一層,不像現在住的小區那麽親切。妹妹呀,你知道街坊大爺大媽們怎麽想的嗎?他們隻盼望著樓房結實點,樓層別太高,有一點綠地和樹蔭,有個孩子們撒歡兒、老頭們聊天下棋的空地就行。這些豪宅典範、頂級享受之類,跟老百姓真正需求不搭邊,也消費不起。你就不想想,一個月十塊錢的衛生費還有人拖欠呢,你讓他交一兩百的物業費,掏不掏得出來?王


    樹生心裏思忖著這些,並沒說出來,他不想掃妹妹的興致。


    王衛東像是瞧出了他的心思,收起了激光筆:當然了,跟過去的老小區比,是沒有那麽寬綽、敞亮了,物業費要高出很多,原來沒有的停車費也會有。政府也想到了這層,收入低的居民,我們會替他們掏一部分錢作為補貼納入進來。這還差不多。


    哥呀,你是不知道,我也有難處啊。王衛東坐在靠牆沙發上,拉哥哥坐在她旁邊。過去呢,我有小脾氣喜歡衝你撒,有心事愛跟你說,我打小就跟你親。哥,今天好不容易沒啥事,沒有會開,沒人找我,咱哥倆多待會兒。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外忙著,很少跟你交心。在外人眼裏,我是個女強人,是管轄五十萬人口的一區之長,可是,誰知道我背後付出的艱辛,受的苦遭的罪啊!她撫摸著光溜溜的斷指:


    返城後為了不掉隊,你妹從零開始,一點一點地啃,總算拿下了大學文憑。五年啊,不怕你笑話,高數我連續考兩年才過;英語,最初連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到最後考試過了八十分,沒有點毅力是做不到的。大冬天騎車子去上課,雪地路滑,摔了一跤小臂骨折,我硬是挎著胳臂堅持下來……這麽拚命為什麽?就是為了彌補知識結構上這個短板。工作上也是,你知道我下鄉時啥樣子,甭管什麽髒活、重活,別人不願幹的活


    ,你妹都搶著幹,也幹出了名堂。可進了城,到了指揮部、建委,才發現你不懂得城市規劃,不懂得建設施工,不懂得工程概算,你永遠是個寸步難行的外行,不光自己幹不了工作,也無法指揮別人去幹。這就逼著自己去學,利用一切機會、一切時間去學。我結婚後為啥不要孩子,為啥顧不上家,就是因為工作忙,還有學習壓力太大,心無旁騖,沒時間考慮這些。就是憑借著這麽一股子不服輸勁,你妹一步步走到今天讓人羨慕,遭人嫉妒的位子。可是,冷暖心自知啊,官位越高,責任越重,壓力越大。有些人以為你妹妹手眼通天,沒有辦不成的事,這個求那個找;上頭有些官銜比你大的,有背景的,更是頤指氣使,吩咐你幹這幹那。而你侍候不好,不答對滿意,隨時都有可能給你穿小鞋,讓你翻車……王衛東說著,忽然哎了一聲:你看看,光顧說我自己了。這些年我很少回家,對你和嫂子關心不夠。哥,我是不是有點自私啊?妹妹一番話,讓王樹生聽著很不好受。原來區長的光環背後,小環有著這麽多的苦處和難處。不,你淨為大夥考慮了,一點不自私。他說著站了起來,抻了抻西服:小環,這麽多年,哥工作上也沒幫過你什麽忙,啥也別說了,動遷這塊,我第一個簽字!不用那麽急著簽。回去跟嫂子商量商量,一起


    研究研究每個條款,心中有數再簽不遲。王樹生突然上來牛脾氣:這事我能做主,你讓他們把協議拿來,我現在就簽,馬上簽!從區政府回來,王樹生直奔張叔的存車棚。敲開門才發現滿屋子人,都在眼巴巴地等信兒。麵對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他心生愧疚。對大家的要求,妹妹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複,而他本來是代表居民提條件的,沒想到卻第一個妥協,在回遷協議上簽了字。


    老張親熱地迎接他:樹生,讓你扮演這樣一個角色,跟政府提條件,唱對台戲,實在為難你了。不過,你為大夥的事肯出頭,好樣的!王樹生把妹妹原話說了一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語,最後帶著掩飾不住的失望散去。張叔送他出來,王樹生想自己簽字的事早晚大家也會知道,不如現在實話實說。聽他說完,張萬田一愣:你簽了?簽了。


    真簽了?


    真簽了。


    你!老張一跺腳,臉憋得通紅。他隻說了一個字,突然垂頭喪氣:你們是一家子,親兄妹……對,我竟忘了這個茬兒……對,也對,你幹得好!晚上兩口子剛坐到飯桌前,就聽到外麵有人舉著喇叭烏拉烏拉喊著什麽。王樹生推開窗子,一陣刺耳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了進來:居民們,居民們注意了:現在回遷補償不合理,我們正跟區裏交涉。可在這節骨眼上,偏有個別居民背著大


    夥簽了字。這麽做是對大夥利益的侵犯,是叛徒,是內奸!大夥不要被蒙蔽,不要被忽悠,繼續爭取我們的權益,堅決不在協議上簽字……我們愛簽不簽,管得著嗎!楊麗華衝外頭嚷了一句,把窗戶關上。王樹生想出去解釋,被她攔住:你還是在家待著吧。現在他們恨你恨得牙根癢癢,咱躲還躲不及呢,你還要送上門去找罵。王樹生簽字後,大部分居民陸續簽了字。至此居民分成了兩派,各揣各的心思,各打各的小算盤。先簽協議的,擔心日後補償標準提高,自己吃虧,不肯立刻交鑰匙搬家;而討價還價不搬的,又怕先簽的優先選擇回遷房號,把金角、銀角好位置占了,最後隻給他們剩下銅角和鐵角。原本平和安靜的小區,空氣裏充滿著猜疑和焦慮。有人把對補償標準的不滿,轉嫁到先簽字的居民身上,平素見麵就打招呼,現在卻像看見瘟神一樣躲開;擱樓口的自行車,車胎不知什麽時候被紮得泄了氣;夜裏,還要提防不知何處飛來的磚頭,把窗玻璃砸碎。楊麗華晚上也不敢出去遛狗了,她攔著丈夫,不讓他去小廣場扭秧歌。眼淚汪汪的,她說:我真受不了,這兒一天也住不下去了,咱們還是趕緊搬家吧!其實,依拆遷辦的意思,恨不得前腳簽字,後腳騰屋子貼封條,唯恐再生變數。王樹生何嚐不想離開這是非之地呢


    ,可因為幾個區都在上項目,大麵積動遷,在市裏找套合適的房子並不容易。但就是再困難,他也不願搬到妹妹或小誠那裏去住,街坊們的誤會夠深了,他不願意給人再留話柄。


    深秋的太陽雖然明亮,但已經沒有多少熱量。樓下的小花園裏,花草預感到冬天的肅殺,爭著把最後的美麗展現給這個世界。蟬不叫了,蛐蛐不叫了,蜜蜂也不來了,隻有一兩個紅蜻蜓,戀戀地落在向陽的石板上。王樹生站在有些荒蕪的小花園裏,任憑秋日從頭到腳撫慰著他。雖然打小在城裏長大,可幾年的插隊生活,卻讓他對四季更替有著鮮明印象。腿上的風濕,也在同步感應著天氣變化。在步入人生的秋天時,他對這個季節感觸特別深,也特別強烈。


    父母沒了後,王樹生再沒心思侍弄花木,不多的葡萄珠都讓淘氣的孩子們捋光了。他環顧著小花園,家什可以帶走,可這花園帶不走,這花花草草的帶不走。葡萄秧倒可以取個枝子,可往後住高層了,不接地氣了,到處都是鋼筋混凝土,哪還有種葡萄的地方?


    他忽然覺得腿發軟,一屁股坐在了溫熱的石板上……兩天後,王樹生總算通過中介在鳳凰山腳下租到兩居室,從搬家公司雇了輛車,招呼外甥過來幫忙。二十年前第一次搬家時,一車就拉來全部家當,現在,卻足足運走了三車。兒子騎過的自


    行車,女兒寫作業的小書桌,父親的寫字台和藏書,母親愛用的縫紉機……盡管有些東西已經沒用,可裝載著無窮的回憶,兩口子掂量來掂量去,哪件都舍不得丟。


    一個樓口住的街坊們,出出進進,冷眼看著他們忙活。就在這裏,王樹生相繼送走了爸和媽。街坊們主動幫著搭靈棚、鉸紙錢、招待客人,又一齊默哀送兩位老人遠行。現在,看他們搬家卻沒人過來伸把手,甚至連句客套話都沒有。沒想到一塊住了二十來年,最終這麽個結局!王樹生心裏酸澀難受,從牆上摘下了三平堂的掛軸。


    在父母的空屋子裏,他轉悠了半天,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父母傾訴:我王樹生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恍惚間,人們又像回到震後重建的那些日子。城市成了個大工地,到處是塔吊,到處是圍擋,白天揚塵不斷,夜裏燈火通明。打樁聲,混凝土攪拌聲,鋼模板撞擊聲和施工車輛轟鳴聲組成一支喧囂的城市交響曲。


    而動遷中的老小區,倒像海水中的小島一樣平靜。該搬的,搬走了,堅持死守的,繼續死守。小區隨處張掛著紅色條幅:相信政府相信黨,早簽協議早揀房麵對現實談補償,合理價位快交房早簽協議早受益,莫到強拆夢方醒……條幅下麵,是丟棄的破沙發、舊家具、露出棉絮的毛絨玩具。叢生的蛐蛐草和星星草,被秋陽曬得發


    白,濃重的草香混合著垃圾腐爛發酵的酸臭味。收破爛的,蹬著三輪在空蕩蕩的樓群間遊蕩著,車把上架著喇叭,一遍遍地重複著:有冰箱、彩電的賣!、有空調、洗衣機的賣!不知誰家的公雞,站在垃圾堆上,無聊地東瞅瞅、西瞅瞅。聽得喇叭聲近了,才邁著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走開。


    王衛東和林智誠走在坑坑窪窪,露出石子的水泥路上,在小區裏巡視了一圈。情況跟動遷通報上反映的差不多,進度不算慢。陪同的街道幹部散去後,林智誠說:老姐,我真佩服你,快刀斬亂麻。要多幾個像你這樣務實的官員,台灣問題早解決了!少拍馬屁。


    老姐,有件事我始終搞不明白,現在有些動遷戶,不相信我這個開發商,也不相信你拆遷辦,擺明了要跟咱們對著幹。你呢,居然還說什麽可以理解,要將心比心,換位思考去做工作。你也忒有善心、耐心!你在我這位子,也會這麽做的。這項目急嗎?急,我比你還著急。可越是這時候,越要掌握政策。可你能說服他們嗎?我看懸乎。你沒看出來,這些動遷戶們一邊跟你周旋應付著,一邊串通抱成團,早做好打持久戰準備了。王衛東指著不遠處一條標語:你看上麵寫得啥?‘自家算好自家帳,偏聽偏信要上當’,這話就是針對這群人的。人都有自私的一麵,關鍵時候都撥拉自家小算盤


    。對付這部分人,我們拆遷辦同誌總結出不少經驗,像欲擒故縱、聲東擊西、移花接木、暗度陳倉、假道代虢等等,甚至連反間計都使上了。幾個回合下來,別說是街坊鄰居,就是父子兄弟,也不敢輕易相信對方。你說他們還能抱團嗎?林智誠佩服得直點頭,動遷本身就是博弈,勝出者才是獲益最大的一方。這不光考量耐力、勇氣和判斷力,也是一個智力較量的過程,兩邊信息不對稱,因此政府和他開發商絕對是勝利一方。唯一需要考慮的,是什麽時候勝利和為勝利付出多大的代價。


    坐著衛東的車子回區裏時,正好是下班鍾點。唐城最寬的主幹道上,亮著刹車燈的車子一眼望不到頭。林智誠抱怨著路窄,說當初設計者真他媽的沒屁眼。王衛東瞟他一眼:還說呢,震後重建咱們瞄準的可是當時世界水平,可八四年一位中央領導來,說長安街都沒有這麽寬,你們瞎搞啥?正趕上國家錢緊,結果重建收縮,路就修成了現在這樣子。是嘛?林智誠還是頭次聽說這件事。八四年,他還在小山擺地攤賣盜版磁帶呢。王衛東陷入沉思:這位在老百姓剛剛擺脫溫飽時,就提出多吃肉、穿西服的領導人,觀念不可謂不超前,可在城市建設上卻目光短淺,看來誰也不是先知先覺呀。我要當上市長,首先拿這條道開刀,把兩邊店鋪全拆了,去


    掉中間隔離帶,再把路麵拓寬到五十米,搞個雙向八車道……城市建設,百年大計,必須一步到位,容不得咱們小修小補。小誠啊,其實咱們沒有太多時間,城市綜合體必須在我手裏變成現實。眼下的困難,主要是大家的抵觸和不理解。這個坎啊,衝一衝就過去了,衝不過去,我就是曆史的罪人!老姐,我支持你!林智誠讓衛東鼓動得興奮起來,攥起拳頭捶了一下大腿。


    王衛東與林智誠遙相呼應,一方麵以舊城改造指揮部名義發文,責令尚未簽字的居民由單位和親屬做工作,限期動遷,形成高壓態勢;另一方麵,許諾按簽協議時間先後,再給居民從兩萬到五千元不等獎勵。軟硬兩招出台後,反對動遷的陣營土崩瓦解,最後隻剩下十幾家,也是最難纏的釘子戶。


    到這時候,補償標準不得不向上浮動。先前簽協議的人不滿意,覺得響應號召支持動遷的,反倒吃了虧;而釘子戶們還是不給麵子,不簽。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他們胃口越來越大,總想再多要些——至於時間,他們耗得起。王衛東有些焦躁,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她,工程這麽無限期拖下去,越往後越難辦。她對林智誠傾吐自己的苦惱:現在動遷處於膠著狀態,萬沒想到這幫居民這麽難纏,我很後悔把你扯進這個爛泥潭。老姐,你說這話就見外了,我不也是想


    多掙點錢,往大裏幹嘛。咱倆現在坐同一條船上,隻有互相幫襯了。王衛東擰著眉毛,揉著酸脹的脖子。開了半天會,毫無進展的動遷通報看得她要崩潰了。林智誠轉到她身後,虛攥拳頭,幫她輕輕捶著:這幫刁民,欺軟怕硬,講不得道理。老姐,你別著急,有啥難拔的釘子,我來拔,得罪人的角色,我來演。唉,有時候我也想,這是何苦呢,自己給自己找罪受。真羨慕那些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一天到晚心思都用在拉幫結夥,琢磨著跑官要官、買官賣官的幹部……是啊,人家不也照樣升官發財,甚至比你還吃香?林智誠接過話頭,老姐,我也不是說你,年齡一天比一天大了,再辛苦也就這樣了,等上到副市長位子後,你也甭那麽要強了,好好當你的太平官。王衛東搖搖頭,並不認同小誠的觀點。她說:那是以後的事,當務之急,你要幫我把眼前這棘手的事解決了。沒問題!


    林智誠親自上陣了,讓手下把釘子戶花名冊統計上來。瘦猴剛提拔為副總,管著動遷這塊,他很快交給林智誠幾張紙。林智誠掃一眼排在最前頭一個,讓打聽打聽這家夥有啥軟肋。


    煤礦退休的老劉頭愛喝兩口,有點迷信,家裏大事小情的喜歡去城郊八裏莊找大仙占卜算卦。林智誠眼珠一轉,有了主意。去,他吩咐瘦猴,找到那個算命的,給他一筆錢


    。如果老劉頭再來,想法嚇嚇他,忽悠他搬家。事成後,再付給他雙倍價錢。果不其然,幾天後,老劉頭帶著老伴來算命。隔著一道門,大仙咳嗽了一聲,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劉老哥裏邊請啊。老伴一扯他衣襟,哎呀媽呀,他咋知道是你呢?老劉頭食指豎到嘴邊,讓她別吭聲。大仙穿戴得幹幹淨淨,正端坐在炕頭上,雙手撚著盲文書在讀,臉也不看他們,隻說了聲坐。二人落座後,大仙還在高昂著頭,嘴裏念念有詞。等了足足有十分鍾,他才偏過臉來:劉老哥又遇上為難事了?老劉頭一聲長歎,說有個協議拿不準是簽好,還是不簽好。大仙沉吟半晌,叫他伸過手來,上上下下摸了足足五分鍾,掐指一算:這協議,你一定要在明天晌午十二點前辦了,否則會有血光之災。還有,我給你一句忠告:做成這筆大買賣後,一定要舉家搬遷,離開原來的住處。我的第三隻法眼看到,你家已成白虎精的窩了……老劉頭和老伴不寒而栗,連連點頭,說回去就辦這事。他前腳走,後腳大仙來電話,讓瘦猴把餘下的錢送過去。林智誠吩咐:再給他加點錢,把他送出唐城。告訴他,在哪兒算命我不管,一年內敢回唐城半步,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坐在車裏,遠遠看著老劉頭一家急急忙忙搬著東西,林智誠冷笑一聲:跟我玩,還欠火候


    !順利攻克第一個堡壘,他高高興興去找王衛東。辦公室裏,衛東正唉聲歎氣。原來,就在區政府門衛窗戶根下,已有一個動遷戶住了兩宿,聲稱不答應他的補償要求,就在這兒抹脖子。


    林智誠不語,晚上派人用尼龍袋子套住那人腦袋,塞進麵包車。一頓臭揍後,丟棄到荒郊野外:下回政府門口再看到你,不用你抹脖子,立馬扔南大窪喂王八!那人果然再也沒出現。王衛東知道後,皺著眉頭說了一句:做得有點過了。林智誠惡狠狠道:不狠不吃粉。老姐,這號滾刀肉我沒少打交道,你踢他,他給你磕頭;你給他磕頭,他踢你下巴。對付這路刁民,你就得下狠招兒!常人眼裏,他一個公司老總,竟然為這點雞毛蒜皮事操心費力,有些難以理解。而事實上,正是在與這些刁民打交道過程中,林智誠才品味出偉人那句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含義。盡管天性不乏善良,但多年市場廝殺,卻讓他心腸越來越硬。在他看來,物競天擇,弱肉強食,是自然法則,也是社會法則和生存法則。因此,與釘子戶交手,他一點不會手軟。看著林智誠這些天的亢奮,連瘦猴都有些擔心:這樣下去,他會不會重蹈大臭兒覆轍?


    釘子戶們,總算領教了林瘸子的厲害。張萬田為林兆瑞、劉蘭芝攤上這麽個兒子傷心:老兩口的好人緣,全讓這小子敗壞了!


    論歲數,論資曆,老張都是釘子戶的主心骨。可張萬田這麽不屈不撓地鬧事,卻不是為了自己。用他的話說:黃土埋半截子的人了,撐死還有個十年二十年活頭,就算房子再大再多,還能住多長時間,死了化成灰,一個小匣子全裝下了。他主要是為孫子。在城郊村當支書那麽多年,隻要他稍稍動點心思,無論是票子還是房子,都不成問題。可他死心眼,就認兩個字:原則。為這,不知被老伴嘮叨了多少回,兒女數落了多少次。現在老了,他有些悔悟。當年的村幹部,現在哪個沒有幾處宅子?現在的村幹部,哪個不趁幾百萬,開著小車,外頭做著買賣。就你老張頭,倔驢一個,連孫子結婚都在外頭租房子。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腸子都悔青了。現在,動遷讓他看到了希望,這回哪怕是豁出去老臉,也要給孫子多整出套房子。長輩啥也不給兒孫留下,意味著死後沒一點念想,那他張萬田豈不是白來這世界一回?


    他堅信,在動遷這事上,大鬧多給,小鬧小給,不鬧就隻拿補償的那點錢。既然市裏不撣他,他幹脆到京城上訪。很快,上麵通知區裏派人去接張萬田。王衛東大光其火,叫過來信訪局長臭罵一頓。你們看著辦吧!她重重地擱下一句話。手下人心領神會,返程借口車子出了問題,車窗留了一道縫隙沒有關嚴。時值


    初冬,他們提前穿好棉大衣,張萬田凍得連流鼻涕再咳嗽,苦不堪言。車子到高速服務站,他要上廁所。剛一下車,司機立馬開車,一溜煙打道回城。


    張萬田走了三十多裏路才回來,找到區政府,指名要見王衛東。他囔囔著鼻子,點著她臉:你再不是從前的王衛東了,你爸你媽要是活著,我不相信會由著你這麽折騰!衛東滿臉賠笑:張叔,你老批評的對。我們工作中有哪些不足,你老就不客氣的指出來,我們改正。話是這麽說,王衛東沒有絲毫妥協,張萬田隻好改變策略,讓老伴出山。衛東起初對老太太非常客氣,親自沏茶倒水。無奈,老人家就是不吃這套,非要她親自簽字畫押,滿足他們條件。衛東沒理她,顧自接聽著電話。老太太被惹怒了,摔碎茶杯,拍打辦公桌,最後幹脆哭天抹淚起來:按輩分你得管我叫聲嬸,我都這大歲數了,你這麽對我,你們政府就這麽擠對人……王衛東關上屋門,不急不惱:你老回去告訴我張叔,如果這錢我掏,你們要多少都成。可問題這是政府項目,補償標準是統一的。如果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一套舊房子要出天價來,開發商會把成本均攤到每家每戶,最後吃虧的還是大家。張嬸,我要是滿足你的要求,就是對其他動遷戶不公,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答應的。王衛東轉身出門,吩咐手下把


    老太太請出去。她堂堂的一區之長,不說日理萬機,一天也有十幾、幾十件事情等著她,有上千萬上億的項目需要拍板決策,現在卻整天糾纏在這些雞毛蒜皮事情上,真是既頭疼又浪費時間。人不是鐵打的,經不住來來回回地揉搓,王衛東再強硬,也有脆弱的一麵。這時候,她的女人天性暴露出來,她想有個傾訴的對象,需要情感的支撐和精神的慰藉。


    晚上,難得沒有應酬,沒有堵門上訪的,王衛東去溫江住處找他。自己不讓溫江來,現在卻主動上門,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這麽想著到了樓下,她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好一陣才通,溫江支吾著說沒在家。王衛東覺出溫江有點反常。又一想,可能跟領導在一起,接聽電話不方便,便說你忙你的,沒事,便把電話掛了。


    燈影下,王衛東一個人悵然若失地站著,幻想著溫江的車子突然出現在麵前,搖下玻璃窗,用標準的普通話喊她的名字,看到她時臉上露出的驚喜表情——她想他了!


    可就在這時,溫江和馮紅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從樓口走出來,差點跟她撞個滿懷。雙方都愣住了。溫江想解釋幾句,王衛東看都沒有看他,眼睛死死盯著馮紅。馮紅多機靈呀,忙向王衛東撒嬌:姐,你也有事兒找溫局呀?那你們說,我先走了。回頭衝溫江莞爾一笑:溫局不用送了,拜拜!馮紅走了


    ,香水味卻久久沒有散去,王衛東眼裏盛滿委屈和憤怒的淚水。溫江看四下無人,拉一下她的衣角,小聲道有話上樓說吧。


    別碰我!王衛東像獅子似的怒吼一聲,嚇得溫江忙收手。她頭也不回地衝向夜色裏。她的心緒越來越糟,腳步越來越亂,如果現在有車子出現在她眼前,她會毫不猶豫地讓身體撞上去。都說戲子無情,自己對馮紅這麽好,跟親姐妹一樣,沒想到她會做出這麽沒廉恥的事,奪走自己所愛的人。溫江更加可惡,雖然她潛意識裏對這份感情總有些擔心,預想他有一天可能出軌,卻沒想到,打擊會來得這麽突然,這麽猝不及防……溫江在身後隻叫了一聲,沒有追她,他和馮紅對這一天早有準備。後來,兩人也沒有找王衛東解釋,他們的關係也沒有收斂或疏遠的意思。盡管衛東不想知道那些濫事,可關於兩人的消息卻不時傳到她耳朵裏:馮紅開了一家演藝公司,房子是溫江幫著找的,開業那天溫江以嘉賓身份出席……這時,王衛東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這個與她有著肌膚之親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從此在她生命中消失了。感情上她是失敗者,現在唯一支撐她的,就是工作。隻有忘我的工作,才能把她從痛苦中拯救出來。


    節氣一過霜降,早晨就明顯覺出寒意了。王樹生在鳳凰山腳下租了套舊房子,每天早上


    ,楊麗華遛狗,他去爬山。也許隻有在這種有氧運動中,才能暫時把動遷帶來的煩惱丟在腦後。


    剛上了三十幾級石階,就看到一幫白頭發的老大姐站在小樹林中,圍成一個圈,拍著巴掌,嘴裏念念有詞:超常能量,精神健康,消炎消腫,呼吸通暢……怪有意思的,他站下看了一會兒。這種精神治療法,似乎比愛國的餎餷養生還玄乎,真不知能起多大作用。他想。


    石階蜿蜒向上,鬆柏樹、洋槐和酸棗棵子間纏著一層薄霧。山上山下,老頭們拖長聲音,遙相呼應。


    山頂在招呼:來——了沒?


    山下應答著:來——嘞。


    山頂,又拉長聲音飄下來:和——諧。


    山下,也拖長聲音唱和:和——諧。


    於是,大山便回音嫋嫋:和——諧和——諧……王樹生苦笑一下,和諧,真是說著容易做到難啊。他想起過去住一個小區裏,鄰裏間要根蔥、c勺鹽的方便;想起誰家紅白喜事,大家伸手相幫的熱情;想起雙職工家孩子放學或是放假,鄰居老人留家吃飯寫作業的關心;想起一棟樓裏,大家商量好轟趕租房的外來傳銷人員的齊心。這些,在他看來都是和諧。可現在,這一切變得麵目全非。就在山下,目力所及的地方,在那個他居住二十來年的小區,因為動遷已經鬧得雞犬不寧,鄰裏不和諧,家庭不和睦了。可是在這件事上,又說不出誰對誰錯


    。政府初衷是好的,是為改善城市環境,提高大家生活質量;老百姓也沒過錯,燕子銜泥般好容易有個窩,拆了想多要點補償合情合理。那現在的不和諧又是誰造成的?直到下山,王樹生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回家沒多長時間,劉愛國來了,進門嗬嗬傻笑,懷裏有個鳴蟲嘟嘟嘟地叫著。他是那種沒心少肺的人,既然笑得出來,又有心思玩蟲,說明難題解決了。果不其然,愛國眉飛色舞告訴王樹生: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小誠親自出馬,你猜怎麽著,我那事兒擺平了——這錢還給你。他把楊麗華拿過去的錢擱桌上: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我就說嘛,關鍵時候,你不會袖手旁觀的。謝謝啦樹生,以後我聽你的,不幹那不靠譜的事了。能夠明白這一點,也算長了教訓,王樹生讚許地點點頭,又問起事情怎麽解決的。愛國說:錢不罰了,東西都還給我了,以說服教育為主。不過,聽劉帥說小誠這回損失慘重,人家開口要便宜買一處底商,黃金賣出破銅價,他隻當是送人家了。揣著那隻鳴蟲,劉愛國在屋裏來回轉悠著。突然間被捧到天上,又一下子跌落凡塵,他有一肚子感慨:樹生啊,我現在是大徹大悟了。以前我總開導別人,啥名啊利的,不過是過眼煙雲,沒想到最糾結的卻是我自己。瞧讓那幫子書商忽悠的,以為真成仙了


    ,成天暈暈乎乎的,不知道幾斤幾兩,吃幾碗幹飯了。他猛地攥住王樹生的手,使勁搖著,我真佩服你,真的。放著大錢不掙,放著清福不享,放著別墅不住,租房蝸居在這裏。這境界,誰也比不了啊,樹生,你整個一顏淵,居陋室而不改其誌呀!王樹生不知道顏淵是誰,隻是笑笑。


    愛國鬆開他的手:樹生你第一個簽字搬走就對了,咱平頭百姓跟政府對著幹,能有好嗎?我剛從咱們住的小區經過,樓已拆得破破爛爛的,比地震還邪乎。你說那老張頭還在危樓裏耗著呢,傻不傻呀?王樹生有些擔心妹妹和小誠惹出事來,愛國手一揮:沒事的,現在全國不都這麽幹嘛。都是為了地方發展,隻要不出大事,不死人,不去天安門廣場散步,上頭不會追究的。吃晚飯時劉帥忽然上門,林智誠讓送來一大筆錢,說給姐夫一點補償。王樹生把一遝遝錢擱回提包,拉上拉鎖,原封不動讓拿回去。劉帥半開起玩笑道:真不要啊?你不要我要,這錢歸我了。這孩子讓愛國慣的平時就沒大沒小的,王樹生一瞪眼:你敢!乖乖給你老板拿回去,告訴他,我謝謝了,這錢該補給誰家補給誰家。劉帥轉眼沒影了,外麵傳來一陣汽車的轟鳴。王樹生嘀咕道: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這孩子,小小年紀也跟愛國一樣,貧嘴暴舌的。楊麗華


    在裏屋聽得真真切切,這會兒她出來,丈夫的做法讓她有些不解:咱家跟後來簽協議的比,補償麵積本來就少,該拿的錢為啥不要?王樹生拉她坐下:現在的情形你是不知道,咱們多要一分,小誠就少給別人一分,他和小環也就更難做一分。我不要的意思,是讓他掂量著辦,想法平息動遷戶們的不滿,但願他能明白我的苦衷。嚴冬說來就來了。這天王樹生頂著寒風剛爬上山頂,擴了兩下胸,手機就響了。妹妹問他搬家後情況,適應不適應。他找到一處向陽地方,呼出一縷縷白氣對著手機講:我適應不適應事小,還有十來戶人家沒搬呢,其中就有張叔。大冷天……他想讓小環關心一下張叔,再怎麽說當初搬遷倒麵時人家支持過你工作呀。可沒等他說完,王衛東電話裏就急了:我反正對得起他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讓他們鬧吧,一切後果自己承擔!王衛東不容分說掛了電話。王樹生看著手機,好像看到妹妹一張氣急敗壞的臉。這丫頭,咋越來越沒有耐性了?


    回到家他越想越不放心,找出棉大衣來穿上。楊麗華問他幹啥去,王樹生說:去趟咱們住過的小區。非典那會兒那麽危險,張叔還來看望咱爸咱媽,送來蔬菜。做人要厚道,要講良心,現在他走背字,我得看看去!麗華叮囑注意安全。


    放心,青天白日的,還能碰上打


    悶棍的不成?王樹生嗬嗬笑著,揣上一瓶白酒就往外走。


    朔風凜冽,刮起一陣陣浮土。不知誰家水管斷了,流過來的水把小馬路變成了冰道。王樹生小心翼翼地走著。小區已麵目全非,樓房堆成小山一樣的廢墟,殘存的幾棟雖然還戳在那兒,卻已被拆樓機搗得千瘡百孔,岌岌可危。樓身上,還留著以前拆遷辦用紅漆噴的,圈著圓圈的拆字,可不知誰在前麵用黑漆寫上不,變成了不拆。王樹生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牽頭,如果開發商不是他小舅子,他是不是也會在拆前麵寫上一個不字呢。他苦笑著搖搖頭。


    不遠處,黃色的拆樓機在咣咣地搗著一棟五層樓。樓房顫抖著,飛揚起大片大片的煙塵。收破爛的河南人坐在三輪上,像非洲草原猛獸獵食時,候在周圍等著分食一點碎肉骨頭的禿鷲,頭紮在棉帽圍巾裏一動不動。旁邊堆著從廢墟裏撿出來的一捆捆鋼筋。路旁是他住過的那棟樓,一二層已經掏空,整棟樓斜著倒栽下來,與旁邊一棟摞在了一起。沒有人氣的樓房,發散出死寂的潮腐味道,直衝鼻子。王樹生心裏一痛,像是又回到了地震那會兒,而眼前的景象,似乎比從前還要慘烈。他想,這些結實的樓房正值壯年,還沒到壽命,就被粗暴地拆掉,多可惜呀。聽著咣咣的拆樓聲,他心在發顫,好像聽到了樓房在痛苦地呻吟


    。


    鞋麵上落了一層浮土,王樹生走向張叔住的那棟樓。拆掉窗框玻璃的窗子,像一個個黑洞洞的眼睛,隻有二樓還保留著一個完整的陽台,鐵罩子上綁著一麵褪色的國旗,寒風中擺動著。樓口不知何時焊上了鐵門,上麵掛著一把生鏽的鎖頭。他退後兩步,有些懷疑裏麵住沒住人,可叫了兩聲,張萬田從二樓窗口探出頭來。見是他,老張要縮回去,王樹生忙喊張叔,我來看看你,咋進去?


    來看我幹啥?張萬田咳嗽著,你不用進來了,我也下不去,吃喝拉撒都在上麵……張叔,你知道我有風濕,煉鋼吹出來的毛病。非典用激素又留下後遺症,股骨頭要壞死。五十好幾了,咱爺倆也是見一麵少一麵了,我來沒別的意思,既不是當說客,也跟街道、區裏沒一點關係,就是老街坊、晚輩想跟你老喝兩盅。王樹生晃晃手裏的酒瓶,五糧液,好酒!我早戒酒了。現在混的,連口熱乎飯都難吃上。


    老張歎口氣,過一會兒說:你要不怕冷,願意陪我待會兒,就上來吧。張萬田扔下鑰匙來,王樹生打開鐵門。進樓道他才發現,水泥樓梯已被人鑿掉,露出犬牙交錯的鋼筋。這怎麽上啊?老張甩下來一根粗繩子,王樹生攀著繩子,好不容易爬上二樓。老張咳咳咳嗽著,一口濃痰吐到地麵浮塵上:你瞧瞧,他們拆遷辦幹得好事。


    我這條老命,恐怕要撂這兒了……屋裏隻剩下一張床,一個煤氣罐,簡單的炊具和兩箱子方便麵。半箱礦泉水已經凍成冰坨,滲水的牆壁結成了霜花。王樹生脫下棉大衣給老張披上,老張眼睛有些濕潤,鼻頭紅紅的:樹生啊,我們錯怪你了,我們也是憋了一口氣。當初,衛東她搬遷先想著安置我們,知道冬天在挨凍,費心巴力給我們送來煤。我們也沒二話,說搬就搬,一點奔兒都沒打。現在你看看,這叫什麽事兒,這不是把我們往死裏逼嘛!屋裏冷得像冰窖一樣,王樹生擰開酒瓶子,說喝兩口,暖和暖和。他把路上買的扒雞撕巴撕巴,當下酒菜,爺倆坐在床板上對喝起來。胃裏有了東西,身子也暖和起來,雖然手腳仍有些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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