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邊喝酒邊說:樹生啊,說句實在話,釘子戶真不好當。區裏說我們胡攪蠻纏;先搬走的,說我們影響回遷。我現在是耗子鑽進風箱裏,兩頭受氣啊!見他酒喝得越來越猛,王樹生搶過酒杯:這杯我替你喝,咱爺倆慢慢嘮,慢慢喝。可話說回來,區裏也不想想,一家人住得好好的,你說拆就拆,全然不管我跟你嬸這樣上了歲數的,願不願意上二十幾層高樓。還有,你總拿你所謂補償標準說事兒,你的標準還不是你們定的,我們還有我們的補償標準呢。說我們貪心、不知足,可人往高處走,沒有越住越差的道理,


    要求我們為城市做奉獻,那城市能為我們做些啥?那些當官的,好容易開恩跟我們見上一麵,要麽是居高臨下地說服教育,要麽是赤裸裸談條件,誰又肯跟我們坐一塊兒,耐心聽聽我們的真實想法,一條條補償標準好好掰扯掰扯?唉,這都是逼出來的,一步步逼到了這份上!半瓶酒進肚,張萬田三分醉意中,帶出了七分淚水:他們咋對付我,折騰我就甭說了。我老閨女教書教得好好的,非讓她去山區支教,她孩子可剛上幼兒園,還離不開媽。後來才知道,就因為她做不通我工作,才折騰她的。好在我兒子早下了崗,孫子沒工作,要不連他們也搭進去了。你說,難倒這動遷也要株連九族?老漢說著,捶胸頓足,王樹生默默地陪他掉淚。


    哎,都是話趕話,事兒趕事兒,僵到這步田地。老張抹了一把鼻涕,老伴孩子們現在也心疼我,拉我回去,說寧可擠一塊住,也不願意搭上我這條老命。你當我這把年紀,願意在這受罪,我這會子也是騎虎難下啊。這個時候,不管是你王衛東區長,還是街道書記,哪怕來上門看看,說幾句安慰理解的話,服個軟,我也會顧全大局的。


    可沒有,現在他們做的,就是斷水斷電拆樓梯,想方設法斷絕你的後路!大冷天,王樹生心卻一下子熱起來,他端起杯子:來,張叔,我替我妹妹給您老賠個不是


    ,明天我就把她拉來!這時,外麵忽然響起柴油機引擎的轟鳴聲。王樹生走到窗口,驚訝地看到一台挖溝機停在樓下,巨大的鐵鏟幾乎碰到二樓窗戶。不遠處停下一輛銀灰色無牌照大客車,車上跳下來一夥穿著迷彩服的莽漢,每人手裏都拎著一根一米多長的木棒。


    見此情形,老張一激靈:他們真來強拆了!他往外推著樹生:走,你快走,你在這待下去會有危險。大不了,我跟他們拚了這條老命!說著,他一把拽過來煤氣罐。王樹生摁住他:張叔,你別衝動,你在樓上待著,千萬別動,我去跟他們說理。正這時,隻聽轟的一聲巨響,樓口的鐵門被巨鏟一下子推倒,又鏟起來,丟到了十幾米外。咣——當,又是兩聲巨響。


    最後的幾家釘子戶解決不了,工程就無法往下走。這段時間,林智誠如坐針氈,連管艾都沒心思陪了。雖然在非典隔離時,在父母相繼去世後,他把愛情看得高於一切,甚至萌生了結婚的念頭。後來也帶著管艾去姐夫家吃過一回餃子,算是見見未來婆家人,可結婚的日子卻一拖再拖。對於林智誠來說,什麽也比不過自己要幹的大事重要。他撇開管艾,一個人巡視了正在動遷的小區,孤零零戳著的最後幾棟樓,讓他運了半天氣。時已隆冬,如果拆遷再拖上幾個月,就會直接影響明年開槽動工。而耽誤時間越長


    ,他的損失就越大。


    回到公司,他抱著頭在老板桌上趴了一會,抄起了手邊的電話。王衛東沒了耐性,林智誠也一樣,既然對釘子戶來軟的不行,幹脆就來硬的。衛東主張上法院起訴,申請執行強拆,林智誠嫌費事,他有自己的解決方式。唐城周邊有不少小煤窯,拿錢替人出頭的莽漢有的是。這些年在舊城改造中,這些莽漢挖煤之餘又有了新營生,經常一去一兩百人,給各地的開發商撐場子,恫嚇動遷戶。他們中有些人,曾在大臭兒和林智誠手下效過力,而今,幾乎早已把他們淡忘的林老板,被釘子戶逼紅了眼,要再次啟用他們。


    但林智誠沒考慮過這樣做的風險。他的本意隻是恫嚇,把釘子戶嚇走或是弄走,房子拆掉完事。可這群人,在黑道上打打殺殺出來的,見血就興奮,廝殺起來才過癮。他們衝進張萬田家的樓道,迎麵與王樹生撞個滿懷。王樹生丟下繩頭,上前要理論,不料迎麵一根木棒挾著風砸了過來。他本能地一閃,順勢推了對方一掌,那小子跌坐在水泥地上。王樹生剛要說話,忽然咣地一下子,他被人從身後一棒擊中腦袋。


    沒有疼痛,鮮血卻糊住王樹生的眼睛,他跌倒在冰冷的,滿是灰土的水泥地上。幾個人罵罵咧咧的,攥著他胳膊腿拽到樓道外麵,其中一個大聲命令著:拆,沒人了,你們趕緊拆!挖溝機


    轟鳴著,巨大的鐵鏟哢哢嚓嚓撕扯掉二樓陽台的鐵罩子。窗玻璃被搗碎,稀裏嘩啦一片脆響。王樹生想告訴他們屋裏還有人,有個年逾七旬的老人,可嘴張了半天,卻吐不出一個音節來。正在這時,樓上傳來張萬田憤怒的嚎叫,緊跟著是一聲悶響,火光裹挾著大團大團的黑煙,從二樓窗口噴湧而出。


    張叔!王樹生呻吟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第十六章


    先是一聲炸雷,緊接著大雨傾盆,樓房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殘破的樓體上掛滿屍體。鮮血染紅了雨水,如湍急的小河順著馬路流淌。王樹生被這慘烈的景象驚呆了:是地震,還是戰爭?


    他不知道。


    他被瓦礫埋住了大半個身子,絕望地看著王天喜、王玉潔、劉麗珠、林智燕、丁媛、林兆瑞、劉蘭芝,還有地震前的工友,排著隊,低著頭,從他跟前慢慢地走過,像是在瞻仰他的遺容。他想告訴他們他沒死,卻張不開口。想抓住他們,伸手明明抓住了,張開卻是一把空氣。隻有跟在最後的張萬田,俯下身來,眼裏流出兩行淚:樹生,你命大,不該死,自己救自己出去吧!說完化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掛到了斷壁殘垣上。


    王樹生大喊:救命啊!


    他從噩夢中睜開眼,才覺出腦袋一陣陣鈍痛。頭被繃帶纏得緊緊的,清楚感覺到血管一下下地搏動。周圍人逐漸清晰起來:擦著他


    臉上血嘎巴,小聲哭泣的是麗華;握著他腕子,用毛巾熱敷的是小環;一聲比一聲急迫地叫他姐夫的是小誠。再外圈站著兒子王斌,大剛一家,愛國一家。


    王樹生終於醒了。


    大夫給他換完藥,又搖搖他胳膊,用小槌敲打膕窩韌帶,臉上露出笑來:好了,總算度過了危險期,肢體也有了知覺。看到王樹生有些疑惑,又解釋道:你頭部遭受重擊,大腦皮層軀體感覺中樞受了傷,所以當時沒覺出疼痛,肢體出現短暫麻木,好在沒留下什麽後遺症。現在需要靜養,這隻留一個人陪床就可以了。大家散去後,楊麗華關上房門,抱住丈夫哭起來:你怎麽這傻呀,拆遷有你啥事,非要摻和進去?王樹生像個孩子,虛弱地躺在老婆懷裏,任由她數落著。直到麗華哭累了,無聲地抽著鼻子,他才半開玩笑說我命大,沒事的。


    楊麗華破涕為笑:還說呢,你看看,還不是那平安扣又救你一命?他低頭一看,可不是,不知什麽時候平安扣又戴到他脖子上。楊麗華拿過來平安扣,感慨道:受了這麽重的傷,沒留下腦震蕩,這也是好人有好報啊。張叔他……怎麽樣?王樹生慢慢想起來發生的那些事,問道。楊麗華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看他催問得急,才吞吞吐吐地告訴他張叔沒了。


    你說什麽?王樹生睜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楊麗華把王衛


    東告訴她的話又重複一遍:張叔做飯時發生意外,煤氣罐爆炸。這不胡扯嗎!


    王樹生猛地坐了起來,頭抻拉地疼了一下,禁不住呻吟了一聲。楊麗華忙扶住他:你這叫幹啥,剛醒過來,又這麽激動。你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怎麽活呀!說著又擦眼抹淚的。聽到屋裏有動靜,王衛東忙進來。她跟大夫了解完病情,叮囑林智誠幾句,又折返回來。


    當得知林智誠強拆出事,王衛東大發雷霆,電話裏把他臭罵一頓。林智誠正在車上,也不好細說。一進衛東辦公室,他反鎖上房門,撲通跪倒在地:老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咱們全家!他褲子蹭的全是土,臉上煙熏火燎的,樣子十分狼狽。王衛東看他這副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你給我起來,這事跟咱們全家有什麽關係,你瘋了還是傻了?林智誠不敢起來,吞吞吐吐地說,受傷的人是王樹生。衛東氣得抬手給了他一耳光:我哥你也敢傷害,你他媽是人嗎!林智誠摸著火辣辣的腮幫: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會出現在那兒。你打吧,我現在連死的心都有,我對不起姐夫!還不快點走,去醫院看我哥!王衛東瘋了一樣衝他喊。林智誠像是突然醒過悶來,忙跟著衛東下樓。進電梯間才注意到,衛東隻穿了件羊毛衫,他脫下自己的皮衣,要給她披上,王衛東搡了他一把拒絕了。


    兩人上了林智誠的車


    。王衛東詳細問了一遍事情經過,又問有多少人知道這事。林智誠說:就強拆那幫人。事情發生後,我就封鎖了現場,也沒有報警。王衛東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問:當時樓裏頭除了張叔,我哥,還有沒有其他人?應該沒有。


    到底有還是沒有?


    沒有,大冷天誰還在那兒受罪。


    沒有怎麽會死人?王衛東衝他吼,又吩咐司機:掉頭,先去現場!就在與林智誠對話中,衛東已想好對策。事情已經發生,當務之急是封鎖消息,盡量把負麵影響控製在最小範圍。她給區委書記和主管安全的副市長打了個電話,匯報時字斟句酌:動遷小區一居民家煤氣罐發生爆炸,七十多歲的居民張萬田死亡,她哥哥王樹生受傷已經送往醫院。爆炸現場已經封鎖,她正在趕往出事地點。


    林智誠一旁聽著,不由佩服起衛東的冷靜和智慧。書記和副市長一聽馬上表態一會兒就到,隨時保持聯係。


    張萬田遺體已被送到醫院太平間,強拆現場拉上了警戒線,隻有林智誠公司幾個人在場。樓房並沒有倒,二樓窗口炸出一個大洞,水泥豁口被煙熏得黢黑,空氣中有股焦糊味道。王衛東抬眼看著,林智誠小聲在旁邊嘀咕:媽的,這幫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挺好的事情讓他們搞砸了。王衛東瞪了他一眼:你太過分了,強拆這麽大事,為什麽不提前跟我打招呼?你眼


    裏還有我這個區長嗎?讓你那幫嘍囉們趕緊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兩位領導很快趕到,相關部門的頭頭也來了好幾位。看罷現場,商量完善後事宜,領導要去醫院看望王樹生。王衛東說:我們家的事好辦,我哥那兒有人照顧,還是先安撫張萬田的家屬吧。說是這麽說,她還是惦記著哥的傷勢。林智誠正站在挖鉤機旁愣神,從他身邊經過時,王衛東瞪他一眼,悄聲道:還不快去醫院!此刻,王衛東支走楊麗華,有重要的話要跟哥說。她叫了一聲哥,淚水奪眶而出:是我工作沒有做好,妹妹對不住你,你打我罵我吧……王樹生沒搭理妹妹,他還在想著張萬田。可憐的張叔,怎麽那麽執拗倔強,居然點燃了煤氣罐,跟自己的家同歸於盡。


    哥,我今天也不跟你拐彎抹角了。妹妹有一事求你,請你隱瞞這次強拆的真相,幫我和小誠渡過難關,把這個項目好事辦好,辦圓滿了。王樹生轉過臉來,瞪大眼睛看著妹妹,像是端詳著一個陌生人。衛東避開哥的目光,低著頭:死人的事誰也不願意發生,可以說是個讓人痛心的意外,我心裏非常難受。哥,我認識張叔比你早,要說感情比你還要深。盡管因為動遷的事鬧對立,可從我個人來說,還是把他當長輩當親人看待。不管怎麽說,他提的條件太高了,區裏難以滿足。哥你想想,就算是


    你,我的親哥,如果提出這樣的條件,我當妹妹的會不會答應?事情僵到這份上……本來張叔已有悔意。王樹生打斷妹妹的話,你們就不能再等兩天,幹嗎非要強拆,把人逼到絕路上去!他扭過頭去,淚水打濕了枕頭。


    王衛東陪哥掉了幾滴淚,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完:事情已經發生,說什麽都晚了。哥,現在我們做的,隻有想辦法彌補過失。我剛從現場來,跟市長書記也碰過了,張叔那裏,他家人提什麽條件,我們都滿足,哪怕是讓我披麻戴孝都成。也隻有這樣,才能表達政府的誠意,表達你妹妹的歉疚。哥,這事還得麻煩你托著,如果有人找你調查,你就說本來想中午去看老街坊,還沒有上樓,就聽一聲巨響,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如果你說出真相,我們就前功盡棄了,你妹妹為之奮鬥,打拚了半輩子的前程算是毀了。還有小誠,一個殘疾人拖著半條腿辛苦打下的江山也完蛋了,弄不好還會進監獄……以往小環找他,不管什麽事王樹生都會答應,沒有片刻猶豫。但這回他沒有表態。腦袋的傷似乎更疼了,他閉著眼睛,說了句我累了。那你休息吧。衛東給哥小心地蓋好被子,才悄悄走出了病房,衝拎著暖壺站在門外的嫂子示意讓她進去。


    聽著妹妹腳步聲消失在門外,王樹生睜開了眼睛。他一輩子沒有說過昧良心的話,更


    沒做過昧良心的事,現在小環,自己的親妹妹卻給他出道難題。楊麗華明白丈夫心裏在熬煎,說你累了,還是閉眼歇會吧。正這時,林智誠帶著管艾又來了,拿著大盒小盒的營養品。王樹生沒搭理他倆,閉眼假寐。還是楊麗華覺得不落忍,拉管艾坐凳子上,跟她嘮著家常。林智誠晾在一邊,很沒意思,借口有事自己先走了。來到院子裏一棵雪鬆下,他鼻子發酸,悄悄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夜裏,王樹生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方麵,自己是強拆的受害者,事情真相的見證者;一方麵又是指使強拆,有意無意闖下大禍的小環和小誠的親人。從小誠當兵穿軍裝,到他地震殘疾、擺攤、搞房地產;從小環剪短頭發偷戶口本下鄉,到她當上幹部斷指回家,又一步一步當上區長,王樹生腦子裏像過電影一樣放著兩人走過的這些年。他們能有今天實在是太不容易了!然而,他腦子裏揮之不去的還有那聲巨響,還有張叔那雙無助又無奈的眼神。讓他說假話,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知道什麽時候東窗事發,小環跟小誠還會被追究責任啊。還有那幫凶神惡煞般無法無天的暴徒,他們不該受到法律嚴懲嗎?而且,如果照小環吩咐的意思去辦,自己的良心同樣過不去。張叔在天之靈會原諒他嗎?張叔家人會原諒他嗎?經過一夜煎熬,王樹生做出


    了艱難抉擇:如果真有人找他了解情況,他不能隱瞞真相,他還要規勸小環、小誠,承擔起他們應該承擔的一切。


    聽說強拆出了事,張存柱哈哈大笑幾聲,差點沒岔氣。好!他叫道,老天爺開眼啊,所謂露多大臉,現多大眼,說的就是你王衛東吧。他給一位熟悉的副區長打電話確認這事。對方含含糊糊回答他,你說是真的就是真的。


    放下電話,他撥通馮紅手機:王衛東、林智誠強拆死了人,你知道了吧?他倆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個也跑不了。哈哈,這下咱可要坐在城樓觀山景,看他們怎麽死的。沒想到馮紅突然電話裏發起火來:你還有點人味嗎?怎麽說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為你買礦王衛東還出過力幫過你。現在人家一出事,你就這麽幸災樂禍,恨不得落井下石,你什麽東西!馮紅劈頭蓋臉一番搶白,柱子像挨了一悶棍,還沒還嘴,馮紅就掛了電話。傻娘們,你搶了人家情人,現在她是沒時間理你,等回過頭,騰出手來整死你!愣了會兒神,張存柱才嘟囔了一句。


    其實,馮紅已從溫江那裏知道了這事。溫江,也夠決絕的,從他決定選擇馮紅那一刻起,就不想再跟王衛東有任何瓜葛。隻是偶爾擔心這個強勢的女人,會利用手中權力來整他。現在強拆出事,預感到她要倒黴,他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馮紅的心緒比他還


    要複雜。上次跟溫江在一起被王衛東撞見,固然有些羞愧,可又覺得不欠她什麽。這時馮紅才發現,原來兩人之間並沒有多少姐妹情分,有的隻是同病相憐、互相利用。王衛東應酬需要她擋酒唱歌,活躍氣氛;她需要衛東鞏固自己的位子,交結更多的權貴。其實,就在酒桌上嬉笑,在ktv裏唱歌時,自尊心極強的馮紅,也在內心舔舐著傷口,罵自己犯賤。從失去兒子的絕望中擺脫出來後,她現在隻為自己活著,隻追求自己的幸福。擱下電話,她有些納悶自己剛才為啥跟柱子嚷,是看不上這付小人得誌嘴臉,還是真的有些同情衛東?不過好與壞,都跟她沒什麽關係了,現在她隻想和溫江擁有一個自己的小天地。


    張存柱又找到管艾。上次兩人為林智誠鬧得不愉快,這回他倒是誠心實意想給她提個醒:


    王衛東、林智誠姐倆這麽多年,在唐城樹敵不少,現在出事了,不少人要落井下石。表妹,如果你還當我是兄長,聽句勸,趕緊跟林瘸子一刀兩斷,回北京去。要是喜歡那個畢瘋子的畫,你就想法把他也弄走。別等事情鬧大,牽扯進去,怪我沒有提醒你。管艾望著他,你該不會落井下石吧?我?張存柱一指自己鼻子,哼,我不光要往井裏砸石頭,還要選擇最大、最重的砸。別忘了,王衛東當初像甩破抹布一樣甩了我,說離就他


    媽離了,鬧得我差點在建設口待不下去。他林瘸子這麽多年,處處跟我作對,搶我地皮,搶我生意,一點麵子都不講。現在可有機會了,你說我能輕易放過他們嗎?管艾瞪他一眼,說聲麻煩讓開,一甩挎包,差點打到表哥臉上,篤篤篤走了。張存柱咬咬牙:傻丫頭,有你哭的時候!他拿出當年耍筆杆子本事,給紀委寫了幾封匿名信,舉報王衛東動用黑惡勢力強拆逼出人命,此外還有索賄受賄、貪汙腐敗、亂搞男女關係問題。又在本地貼吧連開了幾個帖子。網絡身份的隱匿性,讓人性中的醜惡發揮到了極致,柱子每天盯著電腦屏幕,用最肮髒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們。他熟諳網民一根筋思維方式,隻要咒罵貪官和為富不仁的老板,就有人喝彩。哪怕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也沒人敢站出來替他們辯解。誰這麽做,誰就是五毛黨,誰就是狗腿子,就會招來更多的板磚。他心裏美呀,網絡真是個好東西,要搞臭一個人,過去還要偷偷摸摸地張貼小字報,現在隻需多注冊幾個馬甲就成。


    強拆造成的影響持續發酵,連醫院裏的王樹生都有山雨欲來的感覺。從護士們閑談中,他得知網上在炒作強拆的事,王衛東和林智誠的名字可以說是一夜間家喻戶曉。他在醫院住不下去了,急急忙忙辦了出院手續。家裏電腦沒上網,他直接去了外甥


    的寵物醫院。


    大剛正在上網,他比舅舅還關注這件事。王衛東和林智誠,既是他的長輩,也是他最佩服的兩個人。在他的記憶中,老姨就是工作狂,沒有休過節假日,從沒惦記過家,像姥姥說的,她是給共產黨生的人。他小本生意,與政府官員接觸不多,但每逢有人咒罵著貪官汙吏,數落共產黨沒好人時,他總想舉出王衛東的例子來批駁人家。說到黨的好幹部,他想到的不是焦裕祿、孔繁森,而首先是自己的老姨——王衛東。還有小舅,林智誠,他容易嗎?一個殘疾人解決了那麽多人的就業,蓋了那麽多口碑極佳的住宅,至少應該受到人們尊重吧?還有,給市裏蓋起來的大戲院、美術館,那可是真金白銀用他自己的血汗錢蓋的,他又享受過多少回,在那裏看過幾次戲呢?大剛替老姨和小舅打抱不平,在他心目中,他們也是他最親近的人。老姨表麵雖冷,心腸卻是熱的,當初為他結婚連房子都讓了出來,自己去住辦公室。還有小誠舅,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可同樣待他孫誌剛不薄。結婚給錢最多的是小誠舅,連寵物醫院房子也是小誠舅給的。沒有林智誠幫忙,他孫誌剛能有今天?


    舅舅,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往我姨、小誠舅身上潑髒水。他對王樹生說。這時,劉愛國也為這事來了,接話道:對,誰敢汙蔑小環和小誠,哪怕


    豁出我這一百多斤也跟他沒完!以後的日子裏,爺幾個輪流上網跟帖,批駁謠言,還擊誹謗。劉愛國和王樹生用不慣電腦,特別是樹生打字慢,粗大的食指笨拙地一下下戳著鍵盤,讓人著急。孫穎看著幾個半大老頭在電腦前義憤填膺,覺得好笑:你們還是省省吧。帖子要是不理,很快就會沉下去。你隻要跟帖,不管是力挺還是拍磚,都會往首頁推,等於無形之中在幫壞蛋呢。三人半信半疑,孫穎撇撇嘴:就你們認真,現在實名舉報還查不過來呢,紀檢哪裏有工夫搭理網言網語?我姨姥怎麽說也是個大區長,她要是特別在意,不會找公安局把帖子刪了?孩子說完一甩頭發走了。她進了唐城形象大使的複賽,對她來說,這才是生活中的頭等大事。


    難不成他們做的都是無用功?王樹生和愛國、大剛都有些泄氣,看著電腦屏幕發起呆來。


    王衛東沒想到,強拆的事這麽快就滿城風雨,而且傳到了省裏。更沒有想到有人惦記著區長位子,和張存柱一樣在背後整她。很快,上麵派下來調查組,重點調查她的違紀問題。


    王衛東承認這次強拆有違規的地方:但這裏涉及到一個關鍵問題,就是發展成本。搞這個城市綜合體,需要搬遷幾千戶,如果一味遷就個別釘子戶,提高補償標準,政府吃不消。即便如此,被吊足了胃口的釘子戶們,還會


    提出其他額外要求,夢想著一夜暴富。這種情況下,要政府跟釘子戶達成一致,可以說難於上青天。我認為,有時強拆在所難免,或者說不得已為之。強拆本身並沒有過錯,這種得罪人的事,不是政府做就是開發商去做。和她談話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同誌,他用指關節磕了磕桌沿:衛東同誌,我是代表調查組跟你談話,不是聽你為強拆辯解。事情很清楚,你們沒有正確處理好發展速度與群眾承受能力之間的關係,以犧牲被拆遷者合法權益為代價,結果導致了悲劇的發生。王衛東擠出一個勉強的笑:現在一說起強拆,大家都口誅筆伐。可你們有沒有想到這個城市的不少人,恰恰是強拆政策的受益者。老百姓住進寬敞的新房子,年輕人在繁商區遊玩購物,大家開車走在筆直通暢的道路上,甚至包括你這樣的上級領導,在為這個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而欣喜時,有沒有想過,這一切繁華的基礎——土地,就是地方政府用強拆方式征來的。強拆降低了建設成本,強拆提高了建設速度,不誇張地說,沒有強拆就沒有我們的城市化,沒有城市化就沒有一個高速發展的國家。老紀檢犀利的目光盯著她,一言不發。為自己工作失誤申辯甚至狡辯的幹部,他見得多了,其中的邏輯疏漏不值一駁。但有一個事實卻是顯而易見的,這些年涉


    及拆遷的舉報多起來,幹部在這上麵栽跟鬥的,不勝枚舉。發展速度和群眾利益,確實是一個兩難的問題。他點著一根煙,話語變得緩和些:衛東同誌,我們也了解過,你這些年工作成績有目共睹,群眾基礎也很好。但強拆出了人命,在社會上造成非常不好的影響,你要徹底反思。至於其他問題,別的同誌會跟你談的。總之,要正確對待,配合調查,聽候組織處理。王衛東一下子心軟了,歎了一口氣:唉,人算不如天算。不論你怎麽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不管你有多大的功勞,一出事就可能讓你前功盡棄。事已如此,我也想開了,這頂烏紗帽不要了,是雙開是蹲大牢,我認……她仰天大笑,但笑了沒兩聲,就捂著臉哽咽起來。老紀檢同情地看著她。看來這個彎,王衛東一時轉不過來,她還無法麵對現實。


    得知老姐被雙規,林智誠心急如焚。他主動找到調查組,把全部問題都攬到自己頭上。強拆是我拍的板,是我找的人,沒有跟區裏打招呼。王區長她不知道,也不知情。他說。


    事先,林智誠已谘詢了律師,就算自己承擔了所有過失,就算因此牽扯出其他事情來,最多也就在監獄中待上兩三年。雖然他一個法人出了事,但不會罰沒掉他全部的資產。既然企業已經步入良性發展軌道,交給懂經營會管理的職業經理人打點,比


    他事必躬親要好得多。最重要的是,他這樣做不僅讓姐夫不再為難,不必為說出真相承擔心理壓力,還能夠保下衛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犧牲他林智誠一人,值!


    可王衛東最終沒能逃過一劫。因為在強拆事件中負有重要領導責任,市委決定免去她區委副書記、區委常委職務,提請免去區長職務。強拆,引發的一連串反應是她始料未及的。唯一慶幸的是,她擁有小誠這樣一個死黨,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提款機,自己名下沒有多少存款和不動產。當貪汙受賄、生活作風等一個個查無實據的問題撇清後,最後坐實的隻剩下強拆致人傷亡一件事,且主要責任已由林智誠承擔。王衛東避免了雙開和牢獄之災,林智誠卻因涉黑犯罪判刑入獄。


    強拆事件處理結果刊登在當天的報紙上。張存柱盯著一個個漢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先是興奮、過癮,慢慢地卻吧嗒出一點點苦澀來。他回憶起與王衛東生活的點點滴滴,想起那個紮著兩根短辮,愣小子一樣的王衛東;想起那個寧可與家裏掰了,也對他不棄不離的王衛東;想起知青點煙熏的屋頂下,對他以身相許的王衛東;想起費心巴力給他轉城裏戶口、找工作的王衛東……記憶喚起他心底深處殘存的,對衛東的一絲留戀和歉意。這沒兒沒女、一輩子要強的女人,這讓人恨又讓人憐的女


    人,以後可怎麽活下去呀!


    報紙在他手裏瑟瑟抖著。張存柱摘下花鏡,手拄住了額頭……有人說,免除牢獄之災是出事官員不幸中的萬幸。可在王衛東看來,僅僅一個免職,就已經讓她難以承受。對於一輩子爭強好勝,把事業看得比家庭甚至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晚上,區裏幾個局的一二把手在酒店包桌為她壓驚。這些人都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這時候能惦著她這個老領導,不怕沾包,讓王衛東感到一絲暖意。大家叫著區長輪番向她敬酒,感謝她多年的栽培教育。王衛東一擺手:啥區長,叫大姐吧。你們不怪大姐平時脾氣不好,整天數落你們罵你們就行了。王衛東一杯接一杯,幹掉幾個人的敬酒,又站起來,一杯一杯回敬每個人。盡管有爺們一樣的酒風酒量,大家還是看出她已有八分醉意,都勸她別喝了。王衛東舉著杯子:最後,我要鄭重地敬大夥一杯。到現在我總算整明白了,親人是什麽?是在你痛的時候為你哭的人;朋友是什麽?是在你痛的時候為你敷藥的人;敵人是什麽?是在你痛的時候,拿刀紮你還笑的人……感謝大家還把我當朋友看,這時候還關心惦記著我這個不稱職的大姐。她給大家鞠了一躬,一杯酒一飲而盡。


    半夜,王衛東醉醺醺回家,上樓一進屋便歪倒在門廳。她摸出手機


    ,給王樹生發了條短信:哥,你是這世界上我最親的人,不管我做了什麽事,都請求你原諒。地板上坐了一會兒,酒精燒得渾身難受,她覺出了口渴,可身邊卻連個倒杯水服侍她的親人都沒有。如果有丈夫、有孩子,我王衛東會這麽絕望,會這麽心痛嗎?她腦子一閃念,又搖了搖頭。她跌跌撞撞奔向廚房,打開了煤氣開關,然後躺回到床上,拿過鏡子來暈暈乎乎地給自己化妝。這種謝幕人生的方式,從雙規那一刻王衛東就想好了。她的手胡亂地往臉上抹著,突然想到自己走後,肯定是哥來處理她的後事,肯定是哥要在她死後,替她背負世人的白眼和議論。她仿佛看到了哥那張皺紋堆砌悲痛欲絕的臉,於是抓過手機來,又給哥發了一條短信:對不起!屋裏煤氣味越來越濃,一種暈車般的感覺很快籠罩了王衛東,她的身子飄浮起來。此時,一氧化碳已通過肺泡進入血液,大腦開始缺氧。她周身燥熱,意識逐漸模糊。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藏在家中躺櫃裏跟哥玩藏貓貓。聽到樹生叫著她小名四處亂找,開始她覺得竊喜,但當哥的腳步聲遠去時,她又想叫住他……黑暗中,王衛東突然害起怕來。她覺得自己被人遺忘在躺櫃裏已經好幾年時間,而死神就在外麵用爪子一下下抓撓著櫃子。慢慢地,那來自地獄的家夥用鼻子在拱


    她,呼出的硫臭味熏得她嘔吐起來……看到短信,王樹生嚇了一跳,跟麗華說了聲不好,衣服都沒穿齊整他就跑出家門,攔了輛出租車直奔妹妹住處。衛東屋門虛掩著,他一把推開,濃烈的煤氣味嗆得他倒退幾步。撩起衣襟捂住鼻子,王樹生衝進廚房,手忙腳亂地關掉煤氣,打開所有的窗子,這才癱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慢慢地,衛東蘇醒過來,叫了聲哥便抽泣起來。見她沒有什麽大礙,王樹生歎了一口氣:你那麽堅強的人,怎麽幹這傻事,一點點挫折就把你打垮了?他收拾幹淨嘔吐物,又給她沏了碗茶糖水,坐在床邊:小環啊,我真想替張叔揍你一頓。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王樹生一五一十地講了他跟張萬田最後的對話:


    你作為一個區長,但凡多點耐心,拿出當年給他們搬遷倒麵做工作時的耐心和誠懇來,張叔也不至於走這步……不是當哥的說你,張叔的死小誠有責任,你也有責任。老覺得自己委屈是不對的,我看組織上對你的處理是公平的,從某種程度來說也是輕的。都說共產黨沒有功勞簿,從對你處理上我看是有的,要不是看你平時工作好,對事業忠心耿耿,也不會這麽從輕發落。王衛東抽出紙巾擦著眼淚和鼻涕,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王樹生心疼地看著妹妹:哪有不犯錯的人?既然做錯就


    應該受罰,你接受處分一是圖個安心,二也給政府樹立個威信。你要尋短見,做出傻事來,可真是誰都對不起呀,連你自己都對不起。哥,我也覺得應該承擔責任,可是社會輿論讓我難以承受。你不知道網上怎麽說你妹妹,什麽髒水都朝我身上潑,真是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你那麽在意網上的胡說八道,難道就不想想親人的感受嗎?王樹生站了起來,妹妹呀,不是我說你,這些年你是當官當得太順了,受人捧慣了。這都算些啥,你從現在起,別為名利活,別為別人活,就給你自己活,你就輕鬆了。你不想想,你這是當上區長了,要是普通女工,四十五歲不就退了?你看你嫂子,一沒權二沒錢,不也過得挺好嘛。命是爹媽給的,我受盡這麽多生死考驗,都沒輕生過,你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就自己結束自己生命,對得起誰呀?我還是那句話,死不難,活下去才不容易。我妹妹不應該是膽小鬼,王衛東不應該是這麽不負責的人!不善言辭的兄長,今天居然跟她掰開揉碎,苦口婆心講了這麽一番大道理,王衛東為自己的行為自責。她有些慚愧,讓九死一生的兄長看到自己內心脆弱的一麵。


    王樹生抓抓頭皮,小聲說:還有啊,你也別怪我上次沒答應你要求。人在做,天在看,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和小誠啊,就像是肇事逃逸的


    司機,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遲早會被發現,那樣罪過豈不更大?還不如停下來,收拾殘局承擔責任好。要是我真替你那麽說了,我良心上過不去,你也過不去,沒準更害你們。哥,我當時跟你說時,心裏都沒有底氣。你這麽做對,這樣我反倒心裏踏實。張叔明天我就給他燒紙去,向他家人賠罪!王樹生點頭表示讚許:小誠這回一人扛下了全部責任,就衝他的仗義,你也不能辜負他。這些年,他掙錢了,也長脾氣了,這回判了幾年,正好在裏頭反省反省,哪些做的對,哪些不對。聽說他把公司的事全都安排好了,可再怎麽安排畢竟他在裏頭,有些事情鞭長莫及。你以後有時間,也幫他照看照看,過問過問他和管艾的感情生活。可千萬別再置氣,尋死覓活的了。王衛東攏了攏頭發,一看表淩晨三點多了:我記住了,哥!晚上我喝酒喝高了,沒吃一口飯,餓了,你給我煮碗麵吧。兩年後,市區北部一大片現代化建築拔地而起,然而這個備受矚目的城市綜合體項目,已經沒林智誠公司什麽事了。就在他入獄的那一年夏天,高市長帶隊來公司調研時,建議他們放棄這個項目,交由北京一家更有實力的企業。雖然明知道領導意圖很難改變,身為總經理助理的管艾還是據理力爭,盡可能為公司爭取利益。經過與獄中的林智誠溝通


    ,他們最後做了讓步,有條件地放棄了這個項目。


    居民們陸續回遷新居。這個毗鄰繁商區的新小區,高樓一棟挨著一棟,樹少了,花沒了,隻有整齊劃一的泊車位和巴掌大的草坪。小區也改了名,叫幸福花園。


    站在讓人眼暈的高樓前,王樹生呆愣了老半天。這裏有他的四室兩廳,有他的一個家,可這個新居,雖然看過樣板房,又親自與設計師接洽,參與設計跟裝修,還是讓他覺得有些陌生。上了電梯,看著迅速變換的數字,他不禁想起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家——工人新村與父母一起住的平房,還有他一磚一瓦築起的溫馨小家,被地震摧毀了;震後蓋起的油氈頂的簡易房,存在了八年。低矮的屋頂下他重組家庭,和楊麗華開始了新的生活;再後來是震後第一批樓房,他在裏麵生兒育女,又先後送走了父母;鳳凰山下的紅磚樓,雖然隻是過渡性租住兩年,卻讓他重新體會到了老小區裏久違的鄰居情。現在他總算回遷,住進了大平米房子,住進這個幹淨寬敞的新家。三十來年,這幾處地方,每一處都是他為之付出親情,感受著溫馨幸福的家。而他的生命,就像一棵大樹,在一次次搬遷中增長著年輪:青年,壯年,中年,轉眼就要進入老年。


    王樹生正往牆上掛著父親寫的三平堂橫幅,衛東開車過來恭賀哥哥喬遷之喜。剛回家的王


    婷趿拉著拖鞋迎出門口,衛東一出電梯間,一下子摟住侄女:哎喲,博士回來了,終身大事有著落沒有?王婷不好意思地遞給姑姑手機,上麵有她男朋友的照片。他正在讀博士後,打算拿到學位後兩人在北京成家立業。王衛東說:好,姑姑大力支持。將來有孩子了,如果不嫌棄,我給你們當保姆。王婷靦腆一笑:那太好了,先預約了啊。王衛東退休後,和人開了家建築設計所,承接新農村建設規劃設計。有當官時積累下的人脈,她生意不錯,心情也漸漸平複。頭上燙著波浪大花,還紋了眉毛,穿著打扮時尚起來。她三九天堅持去遊泳館,每天晚上圍著小區疾走幾圈,從內到外透著一股經曆過大風大浪之後的從容和淡定。


    看到哥手裏的三平堂幾個字,王衛東不由想起父親和母親,想起二老在世時幸福生活的畫麵,想起林兆瑞對她的期望和囑托。哥,把這幅字送我吧,我拿一幅啟功的書法換怎麽樣?她跟王樹生商量。王樹生嘴上說不換,卻把畫軸遞給了妹妹:既然你喜歡,就拿走留個紀念吧。爸在時經常說平安為富,平靜為福,平常為貴。這‘三平’,是他一輩子坎坷人生總結出的生活真諦。一個家有了這‘三平’啊,天天都是好日子!王衛東歡歡喜喜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卷好。對於五十幾歲的她來說,悟出這個道理還不


    算晚。


    外麵響起鞭炮聲,又一家商場開業了。從二十幾層高樓望下去,感覺跟當初看沙盤沒什麽區別。電視上,正播著城市綜合體竣工的新聞,看到那個接替她的區長意氣風發地剪彩,王衛東原本平靜的心泛起一絲漣漪。這顆豐碩鮮美的桃子原本是屬於她的,她辛辛苦苦地選址、規劃、動遷,最終這桃子熟了卻由別人來收獲。坐在沙發上的她,輕輕搖了搖頭……午後彤雲密布,王樹生約著管艾一起去看林智誠。衛東上回探視回來,告訴他們小誠要一些書,兩人先去了趟書店。監獄在城西三十公裏處,高牆電網,孤零零的一處建築。辦好探視手續,穿著囚衣的林智誠很快出現在他們麵前。他腿有殘疾,監獄照顧他,讓他管理圖書,幹些雜活。粗茶淡飯,加上生活有規律有節製,林智誠看上去身子反倒比從前結實了。


    王樹生把在監獄超市買的扒雞和火腿腸交給他。管艾打開包,一本本拿著給林智誠要的書:全公司的人都在念叨你呢。打從你一出事,畢成就發瘋似的找你,我們騙他說你出國了。他今天見著我還說,夢見你被人綁架了,要我拿畫去贖你……這個畢誠啊……林智誠喃喃自語,真是有情有義啊。哎,就連他都跟著為我擔心,真是對不起大家了。王樹生坐在椅子上,正兒八經地向小誠匯報:你不知道吧,愛國開了家


    特色飯館,當了老板,他的餎餷宴入選了唐城名小吃。我家婷婷也搞上對象了,小兩口心氣高,要留在北京發展。斌斌也上大二了,讀的新聞傳播,這小子還想以咱們家為原型,拍一部電視片呢。大剛那兒,寵物醫院生意也不錯。對了,我們搬進新家了,大夥都這麽忙,我也沒讓他們過來添宅……他絮絮叨叨說著,心滿意足寫在臉上。林智誠專注地聽他說著,半天才問:姐夫,你怎麽總這麽樂嗬?就沒啥為難著窄的事?王樹生一笑:我這個人啊,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就像那茶壺,屁股燒得紅紅的,還有心情吹口哨。林智誠忍不住笑出聲來,又馬上收斂起來,看了一眼獄警,正襟端坐。王樹生看出,監獄生活讓小誠變得謙恭甚至有些拘謹,便努力使話題輕鬆些:你問我有沒有為難著窄事?嗯,還真有,就是為你的終身大事。你和小艾啥時候結婚,我就啥時候徹底無牽無掛了。林智誠拉過管艾的手,壓在自己的另一隻手上,鄭重地說:會的,會有這麽一天的,會很快的!和王樹生、管艾會麵,林智誠期待了很久,這讓他暫時忘記了深牢大獄、高牆電網,忘記了被法律束縛的生活。麵對姐夫,他說出了憋在內心很久的話:我有個秘密,本來是要帶到骨灰盒都不說的。姐夫,今天我告訴你吧。還記得二十年前我丟過一百塊錢,


    你在樓道裏找到的事嗎?王樹生搖搖頭。


    那時候,我正跟大臭兒一塊倒騰磁帶。有一天,我向他借來一百塊錢,想多上點貨。可是,當我搖著輪椅回家後,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才發現那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沒了。我一下子蒙了!正翻箱倒櫃找呢,你來叫我吃飯。這可是一百塊啊,頂我當時一禮拜收入,找不著我無論如何不肯吃飯。你一邊幫我翻東翻西地找,一邊問什麽樣的鈔票。你幫我翻騰了一會兒,對我說,別光在一個地方找,我去樓道看看,會不會丟在外麵。王樹生順著他的話說:是,我不一會兒就給你找著了。林智誠突然激動起來:姐夫,你一輩子沒有糊弄過人,在這事上你撒了謊,你給我的一百元錢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血汗錢!王樹生一愣,他還記得小誠看見他拿著嶄新的百元鈔進來時那副開心模樣,還當胸給了他一拳。林智誠說:姐夫,第二天早晨我坐輪椅時,意外發現我那借來的一百元錢,平平整整地躺在媽給我縫的棉墊和輪椅縫隙裏。我腦袋先是嗡地一大,然後是心存感激,再後來,是滋生出的自私。我當時想,要是有你這一百元,我又可以多上些貨,多賺些錢。我告訴自己,等有錢了一定要加倍還你。我昧下了你的一百塊錢,瞞著你這麽多年。唉,都這長時間了,提它幹啥。王樹生擺擺手,輕描


    淡寫道。


    不,就是再過十年、二十年,我都不會忘記。這就是你的品質,姐夫!這就是在你麵前我再怎麽有錢,也總覺得矮你一頭,有錢墊著也沒有你高的原因。林智誠越說越激動,姐夫,這麽多年,我因為籌措不到錢,一個人蹲在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過;因為蓋一個章三番五次給人送禮,斷腿被假肢磨爛,不哼不哈過;因為過年該發工資,卻因為工程款下不來,愁得我整宿整宿睡不著覺過……還有許許多多因為沒有錢,因為缺錢帶來的尷尬和難堪。所有這些,我都咬牙挺過來了,你知道為啥嗎?就是因為那張帶著你體溫,裝著你善良的,幹幹淨淨的一百元鈔票,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告訴自己要堅持,不能失敗,要掙更多的錢,來回報所有關心我愛我的人!因為激動,林智誠的聲音大了起來,惹得獄警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兩眼。林智誠馬上閉上了嘴。管艾站在一旁,她頭一次聽林智誠說起這些,拿出紙巾來擦著眼睛。


    看獄警衝他點點頭,林智誠這才接著說:姐夫,我想讓你,讓親人們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可是最終卻事與願違,因為強拆出了人命,讓你受了傷。姐夫,我來這裏是贖罪的,我用沒有自由的囚禁和體力勞動懲罰自己。雖然我知道,做什麽都無法抵消我的罪過。把你——這個世界上我最敬愛的人打傷


    ,這是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罪過……靜靜地聽完小誠一腔肺腑之言,王樹生道:我這不挺硬朗的嘛。可能對你來說,覺得給我房子,給我錢,就是快樂。可我真的不缺這個,全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這才是我希望看到的。盡管身份特殊,有人關照著,在監獄這兩年,林智誠還是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這期間,他指導監獄藝術團排節目,把圖書室搞得井井有條,當上了省級改造積極分子。拿著證書,聽著監獄長宣布給他加分的決定,他唏噓不已。倒退幾年,他連優秀民營企業家榮譽都看不上,何曾會看重這麽一紙薄薄的證書?


    從不名一文的病退工人,到擁有上億資產的企業家;從唐城呼風喚雨的林瘸子,到有事要舉手、撒尿要請假的階下囚,多少成功與失敗,多少順利與坎坷,讓林智誠悟出一個道理:人,可以跟命抗爭,但不能跟善做對,不能跟法較勁,否則就會撞得頭破血流,一敗塗地。有些東西,從書本上得來的明白,跟生活裏悟出的明白,是不一樣的。


    這,也許是林智誠進監獄後最大的收獲。


    監獄,在老實本分的人眼裏,是極可怕的地方。影視劇的渲染,更誇大了這種凶險。自打林智誠進去,王樹生就一直惦記著他,常常夢見小誠被獄警斥罵,被囚犯們毆打。現在,看他氣色很好,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王


    樹生從兜裏掏出個紅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平安扣:


    小誠,過年了,這個平安扣送給你,保佑你以後平平安安、沒病沒災的。這回你無論如何要收下,這平安扣來曆你也知道,它代表著全家人對你的祝福……林智誠不止一次聽過王樹生跟平安扣的傳奇故事。在非典時期,也曾謝絕過姐夫的好意,但現在縱然有千百個理由,他也無法拒絕。林智誠雙手接過平安扣,仿佛接過王樹生對他的殷切希望和囑托,接過一家人對他的關心和厚愛。他鼻子一酸,低下了頭。


    溫潤、細膩的平安扣握在掌心,林智誠仿佛撫摸著自己走過的五十幾個春秋。多少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多少成功與失敗,榮譽與屈辱,驀然回首,原來這個大家庭才是他背靠的大樹,休憩的港灣。歲月沒有能夠撫平他身體的疤痕,但無私的大愛卻治愈了他精神上的頑疾,給了他生命中寶貴的支撐。他叫了一聲姐夫,淚水盈眶。


    王樹生不知監獄的製度,他說:來,讓姐夫給你戴上。林智誠抬眼望著獄警。獄警還是頭一次見到林智誠,這個頗有幾分傳奇色彩的囚犯流淚,他有些感動。他知道林智誠不同於一般囚犯,便點頭示意,讓他先收下再說。於是,林智誠臉上現出孩子一樣的笑容,乖乖地伸著脖子,等著樹生給他戴好平安扣。


    六十多年前,王天喜是這樣,乖乖


    地像個孩子低下頭,任由母親給他戴上平安扣;三十多年前,王樹生是這樣,把腦袋伸過去,讓父親顫巍巍把紅絲線吊繩套在他脖子上。而今,林智誠也是這樣,頭發剪得比麥茬還短的腦袋伸到眼前。一瞬間,王樹生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眼前的林智誠,就是當年的自己,背負著全家人的期望和祝福……小誠,新的一年它會給你帶來好運的!王樹生隻說了一句,就哽咽了。


    獄警輕咳一聲,提醒他們探視時間到了。王樹生有些後悔自己話太多,占用了管艾時間,忙站起身。管艾上前,一下子跟林智誠擁抱在一起……兩年裏,每次探視離開,王樹生都戀戀不舍。這會兒,出了監獄大鐵門,他還不住地回頭張望,重重歎了口氣:唉,要是能一大家子一塊過這個年,該有多好!管艾停下腳步,告訴姐夫剛才林智誠悄悄跟她耳語,過些日子他就要減刑出來了。真的?王樹生看著未來的弟媳婦,好消息來得太突然,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管艾笑得很燦爛,點了點頭。


    他說,回家給你操持六十大壽。他還說……管艾聲音低下去,臉上露出些羞澀來,我們‘五一’就結婚!天空飛舞的雪花,潔白,輕盈,自由自在。王樹生孩子氣地伸出舌頭去接。雪花落在舌尖上,涼絲絲的,甜滋滋的,讓他想起小時候吃過的棉花糖味道。


    走,回幸福


    花園,晚上咱包餃子!


    王樹生興衝衝地上了管艾的車。窗外,雪紛紛揚揚地下著,這是今年頭一場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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