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


    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三座主殿從南到北依次矗立,氣勢雄峻峨峨聳峙。


    含元殿即所謂的金鑾殿,乃皇帝大朝接見眾臣之所;宣政殿居中而建,係皇帝小朝與重臣議事所在;最後是紫宸殿,是皇帝的寢殿以及批閱奏章召見股肱大臣之地。


    穿行宮中,馮靖神態沉凝一聲不吭。


    李旦以為他是緊張所致,進殿前加意安撫一句:“馮將軍毋庸惶惑,天後於宣政殿召見,足見閣下已躋身近臣之列。”


    馮靖最大的夙願是擊敗叛軍並借以重振少陵馮氏,然後了無掛礙重返未來,他從未想過要在唐朝攀龍附鳳飛黃騰達。


    因為無欲則剛,所以他一點也沒緊張。


    麵色凝重僅僅因為他還在想著趙芯,那貨雖是個話癆,卻是真正的生死弟兄。


    麵對李旦安撫,他淡淡一笑,“多謝殿下提點。”


    ※※


    丹墀之中,皇帝李顯盤膝佝僂在禦座上,神情晦暗膽顫心驚。


    拓拓曾是他的親信,此際舉兵大舉來犯,搞得他心裏七上八下。


    禦座前方,站著豐姿神鬢美若天仙的武則天。在她熠熠生輝的光環下,李顯一點也不顯。稍不留意,殿下大臣幾乎看不見當今皇上。


    丹陛下方,兩排案幾相對分列。華麗的波斯地毯上,宰相裴炎和燕國公黑齒常相對踞坐於案首,工部及兵部尚書分踞在二人下首。


    殿門外人影一閃,李旦和馮靖魚貫而入。


    天後見狀微微一笑,沿著丹陛昂首驕視緩緩而下。


    馮靖跟著李旦急步趨前施禮:“參見天後、參見皇上。”


    唐朝的君臣之儀簡捷洗練,除大朝外,臣子覲見君主時僅稽首施禮即可,沒有滿清時代動輒便三拜九叩的窮講究,君臣奏對更沒有人格喪盡的“奴才”一詞。


    武則天直接越過李旦,麵對麵凝視著馮靖,嫣然一笑:“璫璫的眼光果然不俗!”


    此話含量豐富,馮靖原有的拘謹頓時一掃,他憨笑頓首:“謝天後!”


    站在這個史上絕無僅有的偉大女人麵前,馮靖忍不住好奇,偷偷向她臉上覷去。


    不料她正意味深長凝視著他。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輕輕一碰,略一糾纏,倏地分開了。


    僅僅一眼的糾纏,馮靖便覺得天後很親切,像母親、也像姐姐。


    天後莞爾、轉身,沿著丹陛緩緩而上,“豫王的奏折朕已閱了,二卿入宮前朕與在座的大臣已然議過,大家一致認為:其用兵方略和戰守之策殊堪大用!然為了慎重,特召馮卿進宮一論,目的是與諸大臣當麵共襄一二。”


    武則天此時是“臨朝稱製”,故自稱“朕”。


    臨朝稱製即掌攝一切朝政,包括對皇帝及朝廷的訓政。


    實質上,此時的武則天便是大唐的無冕女皇!


    馮靖聞言已完全明了:李旦的奏折篇幅有限,畢竟詞不盡意。所謂的共襄一二,就是讓自己將戰略戰術在廟堂中樞再詳解一番。


    他一挺身子,昂然來到輿圖前,把整個戰略構想和戰術預案細細推演了一番。


    進宮的路上,他把所有方略反複斟酌了多遍,以備天後和皇帝當麵垂詢,不太嚴謹的地方也都做了微調。


    此時掰開揉碎了再講,自然行雲流水更為周詳,無論是行兵方略還是戰術細節,都進行了進一步的梳理優化。


    馮靖胸有成竹侃侃而論,邏輯嚴謹聲若洪鍾,偌大的宣政殿內,嗡嗡回蕩著他的聲音,說到慷慨激昂處,不時還輔以沉雄有力的手勢,端的是器宇軒昂英風四流。


    天後眸含讚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笑靨如花頻頻頷首。


    講到最後,馮靖猛一劈手,來了個極漂亮的煞尾:“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叛軍若敢來犯,定教其死無葬身之地!”


    闔殿之內鴉雀無聲,馮靖的餘音繞梁不絕。


    俄,天後的聲音緩緩升起,“諸位愛卿,馮卿所論何如?”


    宰相裴炎輕咳一聲緩緩開口:“馮靖所籌甚為周全,然具體手段似有些殘忍……”


    他話未說完,天後便嗬嗬一聲轉向馮靖,“裴相之言,馮卿何解?”


    馮靖沒想到裴炎會這麽講,一時感覺非常膈應!


    他張口便道;“廟堂之上,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和黎庶蒼生,我們可以不擇任何手段消滅來犯之敵!戰陣之中隻有你死我活,殘忍之說從何而來?”


    “說得好!”天後極為讚賞。


    她直視裴炎鏗鏗而問:“拓拓狼子野心欲壑難填,去年剛封其為汗,今日便謀逆反叛覬覦長安,此種豺狼仁義何在?以卿之意,難道我們要與叛賊來一場春秋義戰?”


    李旦不甘寂寞適時補刀:“今春草原雪災,突厥牧草不濟牲畜大量死亡,我安北都護府奉旨撥出大批軍糧牧草予以賑濟。如今災情剛過,叛賊不思報效卻彎弓反射,此等作為與禽獸何異、殘酷之說從何而來?”


    廟堂之上,宰相屬於協理陰陽的角色,有融合君臣思想、周全政務長短之職,時間一長就會養成一種僚習,也就是所謂的“宰相風範”。


    裴炎的異議並非對戰策不滿,純屬習慣使然,他不那樣裝逼就顯不出他的宰相風範。


    然眼下軍情如火卻如此膠柱鼓瑟,反而成了不識大體的矯情。


    麵對天後和豫王反詰,裴炎頓時語塞,“這個……臣以為……”


    見他唧唧歪歪還要裝逼,馮靖頓時如鯁在喉,索性一吐為快:


    “當年我朝初創,突厥背棄與我之盟,悍然勾結隋朝餘孽及偽朝王世充之流,趁虛偷襲長安。若非太宗雄才大略,以京畿兩萬兵力唬退突厥二十萬大軍,長安恐早已毀於兵燮!綜上所述,目下之拓拓與當年其祖父乃一丘之貉,畏威而不知懷德、見利而罔顧大義!故臣以為,唯有大量殲滅叛軍有生力量,方能一勞永逸解決北庭之患!”


    “畏威而不知懷德,見利而罔顧大義。”天後不由擊掌盛讚:“馮卿一針見血!”


    至此,裴炎已尷尬至極差點尿血,一句硬屁也呲不出來。


    黑齒常見狀急忙出來圓場,他謔地起身,兩米多的身軀鐵塔似矗在殿中,“啟奏天後,臣以為事起倉促而敵眾我寡,馮將軍所籌乃唯一製勝之道,舍此無它!”


    天後會意,當即放過裴炎轉而問道:“黑老將軍,兵力選調得如何了?”


    黑齒常貌似粗獷,禮數卻很周全,他低下腦殼又一稽首。


    “啟稟天後,入宮前臣已奉旨知會兵部、戶部以及各有關衙門,已從京畿衛戍兵力中選調了三萬精騎,同時征調關中各州之府兵兩萬,加之在鄉退伍老兵一萬,共調集兵力六萬。眼下全體將士枕戈待旦整裝待發,隻等天後一聲令下!”


    “老將軍果然風行雷厲!”


    “謝天後!”


    武則天緩緩走近裴炎,雲淡風輕道:“用兵之道如水在川,常行於當行,而止於不當行。裴相以為然否?”


    裴炎臉一紅,“臣……臣附議。”


    兵部尚書急忙站起,“臣也附議!”


    “臣亦附議!”工部尚書說完又補了一句,“不過綠礬明礬皆產自江南,五日之內絕難運抵。”


    天後目視馮靖,示意他表態。


    若要製造液體炸藥,綠礬明礬缺一不可,且製造過程還需時日……略一思襯,馮靖果斷回道:“火油乃錦上添花之物,無礙戰局總體,倘路途遙遠不要也罷。”


    武則天大袖一拂,“婉兒,擬旨!”


    屏風後,上官婉兒儀態萬方姍姍轉出。


    見馮靖正目不轉睛仰望著自己,婉兒嘴角微微彎出一抹笑意。


    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才名美貌相當自負。


    武則天對李顯輕輕頷首,“宣旨吧!”


    聽到天後懿旨,李顯手忙腳亂直起身子,有氣無力連下了三道聖旨。


    “詔命:著豫王李旦為行軍大總管,前往甘泉全權主持軍務。”


    “詔命:著燕國公黑齒常為行軍副總管,即刻率部軍前禦敵。”


    “詔命:馮靖為國籌謀頗有良策,以功特簡為四品壯武將軍。”


    一頓飯不到,馮靖從正五品遷為正四品,直接跳過了從四品下、從四品上以及正四品下諸品,一下子連升了三級。


    馮靖迅速換算了一下,正四品武銜相當於21世紀的少將銜!


    他吃驚的望了一眼李旦。


    李旦眨眨眼神秘一笑。


    緊接著李顯又下了一係列聖旨,分別是給兵部、工部以及各地大員的。


    上官婉兒文思敏捷運筆如飛,聽旨的同時稍加潤色,李顯的話音剛剛落下,她這裏已全部擬好。


    抬起頭來,見馮靖仍一眨不眨望著自己,上官報以赧然一笑。


    馮靖頓時淪陷,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


    兩人的神態全被天後看在眼裏,她不由臉色一沉猛咳了一聲。


    上官見狀忙斂容正色收拾筆硯,馮靖則趕緊收回了心猿和意馬。


    天後不動聲色又囑咐了大夥幾句,隨即大袖一拂:“李旦、馮靖留下,其餘愛卿各司其職分頭準備去吧。”


    大夥轟然一諾,紛紛起身快速離殿。


    見裴炎從自己身邊經過,馮靖堆起笑臉剛想與他打聲招呼,不料裴炎鼻子一哼,陰鷙的眼光在他臉上寒森森一掃,昂著個四棱子扁頭傲球球地飄了過去。


    這老登……馮靖見狀微微一愕,看來自己把這逼給得罪球子了!


    接踵過來的黑齒常則孩童似頑皮一笑,“馮老弟,來日甘泉軍前,老夫請你吃酒。”


    麵對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唐名將,馮靖簡直受寵若驚!他急忙握住黑齒常蒲扇似的巨掌說:“蒙大將軍抬愛,末將敢不從命?”


    “一言為定!”


    “諾!”馮靖輯首一諾,轉而說道:“末將剛剛想到一件事,還請大將軍參酌示下。”


    “馮老弟請講。”


    “叛軍一定認為:我軍之防禦重點必在金城、雲中兩大傳統要塞,而長安兵力空虛且毫無防備。末將以為,且讓他們如此認為好了。妥否?請老將軍決斷!”


    “英雄所見略同!”黑齒常性情漢子,咧開大嘴豪橫一笑,“今夜子時我再率部秘密開進,如何?”


    “妙!”馮靖點點頭。


    麵對強敵,大唐君臣從容不迫氣象雍容,從敵情突現到決斷拍板,僅用了三個時辰便全部籌措停當,這讓馮靖一時感慨萬千。


    眾人離去。


    天後緩緩走近馮靖,秋水雙眸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廟堂乃君國重地,婉兒適才有些恃寵而驕了。”


    馮靖聽出天後有敲打之意,當即意識到自己剛才確乎輕狂,臉一紅低下頭去。


    天後抿嘴一笑迅速挪了話題,“聽璫兒講,你在長安尚無居所,朕已賜你府邸一座,璫兒已帶人過去打理了。”


    如此近距離被天後凝視,馮靖的心髒不禁狂跳起來,不僅因為她風華絕代傾國傾城,更因為她美麗容顏下那顆雄獅般的魂魄!


    他斂容正色道:“天後隆恩浩蕩,臣愧不敢當!況突厥未滅,臣何以家為?”


    “善!”天後雙瞳剪水輕輕擊節,“匈奴未滅,胡以家為?馮卿頗有霍驃姚之風!”


    “霍去病千古名將,臣豈敢?”


    天後蛾眉一挑狡黠一笑,“賜你的府第與璫璫的公主府毗鄰,你要還是不要?”


    “那當然可以……可以要了。”馮靖頓時心跳加速,紅著個臉子期期艾艾往回捯飭:“因為……因為公主已許臣近侍之職,離公主近點臣也方便隨侍履職。”


    “就這麽定了!”天後輕輕一撫馮靖的肩膀,“去吧,朕靜候大捷。”


    “天後不次加恩,臣死而後已!”


    “壯心可嘉!朕望你大勝還朝!”


    ……


    長安城,街上。


    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一派繁華盛景。


    馮靖見狀心道:即便有叛軍斥候混跡於長安城內,他們也看不出大唐上下已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縱馬疾馳,馮靖忽然無意發現,街上往來的乘馬多為大宛良駒或阿拉伯純血馬,駕車的挽馬則多為體型巨大的重型馬。


    他這才明白,後世出土的“昭陵六駿”絕非藝術誇張。


    正暗自嗟歎,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李旦正側臉注視著自己,那樣子很怪。


    馮靖急忙斂神,佯作惴惴問:“殿下,臣有不妥?”


    李旦搖搖頭,嘴角微微一翹,“感覺天後待你如何?”


    “天後隆恩浩蕩,臣感激涕零。”


    “告訴你吧,除了對太平和你,天後從未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別人。”


    “什麽眼神?”


    “說不準,就像……就像慈母看自家孩子那種,欣賞中帶有寵溺。”


    “寵溺……?嘿嘿,殿下玩笑了,臣又不是馮小寶。”


    話剛出口,馮靖幾乎把自己嚇尿。


    他急忙掐指一算,馮小寶此時還在洛陽鄉下玩尿泥,六年後才會到陪都賣大力丸,八年後才以薛懷義之名出現於廟堂之上。


    不礙!他悄悄籲了口氣出來。


    李旦哪知道馮靖這裏已千廻百轉了無數心思,不以為意問:“馮小寶是誰?”


    “噢……此人是臣老家的一個傻子,都十歲了還咂他娘奶水,那才叫寵溺。”


    “哈哈?????有趣!”


    馮靖趁機跳轉話題,“殿下,臣有點後怕。”


    “怕甚?”


    “今日廟堂上,臣似得罪了裴相。”


    “裴相乃顧命大臣權傾朝野,有些事天後也須讓他三分。”說到這裏,李旦頓了頓,忽而詭異一笑,“此人極擅權謀,喜怒不形於色,今天你的話是有點拂其顏麵了。”


    “臣該如何補救?”


    “放心,天後須讓他三分,他得讓天後七分!”


    從李旦話裏,馮靖迅速過濾出兩條信息。


    第一,李旦不太喜歡裴炎。


    第二,天後會為自己撐腰。


    他不由暗歎:怪不得李旦諡號“睿宗”,此人的陰柔心機在大唐君主中堪稱首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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