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魚排的夜色,冷清而遼闊。海麵上像結痂一樣,平鋪著一格格的養殖網箱。天上,墨色蒼穹無極深遠,星月冷峻。這一帶都是海上養殖區,小戶人家鋪有十幾二十格網箱,大戶人家七八十甚至上百格。每一戶的網箱中間,都有個簡易小木屋。看管網箱的養殖人就住在裏麵。每一戶人家的魚排上的小木屋前,都立著個三葉大型風扇,靠風力自主發電,風力不足的時候,魚排上的每一個木屋,都發出偏紅的燈光。養殖工人白天辛苦,晚上聽聽收音機就睡了,所以,小木屋裏的燈光,往往持續到八九點也就陸續熄滅了。


    比覺原來是跑船的水手,不是遠洋的那種,而是本島上打漁人家的雇工,除了五六月休漁期,都是十天半個月一個月地在外海捕魚。三年前的十四級大台風,把替人看護魚排養殖的姐姐比慧和姐夫打進海裏,成了永遠失蹤的人。


    魚排林老板感到內疚,因為他沒有強製比覺姐姐姐夫上岸,甚至談不上語氣嚴重地通知。很多魚排主都有這個私心,因為台風天,更擔心風狂浪大養殖魚排無人看護的損失。林老板給了在老家的比慧父母一個比較滿意的補償。陳比覺也接受他的邀請,接替比慧夫婦的崗位,帶著尾巴留在了金元灣重建的林家魚排上。


    郊外魚排的夜空,天風清暢,漫天是金屬白的清秀的星光。在金元灣,和藏墨色星空呼應的,就是海麵林老板的魚排小木屋的孤獨的燈光。尾巴躺在小木屋的前台的席子上看星星,身邊是個望遠鏡。比覺在右側竹竿挑起的燈泡下,清理粉碎機,他剛剛用粉碎機粉碎了兩方盤魚食。該睡了,尾巴。我差不多了。


    等你好了,我要關燈再看一會。尾巴說,你的燈光害我認不出長蛇座。


    長蛇是春季星座,現在是九月底,它已經到地平線以下了。


    小爸爸說,今天他們抓壞人,那個壞人放出了很多蛇。有的有毒,有的沒有毒。長蛇座是毒蛇嗎?春天的時候,你忘記教我認了。


    長蛇座不好認,前幾個月,它都幾乎橫過整個南部天空。雖然它是八十八個星座中最大的星座,可是,它沒有耀眼的亮星。就是蛇心髒那裏一顆發紅的二等星,其他星就更暗了。等春天來了,你再自己看吧。刷牙睡覺。


    說一下長蛇座的故事好不好?一說完我就睡。


    說話算數啊。比覺說,長蛇座就是一條大水蛇,它是水蛇精許德拉的化身。它有九個頭,每個頭的嘴都會吐出毒氣,害人。而且,你砍掉一個頭,馬上又生出兩個頭,更凶。後來,英雄海格力斯來了,就是你認識的那個殺死獅子精的海格力斯,他帶著他的侄兒伊俄拉俄斯,找到水蛇精。海格力斯一劍砍掉水蛇精的一個頭,伊俄拉俄斯就立刻用火燒它的傷口,它的新頭就沒辦法長出來,這樣,他們就合力殺死了許德拉。天神宙斯就把水蛇精提到天上,成了長蛇座。


    ——瞎,這麽短?不算!太短了不算!


    好啦,明天我再給你講,講烏鴉座和巨爵座。


    尾巴從草席上爬起來,哼哼嘰嘰地去船的那一頭刷牙。


    小屋子的西頭,有個一平方左右的廚房。門口有兩隻一米二高的藍塑料桶,是每天用的淡水。尾巴還沒有淡水桶高,她的個子在同齡孩子中也偏小。她拖過小凳子,自己站上去舀了水準備刷牙。


    老陳,沒有水啦。


    比覺已經站起來。他怕水深,小家夥栽進桶裏。他把刷牙杯子、臉盆都打上淡水。


    小木屋一進門,是個吃飯兼放雜物的三米見方的小廳,和吃飯的舊茶幾相對的是一架硬木雙層小床 ,上層堆著一大束補漁網的暗綠色尼龍線,在雜亂的冬衣、蚊帳、薯片酸奶的雜物間隙,還有亂七八糟的書:《第十大行星之謎》、《星空——諸神的花園》、《英漢天文學名詞》、《生死有命的恒星族》、《燃燒的太陽》,床 腳還有大量天文雜誌。


    比覺睡在下鋪。尾巴的床 在比覺床 右前一個延伸部位,好像一個小寫的“d”,孩子就睡在豎劃的頭端。原來比慧夫婦睡在小廳的高低床 上,孩子就睡在那裏,她從小就睡那裏。


    魚排養殖港的夜,人們比都市之夜甚至鄉村之夜都入睡得早。熄了燈的魚排,一片一片融進了黑暗之中,海天深遠寂寥,吞噬著所有的光和聲音。比覺從小木屋外麵走過去,把尾巴床 前的小窗關小,回到小廳就把燈熄了。隔著茶幾就是藍玻璃大窗,躺在床 上,他能看到窗外不完整的牧夫座。他想起來,剛才跟尾巴說的長蛇座,在古代阿拉伯人的傳說裏,長蛇實際上是個孤獨者的星座。


    躺下來最能感受海平麵暗藏的喧囂,哪怕今天這麽風平浪靜的日子,你依然感到海水的有勁道的搖晃。它推送著你的背,一直搖晃到你心裏去,蕩漾,搖晃,不息的蕩漾無邊無際,一直到睡夢深處。比覺撫摸著自己,盡量不發出響聲,事實上,生命的呼嘯和這樣浩瀚空緲的千年黑寂相碰撞,那不過是比狗吠還無奈的掙紮,喘息釋放之後,比覺眼裏布滿空虛而絕望的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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