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伊穀春站在二警區辦公室的窗口抽煙。


    從窗口,他可以看到樓下天井裏,手銬固定著幾個站不直的家夥。這個月以來的“獵鷹”追逃行動,大家都忙得晨昏顛倒。前晚追捕一名群眾舉報的廣東投毒案逃犯,沒想到那老頭竟然從事供應餐館販蛇買賣,伏擊人員衝進去的時候,一隻蛇鐵籠不知是那混蛋故意搞翻,還是自己倒了,滿地都是蛇。一條眼鏡蛇就在一個籠子邊,豎起半截身子。所有的人都傻了眼,個個色變。而窗子那邊,那逃犯用凳子猛砸玻璃窗,就要跳出。辛小豐撲了過去,穿過滿地是蛇的客廳。那投毒的老頭,被他死死擰按在窗台上。


    伊穀春一直在想,這家夥怎麽就這麽不怕死呢。晚上,兄弟們在一起喝蛇湯時,麵對大家的讚歎,辛小豐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麽多人,真咬了也沒有關係。伊穀春想,這是一個膽量驚人的人。但伊穀春一直拒絕承認對他有好感,說不上為什麽,是他的沉默寡言,是他的眼神,說不清,反正,他給他始終有不可捉摸的感覺。


    可是,警區裏所有的警察和協警,都知道,伊警長最欣賞的人,就是辛小豐。


    伊穀春是一年前從閩北西隴市調來的。西南政法學院畢業就分在那裏了。十多年來,父母做了很多努力,想把唯一的兒子調回自己身邊,直到近年他們的生意做大了,忽然就有了呼風喚雨的能力。調動成功了。按慣例,伊穀春降級調入特區,從西隴市重案隊的刑警副大隊長,變成了一個派出所二警區的普通警長。而父母最終的心願,是兒子下海,子承父業。但是,伊穀春對企業經營毫無興趣,父母的日益雄厚的經濟實力,隻是維護和強化了最純粹的職業心態,使他超然於一般的權力之上。沒有什麽東西能收買得了他,也沒有多大的法外情的空間。


    交 接時,語言形象的前警長就告訴他,二警區的十幾名協警裏,誰是“一把錘子”,誰是“一顆炸彈”,誰是“小彈珠”,誰是“秀才”,誰是“沒有繡花的枕頭”,介紹到辛小豐,前警長說,這是“一把風吹發斷的快刀”。三十出頭的辛小豐已經有七八年的協警警齡,他是從分局成立協警大隊就加入了,嚴格說,是成立協警大隊的半個月後加入的。當時他還是夜夜漁舟大酒店的服務生。在上班途中,兩名騎摩托的歹徒,搶劫一個女人的包皮,他騎著破輕騎竟然衝了上去,撞倒了摩托,和有刀的對方扭打。兩對一,背上被劃開了,白襯衫半身血紅,嚇壞了路人,竟然無人相助。但辛小豐死死扭住一個不放,危急時刻,一車體能訓練的分局警察路過,整個中巴裏的警察都衝了下來。車上的副局長,一看到辛小豐就滿意了,現場問了幾句話,當場打電話問他本來就認識的夜夜漁舟老板,老板得意地說這員工已經不止一次見義勇為了。副局長就直接開口要人了。老板說你新部隊真缺人,我給你另找。沒想到,局長說不要廢話了,讓他自己選吧。老板以為協警隊當時兩三百的薄薪,挖不走自己的人,但是,辛小豐竟然寧願每月少三百多元,還真是跟警察走了。


    這一幹就是七八年。現在,伊穀春來了。


    在大家看來,辛小豐的目光澄明清亮,可是,奇怪的是,伊穀春有時在它的忽閃之間,卻感到陰霾漫過,他定神看它,陰霾又立刻消散了,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伊穀春知道,這不是錯覺。


    任何案件,無論下手前的預析擔憂,還是成功後的亢奮陶醉,或是失敗的沮喪或事後諸葛亮漫談,辛小豐從不混跡其中誇誇其談。他永遠是安靜的、沉默的、充滿效率的。他總是在一個角落,抽著煙,抽過的煙頭總被他慢慢擰磨。伊穀春發現,他根本不會讓煙頭在煙灰缸裏撳熄,而總是把發紅的煙頭,在左手指頭上直接捏滅。然後,連著發燙的煙頭煙絲,在手指間,慢慢地擰磨著。直到煙頭成為粉末。有些人故意拿他的手當煙灰缸使用,他也來者不拒,接過就擰。似乎,這使他很有快感。伊穀春覺得這角色的內心絕不像他外表那麽清俊。


    伊穀春來報到的那天,在所門口暫住證宣傳欄下,撿了一隻因為皮膚病被棄的發抖的小黃狗。他收養了它,叫哈修。哈修發現,所裏的人,無論警察還是協警,隻有伊穀春,辛小豐,還有食堂做飯的阿姨對它最好。


    忙碌了一天,隻要住協警宿舍,再辛苦,夜再深,辛小豐也會領著哈修到所旁邊的木棉公園裏奔跑。所以,半夜兩點、三點,辛小豐和狗在公園散步或奔跑追逐,十分常見。有時,辛小豐不住協警宿舍,那麽伊穀春也帶著哈修這麽幹。這一點,他們兩個很相像。後來,辛小豐的活動規律被偷自行車的團 夥掌握,有個月,被瘋狂的辛小豐一人抓進去十九個人。那天半夜,五個家夥守候在檳榔林深處,一個人忽然撒網,網住哈修,其他一擁而上,暴毆辛小豐。正好,值班的伊穀春隨後溜達過來,辛小豐才沒有被打死。但是,兩個人都受了傷,伊穀春還傷得頗重。


    之後,辛小豐依然半夜遛狗,隻是身上帶了刀。但從此,隻要伊穀春在,他都會盡量和辛小豐一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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