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瀟在心裏把顧南亭從頭問候到了腳,麵上卻不動聲色地把剛剛順手拿在手上的平板遞到他眼前,以員工的姿態說:“顧總,根據排班我無法參加……”


    顧南亭佩服她的反應能力。一麵應她要求同意調班以便對飛行安全格外重視的員工參加研討會,一麵忍不住唇角上翹。待眾人注意力有所轉移,他低聲解釋:“我看你的眼神是向我求助的意思。”


    所以你才叫我過來?程瀟神色平靜,語氣卻冷,“我謝謝你!”


    顧南亭笑得淡然,“我不惜得罪馮晉庭把你從海航硬搶過來,總不能讓人在我眼皮底下對你不軌!”


    不軌?!不擠兌他兩句都覺抱歉!程瀟回敬他,“小心防不勝防!”


    顧南亭眸底笑意更深,話鋒卻是一轉,“程瀟,這位是明航何總。”


    程瀟抬眸,不慌不忙地朝和老程一個年齡段的何總點頭,“何總好,我是中南副駕駛程瀟。”隨即從顧南亭手上抽走平板,“不打擾了,二位慢聊。”


    等她走了,何總讚賞地看著顧南亭,“小顧好福氣。”


    顧南亭看一眼程瀟的背影,笑得矜持,“也是操心。”


    何總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意味深長,微笑著拍拍他肩膀,“漂亮又有本事,你不多操心,難不成讓別人替你?”


    顧南亭看向隔著人群注視自己的倪湛,回應,“就不給別人添麻煩了。”


    **********


    休息過後,會議繼續。


    倪湛作為海航的機務總工,行業翹楚,他的發言,聽眾無疑是最多的,原本還略顯空蕩的會議室瞬間坐無虛席。當他提到,航空公司出於對安全、成本和mro市場競爭力的考慮必須降低對製造商的依賴時,各大航空公司的負責人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麵對中國民航的安全性處於世界第一位置的驕傲,倪湛說:“我們作為飛機的醫生,工作態度隻有四個字表達:人命關天。”掌聲過後,他說,“不過,職業的習慣讓很多機務工程師形成了一種強迫症。比如我這種老機務,在路上看見行駛過的車輛,都會下意識瞥一眼,看看有沒有輪胎壓力不足或是尾燈不亮。”


    他明明那麽年輕,卻稱自己是老機務,把大家逗笑了。而他所舉的例子,確實有些好笑,台下頓時響起了笑聲,甚至還有人附和說:“我也是。”


    倪湛淡淡一笑,抬手示意他,“來說說,上個季度手刃了多少個航班?”


    先前接話的機務恰巧是中南航空的,他站起來答:“150個航班。”


    倪湛為他鼓掌,下一秒,會議室裏掌聲四起。


    倪湛在會議上毫無保留地分享了一些他的團隊遇到過的不常見,且十分具有代表性的難題和具體的解決辦法。最後總結時他說:“飛機維修這件事,不是得過且過的。出於對旅客和機組人員安全負責的態度,我們不會放飛任何一架帶病的飛機。”


    當他開啟航空維修的職業生涯,就注定了他所承受的壓力,不比飛行員輕。


    程瀟佩服倪湛年紀輕輕卻有著一名老機務對職業的熱愛和尊重。


    **********


    次日程瀟上航線時,關於航空維修的實地交流正在機場進行。


    得到塔台管製員“可以推出開車”的指令後,副駕駛程瀟作為輔助操縱者接通防撞燈。


    機長林一成下達指令:“執行開車前檢查單。”


    程瀟逐項念檢查單,林一成確認回答。


    檢查單完成後,林一成與地麵聯係:“機務,可以鬆刹車了嗎?”


    地麵機務回答:“可以鬆刹車。”


    林一成操縱刹車手柄,並發出口令:“刹車已鬆,可以推出。”


    機務隨即指揮推車將飛機推到指定開車位,然後給駕駛艙發指令:“機組清刹車,可以啟動發動機。”


    林一成把刹車手柄設置在no位,“刹車刹好,啟動二發。”按程序啟動二號和一號發動機後,他說:“機務,啟動正常,再見。”


    地麵機務回應,“左邊看手勢滑出,”停頓了一秒,又補充了一句:“程瀟,再見。”


    林一成麵色無異地操縱點火器至正常位,關斷apu引氣。與此同時,程瀟神色無劇地開始做動作。完成後,兩人進行飛行操縱檢查,以及執行開車後檢查單。


    當塔台管製員給出“可以滑出至跑道頭”的指令,林一成打開滑行燈,給機務滑行手勢,接著鬆開刹車,操縱飛機滑行。


    程瀟聯係塔台:“26請求進跑道05。”


    直到飛機起飛,開始爬升,程瀟都沒有往舷窗外看一眼,更沒有多說一句與飛行無關的話。但她知道,今天站在飛機旁招手,向她們示意準備完畢可以安全起飛的“機務”,是根據研討會安排帶領各公司機務工程師在停機坪進行現場作業的——倪湛。


    **********


    夏至以中南航空雜誌記者身份,和倪湛一樣,清晨六點準時到達機場,通過安檢進入停機坪。那時,中南航空一架編號為3596的空客a320飛機已停在第26號登機口,整裝待發。


    夏至目擊了倪湛檢查起落架、測量胎壓、做燃油沉澱測試、進入飛機駕駛艙對飛機的各項係統做全麵檢查,並複位飛機慣導係統等航前維護的全部工作。


    然後,林一成和程瀟的機組開始登機。飛行準備完成後,旅客陸續登機。之後,隨著程瀟申請推出飛機,塔台的放行指示燈亮起,倪湛以手勢指示飛機滑出,到最後他說:“程瀟,再見。”zn26航班準時從g市起飛。


    夏至終於知道,每架飛機起飛前,站在地麵揮手的機務人員,是怎樣開始他們一天的工作的。但她沒有更多的時間目送程瀟的飛機飛得更遠,也無暇想太多,就又開始和倪湛他們忙碌起來。因為早航班起飛後,還有幾十架短停航班即將飛來,而短停維護時間緊,如果不能在飛機經停的有限時間內完成所有工作,會導致後續航班遭遇延誤。


    明明是冬天,零下十幾度的戶外作業,包括倪湛在內的所有研討會的機務成員的工作服卻是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的狀態。直到下午四點半,林一成和程瀟的機組飛抵回g市,倪湛又帶人對飛機進行航後維護保養。他親身實踐的樣子,沒有身為機務總工高高在上的架子,也完全不像是在做交流或指導,而是僅僅做著一名機務工程師份內的工作一樣,嚴謹而認真,專業而敬業。


    夏至知道,這份嚴謹與程瀟無關,而是倪湛對機務工作的熱愛。她在偌大的停機坪上真實地感受了一次機務的一天。對於機務,她有了更深的了解。至於倪湛,她在完成一天的采訪工作後,給他遞了一瓶水。


    倪湛擰開後一口氣全喝了,才說:“謝謝。”


    夏至說:“已經是總工了,有必要那麽拚嗎?”


    倪湛苦笑,“不拚怎麽當得起這聲總工?”


    是啊,看似光鮮的職業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心酸。從前,對於空乘,飛行員,機務,夏至都曾羨慕過,可真正接觸才知道,在同行的眼中,他們竟然是:服務員,司機,和修自行車的。


    夏至語氣緩和了些,“看你工作的狀態,忽然不那麽討厭你了。”


    倪湛神色不動,“如果是程瀟對我這種話,我會高興得忘了自己是誰。”


    夏至笑了下,“現在才意識她的重要性晚了點吧?”


    倪湛遠遠地看著那架他晨起做過航前檢查,剛剛又在它落地後做了航後維護保養的程瀟操縱過的飛機,像是在問夏至,又像是自言自語:“我隻錯了一次,就那麽不可原諒嗎?”


    “你終於肯承認你錯了。”夏至偏頭看他,“可惜,不是所有錯誤,都有改正的機會。況且,有你那位母親的存在,你怎麽可能還有機會?”


    倪湛看著她,欲言又止。


    “我幫不了你,也不會幫你。”明知是傷人之語,夏至還是說:“程瀟是個有主見的,她不需要被說服。況且,我從來不認為你是她唯一正確的選擇。”


    “是因為,”倪湛把手中空的礦泉水瓶捏扁,“顧南亭嗎?”


    夏至略顯意外,“你眼力還不錯,看出了他們之間的微妙。”


    其實,她是善意的提醒吧,讓他知難而退。


    倪湛卻不願意承認,“我是覺得顧南亭對她……”


    夏至向來直言不諱,這一次也不例外,“是顧南亭主動沒錯,但依程瀟的脾氣,如果她不允許,誰又能走進她的世界?”


    是這樣沒錯。程瀟不是能隨便接近的女人,除了清高孤傲,她是不容人犯錯的。


    倪湛第一次覺得夏至年紀輕輕,心實在是狠,他默了一瞬,“謝謝你的提醒。”


    “不用謝,我隻是不希望她的世界,你再去打擾。”夏至坦蕩地迎視他的視線,“我沒有權力替她代言,但是沒辦法,和她在一起久了,我越來越像她。”


    像她一樣,沒有過度的利他主義思想。所以對於你的回頭是岸,已覺和自己無關。


    **********


    這一晚,向來不貪杯的倪湛喝了很多酒,他趁著清醒,放縱自己給程瀟打電話,“可以見一麵嗎?”


    這種情況下,或許大多數女人都會糾結要不要見,然後忍不住問:“你在哪?”但對象是程瀟,而且那麽巧的,她當時和他一樣,在航空俱樂部紅酒吧裏。


    程瀟掛掉電話,從卡座裏走出來,坐到他對麵,“我對過去說過再見了,而這個過去,包括你。不過,既然已經遇見,把話說清楚也好。”


    紅酒吧裏的燈光柔和溫暖,卻無法承載過去的時光。倪湛看著那張近到觸手可及的比從前更美麗成熟的麵孔,有種恍如隔事的錯覺。


    他仰頭幹了一杯,“世上總有那麽一種人,在失去過後,把糾纏當深情。像是我。”


    對於他的自我評價,程瀟不置可否。


    前一秒還有很多話想說,這一刻,倪湛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我想和你解釋點什麽,但我猜,你對我的解釋已經沒有興趣了。”


    程瀟沒有否認:“確實,該你解釋的時候,你選擇了沉默。現在才說,又有什麽意義?”


    倪湛失態似地握住她欲端杯的手,“我是什麽都沒說,可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但你就那麽冷眼旁觀看我犯錯,也不肯說破。也是我的錯嗎?”


    “如果我說,我就是等著看你後悔的樣子,你是不是會更了解我的為人?”


    “我不相信你會這麽對我。程瀟,你不應該這麽對我!”


    我當年確實不是這麽想的。那時我以為,你應該比我痛苦,但你沒有。時隔多年,你再在我麵前上演痛苦的戲碼,意義何在?


    “應該!是不是在你看來,我曾經對你的喜歡也是理所當然?而你覺得,今時今日,我也理應原諒你?”程瀟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和你有關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幾乎忘了。不過,既然今天提起來了,我就再重申一遍。我確實喜歡過你,但你以‘成全你媽和老程的重逢’為目的結識我,實在不夠磊落,不夠男人。我不管你和你媽是不是打著一箭雙雕的算盤,我也不管老程最終的選擇的是你媽還是我媽,我不能容忍的是,你刻意的接近和誘惑。我程瀟這輩子,不能和一個算計我的,沒有擔當的男人在一起。”


    麵對倪湛的無言以對,程瀟抽回手,“至於原諒,因為你低頭你認錯,我就必須不計前嫌?憑什麽?道德綁架嗎?為了讓你好受,我就得寬容大度?你在犯錯,在傷害別人的時候,怎麽不手下留情,給別人,也給自己留條路走?”


    倪湛心有不甘,“我沒有給你留路嗎?我把你推開是為了……”


    “你給我留的路?”程瀟打斷了他,“是把我推向斐耀!”


    視線裏她的身影漸行漸遠,倪湛追出去,在寒夜的冷風中扣住她手腕,“如果不是對我還有感覺,如果不再喜歡我,何必如此尖銳?程瀟,不要否認了,你有多恨我,就有多愛我。”


    程瀟沒有浪費力氣和他較勁,隻冷冷地注視他的眼睛,“世上總有那麽一種人,理所當然地放大自己在別人生命裏的份量。比如你,到現在還不懂:我對你的不原諒不是恨,而是給你的教訓,讓你記住,永遠不要拿別人的感情做籌碼!”


    倪湛手上愈發用力,程瀟在疼痛中被他拉進懷裏,在他麵孔的逼近中聽見他說:“程瀟,不要說狠話,我不相信你對我連半分餘情都沒有。”


    餘情?他們之間哪裏有?程瀟已經抬起了右手,準備以掌摑回敬他的自以為是和冒犯。


    然而這一次,卻不需要她自己來了。


    當倪湛要強行吻下來,一記重拳毫無防備地砸在他臉上。然後,險些被帶倒的程瀟重新被人摟住,顧南亭低沉的嗓音在寒夜裏傳來,“本想對倪總工以禮相待,看來是我太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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