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中的兵力委實太少,防守偌大的一個西宮,處處防而不密。杜如晦思慮再三,在接到謝叔方兵臨永安門的歎報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棄守永安門,退守承乾門一線,如此一下子便將防守的地域縮小了一半,而眾將家眷及王府婦孺大多集中在宮北,承乾門外多是天策府的治事機構,例如位於永安殿偏殿的弘文館以及位於西偏殿的天策親軍府。謝叔方沒有攻城器械,隻能驅士卒攀爬城牆,在永安門處耽擱了約兩刻功夫,進入西宮後搜檢永安殿等殿宇又花費了些時間,待得揮軍承乾門,已是近辰時了。


    杜如晦手中提著寶劍在城牆垛道上來回巡曳,兩隻眼睛警惕地關注著城下齊府兵的動向,全然不顧城樓上四處橫飛的箭矢。在他身邊,元仲文率領著五十名秦府護軍緊緊相隨,這是杜如晦手中最後一支機動兵力,隨時待命準備對防線上的薄弱處予以支援。此刻在城牆上,除了身著盔甲的軍將之外,還有許多婦人往來穿梭,她們為戰士們搬運石頭箭矢,救治包紮傷員,還在城牆上架起了四口大鍋,燒得滾沸的麵湯以銅盆木桶盛出,一個接一個傳到垛口,傾將下去,立時便有幾個齊府兵丁慘叫著翻滾倒一邊。因此城上作戰人員雖不足三百,但總人數卻有七八百人之多。


    杜如晦輕輕吐了一口氣,緩步走到位於承乾門門樓處的秦王妃長孫氏麵前。長孫氏今日換了裝束,穿了一件窄袖短衫,在短衫外麵罩了一件掛著魚鱗細甲的戰袍,頭上裹了一條紅色短巾,她神色從容地拉著兒子恒山王李承乾的手,就那麽屈膝坐在箭樓門廳的台級上,臉上稍稍帶了少許疲憊之色。


    杜如晦來到這母子二人身前躬身道:“王妃還是帶著世子下去吧,這裏刀箭無眼,矢石橫飛,實在太不安全。恒山王乃是大王世子,王妃縱然不顧自己的安危,總要為世子打算打算吧!”


    長孫氏沒有答話,麵帶微笑地注視著在城樓下指揮向後殿抬送傷員的楊妃和繞在他身邊一捆一捆向站在台級上的軍卒抱送箭簇的蜀王李恪母子,良久方才答非所問地道:“恪兒雖小,這份膽量卻也實實難得呢!”


    一旁的李承乾滿臉都是興奮神色,眼中透射出熾熱的神光,扯著長孫氏道:“娘,讓孩兒也去助戰罷,弟弟們都在那邊幫忙,孩兒坐在這裏,覺得自己好沒用處!”


    長孫氏笑了笑,淡淡地搖了搖頭道:“你與其他的弟弟不一樣,隻要你隨娘坐在這裏,讓士卒們、宮婦們和你的弟弟們抬起頭就能看到你,就是給你父王,給闔府上下最大的幫助了!”


    她轉過頭對杜如晦道:“司馬大人,你去忙你的罷,不用管我們母子。戰事瞬息萬變,都要靠你一個人撐著呢,敵樓之上太亂了,你是殿下的心腹重臣,身上的擔子重,一定要擅自珍重,不可輕冒矢石。我們母子不用別人照應,我不是平陽公主,沒有她那樣的巾幗氣概,也幫不上別的忙,隻能坐在這裏看著你們卻敵,敵兵不退,我和承乾就不下城樓。”


    杜如晦苦歎一聲,卻也無暇再說別的,隻得一揖告退,轉身向著城牆西側快步走去,邊走邊叫:“東段賊人架來了兩架梯子,這邊弄點大石頭送過去,再在那邊城牆上就地架一口鍋,燒沸湯備用……”


    ……


    李世民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層的冷汗,神色陰晴不定,雙拳禁禁攥著道:“我這裏總共隻有兩百人馬,別說抽不出來,就是全數回師,在兵力上也與齊府軍差得遠了,根本起不到什麽作用,且兵力逐次投入使用,乃兵家大忌。這個謝叔方倒是真有兩下子,膽色見識均非平常。”


    候君集道:“玄齡那邊應該可以分出人手來吧?”


    李世民緊鎖雙眉搖了搖頭:“他那裏要坐鎮三省,還要控製南衙十二衛和朱雀門,八百人本來就捉襟見肘,不能從那邊調撥人馬。”


    他扭頭問張亮:“你從芳林門過來,沒有看到高士廉麽?”


    張亮搖了搖頭:“末將在玄武門外隻看到遍地屍骸,除此之外,什麽都沒看到。”


    李世民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若是能把城外的兵調回來就好了!”


    這時站在一側的尉遲恭突然發話道:“大王,某家回府一趟,去會會那謝叔方!”


    李世民苦澀地一笑,說道:“你一個人回去濟得什麽用處?難不成你還能單槍匹馬退去千餘齊府兵丁?”


    尉遲恭眨了眨眼睛,沉聲道:“隻要大王肯賜給末將兩件東西,末將說不準便能辦到這不可能辦到之事!”


    李世民頓時駐足轉身,目光炯炯地盯著尉遲恭道:“你要什麽東西?”


    尉遲恭舔了舔嘴唇,滿不在乎地道:“太子、齊王的人頭!”


    李世民當即醒悟,立刻道:“這個主意或許當真可行也未可知!”他轉過身示意候君集,候君集當即轉身走向停放李建成和李元吉屍身的偏殿。


    李世民又對尉遲恭道:“你帶一隊回去,退不了兵也不打緊,隻要渙散了齊軍的軍心,鼓舞了府中將士的士氣,杜公便能再堅守一陣子。這邊我立刻飛馬常何,要他迅速集結一千左右禁軍,隻需多半個時辰便可增援西宮……”


    說罷,他伸手拍了拍尉遲恭肩頭,語氣沉重地道:“拜托了!”


    便在此刻,臨湖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不多時,長孫無忌走進了殿中,略略一行禮便道:“大王召我前來,有何緊急事體?”


    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京師如今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不能再這麽亂下去了,你此刻立即攜我的手令飛馬趕往淮安王府,要王叔無論用什麽辦法必須在一個時辰之內將劉弘基帶到臨湖殿見我,我們必須迅速控製長安局麵,否則就算我們贏了這個回合,朝廷也將元氣大傷……”


    ……


    尉遲恭率領二十餘騎一路狂奔,從臨湖殿到安福門隻花了不到半刻鍾。一進安福門,他勒住了馬頭,眯縫起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永安門前的情形。沉吟了片刻,他哈哈大笑著對士卒道:“我看這個姓謝的本事也是稀鬆平常,若是他此刻將永安門關閉,撥出一百兵卒堅守,我等縱然有天大本事也萬難施展。如今永安門大開,豈不是自蹈死地?”


    旁邊一個親兵訕笑著道:“若是他們在門裏設了埋伏呢?”


    尉遲恭笑罵了一聲:“奶奶的,你她娘的就不能說點中聽的話?”


    他坐在馬上挺起胸膛道:“大夥聽著,西宮裏現在有千餘齊府護軍,永安門裏還可能設有埋伏,我們隻有這二十個人,現在本將軍要殺將進去給那幫渾小子一點顏色看看,你們敢不敢與某家同去?”


    親兵們揮舞著刀槍在馬上齊聲高喝:“同去!”


    尉遲恭點了點頭,又舔了舔嘴唇,獰笑道:“不錯,還算有點兵樣子,弟兄們,在宮裏沒殺痛快,如今過癮的機會來了,隨我來……”


    說著,他兩腿一夾馬腹,烏錐馬像離弦的箭一般飛了出去。距離永安門遠遠地便彎弓搭箭,隻見他抽箭、搭弓,放弦幾個動作來回交替,便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自然,一支支狼牙箭像長了眼睛般飛了出去,轉眼之間,守衛永安門的齊兵便倒下了八九個,平日裏養尊處優的齊府護軍何曾見識過這般凶猛迅捷的駭人箭術,早嚇得呆了。二十餘騎一湧而入,刀劍劈刺長矛挑紮,不過片刻功夫就將守衛永安門的五十名齊府兵宰殺了個幹淨,秦軍竟無一人傷亡。


    尉遲恭哈哈大笑,叫了一聲:“好兒郎!”便率先向宮內衝去。


    就在此時,永安殿正殿三扇大門忽地齊齊打開,由一名身著魚鱗鎧的統軍率領,一群齊府軍呼喊著蜂擁而出,看樣子總在二百人上下。


    尉遲恭冷笑了一聲,猛地大喝一聲,催馬前行,竟不回避,就那麽直挺挺衝著十倍於己的敵人殺了過去。雙方甫一接戰,他鐵槊橫掃,立時掃翻了七八個,隨後他一提馬韁,烏錐馬飛身越起,一下子越過了約四五丈的距離,落腳處卻在那統軍身邊。尉遲恭獰笑一聲,鐵槊在手中輕輕閃了一閃,槊鋒已將那統軍攮了一個透心涼。


    尉遲恭狂笑一聲,雙臂一緊,竟硬生生將那統軍的屍身高高挑了起來。


    戰場上一片寂靜,秦齊兩府的軍兵都不自覺地停下了手中的兵刃,呆呆地望著戰陣中央那挑著一具屍身狂笑不已的戰神將軍,似乎連廝殺都忘記了。無論是齊府護軍還是玄甲親軍,都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恍惚地感覺,那根本不是一個人,那是一個殺戮的怪物,這樣的怪物,是人所能戰勝的嗎?


    “鏜啷”不知誰將兵刃率先扔在了地上,隨即“咣當”“鏜啷”之聲四起,一幹齊府護軍紛紛扔下兵刃四散奔逃,轉眼之間,永安殿前除了尉遲恭和二十餘名秦府玄甲親兵,便隻剩下扔了一地的刀槍兵刃了。


    這局麵連尉遲恭也有點意外,他啐了一口,罵道:“奶奶的,這他娘的算哪門子軍隊?”


    過了永安殿,前麵再無阻礙,尉遲恭率部直趨承乾門。


    一開始,謝叔方對於這樣一支騎兵小隊的出現並未予以重視,隻是有些奇怪這些人是怎樣從永安門那邊突破重圍殺過來的。他隨隨便便撥了了一百人馬去包抄這個騎兵隊的後路,他自己一心指揮攻打城樓。然而卻不料這一隊秦軍彪悍異常,對抄襲自家後路的齊軍根本不予理睬,一鼓作氣便衝入了謝叔方攻城部隊的後隊。


    氣急敗壞的謝叔方定睛觀瞧,這才看清楚帶隊的竟是號稱天下第一勇士的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敬德,他不禁渾身打了個冷戰,立刻意識到在殲滅這支騎兵之前他再也不能全力攻城,於是高喊口令,正在攀爬城牆的戰士們紛紛從半截跳了下來,齊府軍除城牆根的三百人仍虎視眈眈監視著宮城之內,其餘部隊紛紛轉身,後隊變做前隊,近千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了縱馬橫槊的尉遲恭。


    尉遲恭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擰笑著伸手解下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人頭,高聲道:“太子、齊王妄圖刺殺皇上和秦王,現已伏誅,這是他們的人頭,你們都瞧清楚了,皇上已然下敕,凡是跟從二人的將軍士卒,隻要棄械歸順朝廷,既往不咎,原職錄用。若是執迷不誤,立殺不赦!”


    太子、齊王死了?


    城門前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良久,爆發出一陣歡天喜地的歡呼聲,卻是從城樓上傳來。


    謝叔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自眼角流淌而下,他知道,不管自己再做什麽,再怎麽做,都是徒勞無功的了……


    ……


    李世民背衝著殿門口站立,焦慮、擔憂、欣喜、羞愧、自責諸般情緒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旋轉,心中也不知是一番什麽樣的滋味。


    自己最終還是成功了,李建成在長安苦心經營九年,偌大勢力,隨著他從馬上中箭墜下的那一刻起均將煙消雲散。父親此刻雖說還不肯放下麵子承認現實,然而他已經沒有別的即位人選了。朝廷裏頭緒紛繁的諸般爭鬥,折騰了兩年多也沒能徹底解決問題,最終解決問題的,竟是一支毫不起眼的狼牙箭。造化弄人,也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自己真的成功了麽?朝廷中那些原本支持建成的大臣,此刻就會轉身支持自己了麽?就算他們在刀槍的威逼下轉身承認了自己的地位,他們內心又將如何看待自己呢?一個誅兄殺弟、忤逆老父罔顧人倫的畜生?日後當自己用忠、孝、節、義四個字去要求他們的時候,他們會不會暗中在背後恥笑自己唾棄自己呢?玄武門內這個令人難忘的夜晚,後世史書將會如何書寫呢?


    他無奈地苦笑,也許自己確實獲得了太子的寶座,卻同時失去了對兄弟的親情和對天下的信義。


    一陣馬蹄砸遝聲自殿外傳來,不多時,一個渾厚沉穩的男子聲音在殿門處響起:“臣尚書右丞雍州別駕左金吾衛大將軍領監察禦史劉弘基覲見太子殿下……”


    “太子……是啊……如今我已然是大唐的儲君了……是未來的大唐皇帝、天下之主……”


    他緩緩轉過身形,看了立在殿門外的劉弘基一眼,淡淡地道:“任國公進來吧……”


    ……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清晨,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率軍在玄武門內發動宮變,軟禁了武德皇帝,誅殺了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史稱“玄武門之變”。當日,李建成的五個兒子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義和李元吉的五個兒子梁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十名皇室成員均被誅戮。太子屬臣魏徵被囚禁,右驍騎大將軍東宮左右衛率將軍薛萬徹、左長林將軍馮詡、右長林將軍馮立以及齊王府車騎將軍謝叔方逃匿。大唐都城長安落入李世民掌控之中。


    兩天以後,六月六日,武德皇帝李淵下敕罪己,稱“朕識人不明,致使上天示警,太白貫日,釀成宮門慘變,使朕幾有投抒之感!”。同日武德皇帝頒敕,宣布立秦王李世民為太子,晉位東宮,並明敕文武王公:“自今日始,凡軍國事,蓋決於太子,朕不複聞!”


    武德九年六月十日,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受百官朝賀,正式成為大唐帝國的儲君。


    武德九年六月十一日,李世民發布太子令,任命原門下省侍中宇文士及為太子詹事,任命長孫無忌為太子左庶子,杜如晦為太子左庶子兼太子中允,任命高士廉為太子右庶子,房玄齡為太子右庶子兼太子舍人;任命張公謹為太子家令,任命候君集為太子左右衛率府將軍。


    武德九年六月十二日,尚書省向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十六衛府及天下諸道郡州縣發出上敕,宣布免去裴寂尚書左仆射職務,以司空銜在京榮養,免去楊恭仁中書令及吏部尚書職務,出任陝東道大行台右仆射,兼領洛州都督;原尚書右仆射蕭瑀升任尚書左仆射,原中書令封德彝升任尚書右仆射,太子詹事宇文士及任中書令,太子右庶子房玄齡任中書令,兼領吏部尚書,太子右庶子高士廉守侍中,太子左庶子杜如晦出任尚書省兵部尚書。撤銷五月廿六日上敕,廢河東道大行台,免去趙王李孝恭河東道大行台尚書令職務。


    武德九年六月十八日,尚書省發布上敕,廢天策上將府建製,原天策府從署除弘文館外,盡行裁撤。次日,再發上敕,改封原趙郡王李孝恭為河間郡王,改封原任城郡王李道宗為江夏郡王。


    在此期間,尚書省連發數道省文,行文山東道行台尚書令並州都督李世勣,要求他將原東宮太子中允王珪“執歸長安待罪”。


    長安金吾衛派出的兵丁馬隊整日在京兆周圍的村縣山野間來去,搜索漏網的東宮和齊府舊人。玄武門陰森森的影子,仍然在大唐朝廷文武百官的頭頂上徘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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