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城王靈州都督李道宗回到長安,已是六月底的事情了。從月初和李靖交接了防務印信到他回到京城,雖說不過短短二十幾天時間,朝局卻已然大變。太子、齊王被誅殺,十位皇孫同日喪命,秦王立為太子,自武德以來一直榮寵不衰的裴寂罷相,總攬軍權淩駕於百官之上的天策上將府被裁撤,大事一樁接著一樁,讓人眼花繚亂,壓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在半路上便接到了尚書省六月十九日發出的上敕,得知自己已然由任城郡王被改封為江夏郡王。就封邑而言,任城與江夏雖同為國郡,但任城地處偏遠土地貧瘠人口稀少,遠不能與地處水路要衝交通便利土地肥沃民戶眾多的江夏相比,因此雖是改封,卻實同升遷一般,而趙王李孝恭由戰國時的趙都邯鄲被改封在旁邊麵積僅有趙郡六分之一大小的河間,明顯是貶降。這一升一降,其中大有學問。他心中有數,這是現下實際上掌握朝政實權的太子李世民的主張。


    李道宗和李孝恭相似,都是唐宗室名將,所不同在於,李孝恭的戰績名聲,大多得益於一直給他當副手的名將李靖。而李道宗卻是實實在在靠著自己在戰場上浴血拚殺得來的名將之稱。武德元年五月二十五,唐王李淵在長安登基稱帝,同日便大封宗室,李道宗之父李韶被追封為東平郡王,李道宗得封為略陽郡公,那年他才十八歲。


    武德二年十一月,秦王李世民率軍自龍門關乘堅冰渡黃河,屯兵柏壁,與劉武周部將宋金剛軍對峙,並同固守絳州的唐軍形成犄角之勢,進逼宋金剛軍。李道宗時年十九歲,隨軍東征。李世民登柏壁城觀察軍情,回頭問李道宗:“賊恃其眾來邀我戰,汝謂如何?”李道宗答道:“群賊乘勝,其鋒不可當,易以計屈,難與力競。今深壁高壘,以挫其鋒;烏合之徒,莫能持久,糧運致竭,自當離散,可不戰而擒。”李世民說:“汝意暗與我合。”後唐軍諸將皆請求出擊,李世民則對眾將言道:“金剛懸軍深入,精兵猛將,鹹聚於是,武周據太原,倚金剛為捍蔽。軍無蓄積,以虜掠為資,利在速戰。我閉營養銳以挫其鋒,分兵汾、隰,衝其心腹,彼糧盡計窮,自當遁走。當待此機,未宜速戰。”與李道宗所言如出一轍,兩人年齡相仿,又同善於軍略,是以從此之後李世民便對這位比自己還小三歲的宗室將領另眼看待。


    武德三年七月至唐武德四年五月,秦王李世民又率軍於洛陽、虎牢先後擊破鄭帝王世充、夏王竇建德二軍。此戰李道宗再次隨軍出征,其作戰勇猛親冒矢石,曾令老將屈突通頗為驚訝。


    武德五年三月,在與劉黑闥之戰中,李世民與李道宗再次並肩作戰,雙雙陷入重圍,後經尉遲恭率軍接應,突出重圍,於當月二十六大敗劉黑闥軍。


    是年十一月初八,武德皇帝封宗室十八人為郡王,李道宗時任靈州總管。定楊可汗梁師都據夏州,遣其弟梁洛仁帶幾萬突厥兵包圍靈州李道宗據城固守,並尋隙出擊,大敗突厥軍。武德聞訊,稱道不已,並對左仆射裴寂、中書令蕭瑀言道:“道宗今能守邊,以寡製眾。昔魏任城王彰臨戎卻敵,道宗勇敢,有同於彼。”遂封李道宗為任城王。時突厥與梁師都相勾結,派鬱射設進駐五原故地,李道宗率軍將鬱射設趕出五原,振耀威武,並向北開拓疆土千餘裏。此戰乃李道宗成名之戰,也是他第一次獨領一軍作戰,他采取據城固守,待敵懈怠的策略,一舉擊敗強敵,開疆拓土,一時間為朝野所稱頌,當其時,李道宗年方二十一歲。


    唐武德八年,突厥軍再次次南下攻擾邊境。八月十九日,突厥襲擾靈武,然而僅僅四天以後,李道宗便率軍將其擊敗。


    李道宗常年駐守靈州,守衛大唐的北部邊防,麵對凶狠狡詐來去如風的塞外鐵騎毫無懼色,以有限的兵力屢屢克敵,這不僅在宗室將領中不多見,便是在大唐數以千計的武將當中都稱得上是出類拔萃的。在軍事武略方麵,除了李世民和李靖,武德皇帝最信任的就是這位年紀輕輕的任城王。


    在唐廷儲位之爭的過程中,李道宗與生性圓滑的李孝恭不同,他和淮安王李神通均態度鮮明地站在李世民一邊。李建成曾經多次拉攏示好,但李道宗卻堅拒之,幕僚不解,他言道:“吾與秦王,乃生死之交也!”。當年他和淮安王神通、楚王杜伏威三人曾一同焚香灑酒立誓追隨秦王,號稱“三王拱秦”。也因為此事,本有意調他回長安出任兵部尚書的武德皇帝在斟酌再三之後又把他調回了靈州;淮安王李神通為人平素低調,武德皇帝對這位老朋友也不為己甚,削了他兩個月的俸祿了事,杜伏威卻吃了不是宗室的虧,被武德皇帝以含糊其詞的謀反罪名處死。


    對於這個患難中相從自己的宗室郡王,新任太子李世民給予了極高禮遇。他回京之日,由淮安王李神通、司徒竇軌、尚書左仆射蕭瑀和太子詹事宇文世及領銜出城五裏舉行了郊迎大禮,並特許其使用親王儀仗,二十四麵龍旗招展,凱歌還的旋律鳴奏,這一切都在向天下表明,大唐朝廷此刻是在迎接一位立下了赫赫戰功的將軍凱旋歸來。


    李道宗一入城,立時便受到了太子的召見。


    在城外耽擱了半天功夫,他趕到東宮顯德殿的時候,太陽已快落山了。他在殿門口高聲報名道:“臣江夏郡王李道宗覲見太子殿下!”


    “道宗來了,快進來吧,別在門口站著了!”


    隨著這機敏幹練的聲音,太子李世民連鞋子都未曾穿便從偏殿跑了出來,一臉的驚喜神情。他上前一把拉住了李道宗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感慨道:“黑了、瘦了,也憔悴多了!再不複當年的少年義氣了!”


    李道宗笑道:“魏武帝倒屐迎客,總還記得穿鞋,如今太子不屐而迎,更見其誠啊!”


    李世民不禁哈哈大笑,一麵笑一麵扯著李道宗走進了偏殿,卻見房玄齡和另外一個官員正站在殿中,主案上堆著滿滿一案子文牘,其中一篇攤開著,顯然是剛剛批閱了一半。


    李世民爽朗地道:“你們都認識一下吧,這位就是我大唐的長城,江夏郡王李道宗!”


    房玄齡和那官員轉身給李道宗見禮,李道宗急忙還禮,笑著說道:“玄齡我是認識的,這位卻是……”


    李世民微微一笑:“這位是我大唐的強項令,大理寺卿崔善,你離京之後他才從嶺南調到長安來任職,你不認得他情有可原!”


    他踱了兩步,坐回自己的席位上,似笑非笑地說道:“他是為了一個案子中的一個犯人來找我打擂台的。”


    見李道宗不解,房玄齡解釋道:“就是魏徵!”


    崔善點了點頭:“是,殿下,魏徵的案子大理寺審了三番了,若依律法,隻應判流刑。殿下若是還不滿意,盡管免了臣的廷尉之職,另換人來審就是了!”


    李世民皺起眉頭道:“我便是不明白,魏徵要殺我,這是舉朝皆知的事情,怎麽,他殺得我這個太子,我就殺不得他這個洗馬?”


    崔善點了點頭:“不錯,殺不得!”


    李世民自失地一笑:“算了,我不和你崔堂卿在這裏鬥嘴,你去天牢把這個魏徵帶來,你既是審不明白,我就親自來審,此刻沒有實據,我說不過你。”


    崔善肅容告退。


    李世民悵然若失地看著崔善,感歎道:“這是社稷之臣啊!”


    他回過神來,對房玄齡道:“被這個強項令打斷了,你接著說罷!”


    房玄齡恭恭敬敬躬了一下身,不急不緩地開口道:“殿下開出的任用名單雖好,現下卻不是實施任命的時機,臣以為應當緩行。”


    李世民又皺起了眉頭,他不快地道:“為保持朝局穩定,三省九卿均不做大的更動,這是定計,我雖不盡滿意,卻也不急在這一時。難道連外郡州縣官員也動不得麽?”


    房玄齡點了點頭:“是,外官此刻尤其動不得。”


    李世民道:“突厥大軍南下在即,外麵帶兵的武將,一動不如一靜,這些我都慮及了的,我所擬就的這份名單上一個外任武官都沒有,便是此故,連文官也不能動,這卻是為了什麽?”


    房玄齡歎了一口氣:“臣這些日一直在留意尚書省的抄報,今年南方北方的大旱已成定局。此刻更換地方州郡官員,新人經驗不足,又對轄地所知甚少,民生經濟正在凋零之時,實在沒有時間等他們慢慢摸索熟悉;故吏雖然守舊,畢竟是熟手,大災之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臣擔心的是,一地外官施政不當,遭殃的隻是一地百姓,若是朝廷用人失當,遭殃的便是天下黎民了。換上去的新人若是不中用,不僅救民賑災的事情辦不好,就是明年的春耕恐怕都要耽擱了,一年的災隻怕就要變成兩年,太子初秉大政,不宜有大的失政,臣以為,即使換馬,也要等到明年秋後秋糧下來以後再說,且應一道一道的換,兩個月換一道,走一步看看,謹慎些好!”


    李世民初時神情淡漠,到後來愈聽愈是認真,一邊聽一邊用手指輕輕叩擊著案子,謂然歎道:“看來把你放在中書省是錯用了。這些話,蕭瑀和封德彝日日都來東宮,卻是從來也未聽他們說過。大災的事情我倒聽他們說過,征詢他們對地方用人的意見,他們就見不及此。裴寂雖然老朽糊塗,在這方麵到底比他們略強一些。看來尚書省確實還要有一個實心任事心明眼亮的人來坐鎮!”


    房玄齡謙遜道:“殿下言重了,臣職在吏部,吏情關乎民情,想得多一些原是應該的。”


    李世民點了點頭:“吏情關乎民情,說得好。這件事情就依你的主意辦,這張名單暫且壓下,先把眼前這場大災應付過去再說。”


    房玄齡又躬了一躬,略帶笑容道:“殿下英明,臣告退!”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地方上的事情,玄齡還要多加留心才是。”


    房玄齡應了一聲是,緩緩退了出去。


    李世民這才轉向一旁的李道宗,笑著道:“事情太多,冷落你了,如何,這一路走的可還舒心?”


    李道宗咧嘴一笑道:“殿下剛剛入主東宮便送了我一件大禮,自然舒心得緊。不過說起來這些虛名我平素不在乎的,你知道,我還是願意回去帶兵。”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父皇削奪你的兵權,你代我受了委屈。放心吧,此刻京裏既然是我主事,定要還你個公道。此番我原本欲將你的封邑與孝恭對調,卻又怕在外統兵的李靖心裏不安,便折衷處理了。兵總歸有你帶的,不過現下我有別的事情差派你。”


    李道宗苦笑道:“除了帶兵,我什麽也不會的,在朝裏做官,非鬧出笑話不可!”


    李世民哈哈大笑:“莫怕,此番回京,我的意思是由你出任鴻臚寺卿,兼領左金吾衛大將軍,接掌劉弘基手上的京兆兵權。”


    李道宗一愣:“鴻臚寺卿?”


    李世民點了點頭。


    李道宗苦著臉道:“我於禮儀上的事情一竅不通,殿下這豈不是逼著驢子下水麽?淮安王老成持重又熟知禮數,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殿下何不用他?”


    李世民忍著笑道:“不必擔心,禮儀上的事情,自有少卿安排妥貼。你守邊多年,突厥都奈何你不得,把那些外番打得怕了,這些化外之人素來不習王化悖逆倨傲,由你出任鴻臚寺卿,隻怕還能震懾他們一下。淮安王叔雖說能言善辯,但人太和氣,又沒在戰場上與這些異族照過麵,壓不住這些人。說起來坐這個位子的最合適人選是溫彥博,奈何此刻人在定襄做蘇武,沒法子,隻能由你來支應一陣了,放心,待京師的局麵穩定下來,我還讓你回北邊去帶兵。”


    李道宗問道:“我頂了劉弘基的位子,他怎麽安排?”


    李世民笑了笑:“他要求到前方去,我準備安排他替你的位子,出任靈州都督安西都護。”


    李道宗吃了一驚,詫異地問道:“李藥師怎麽辦?”


    李世民神色凝重起來:“李靖加封國公,我另有重用!”


    見李道宗不解,他緩緩道:“京城的事情你都聽說了,我不贅述。目下各地尚且安定,唯有幽州都督廬江王李瑗和天紀軍總管燕王李藝動向曖昧,這兩個人你一向也知道,他們的防區廣闊,正對突厥正麵,為東都、太原門戶,位置極重要,一旦有變,朝廷的東部防線便全線洞開,總得有個三軍賓服的人去坐鎮接掌才好,朝中這些武將,數來數去,恐怕隻有李靖堪當其任。”


    李道宗衷心地道:“殿下英明,舉目朝中,除李藥師外,恐無人當得起‘名將’二字!”


    李世民哈哈大笑:“你這靈州小霸王居然也會服人,這倒真是一件奇聞了。”


    李道宗正色道:“臣在靈州吃了多少次虧,方才摸出了突厥人的虛實,站穩了腳跟,李靖率偏師千裏北進,水土不服敵情不明,峽口一戰大敗金狼鐵騎,那憑的確是真功夫,沒有半分花拳繡腿。說老實話,雖說皇上敕命召我回京,若接我將印的人不是他,我縱然抗敕也絕不會將邊防輕易托付他人。”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恕臣直言,殿下若是欲對突厥用兵,帥印恐非此人莫屬!”


    李世民笑道:“怎麽,連元吉那樣的草包都想掛帥北征,你不想掛這個掃北大元帥?”


    李道宗笑道:“臣在軍事上一向遜於殿下,臣下掛帥,還不如殿下親征!”


    李世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看來在你心中,李靖打仗的本事應該在我之上了?”


    李道宗誠懇地道:“用兵打仗,因人而異。李靖愛用奇,殿下愛用險。用險者兵家謂之‘不敗’,用奇者兵家謂之為‘不可勝’!說起來各有千秋,但是李靖用兵,確實比殿下來得穩當。”


    李世民用手點了點他:“看不出來,三年不見,你也學會了官場中兩麵討好那一套了。”


    李道宗訕訕而笑,又說了片刻閑話,李世民道:“還有件事要與你商量,伏威的案子,我準備把他翻過來!”


    李道宗立時讚成道:“應該的,伏威大好男兒,卻死於小人之手,臣每當思及其人音容笑貌,常常夜不能寐,礙於宗室骨肉,不能為其報仇,已是情非得以。他的冤屈理應昭雪,殿下行此事,乃為天下布大公道。”


    兩個人心中雪亮,“小人”乃指原先的趙王現下的河間王李孝恭。李世民道:“伏威的楚王爵位要賞還,他沒有子嗣,由他弟弟伏德減等襲爵楚國公。當年的案卷要調出重審,這件事情我打算讓崔善那個強項令去辦,當年為伏威鳴冤,他在太極殿裏額頭都磕出血了,此事是他一大心病,讓他去辦,萬無一失。”


    李道宗道:“要把案子翻轉,卻需拿到李靖的證詞,隻是不知李藥師這番肯否直言實書。”


    李世民淡淡地道:“李靖在長安城內最緊要的關頭拒不助我,我能諒解他的苦衷,當年他坐視伏威被害而緘口不言,我也知道他的難處,這些都算不得什麽。若是此番他還不能仗義執言還伏威以清白,我就不要他這‘名將’了!”


    李道宗又猶豫地道:“皇上那邊……”


    李世民怔了怔,苦笑道:“雖說當了太子,做起事情來終歸還是不能放開手腳啊!”,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道宗一眼。


    便在此時,黃門來報:“啟稟太子,大理寺丞將犯官魏徵押到!”


    李世民揮手道:“叫進罷!”。又對李道宗道:“時候不早,你過太極宮那邊去見父皇吧,他也幾年沒見你了,想來也怪想你的,其他的事情,我們明日晚間共宴時再談。”


    李道宗笑了笑,便起身告退,心情鬆快地步出顯德殿,在大殿門口險些與身被枷鐐的魏徵撞了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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