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十七日,廬江王幽州大都督李瑗反跡敗露,被自己的妹夫、原天策府悍將王君廓率兵誅殺。此事六月廿一日傳到京師,尚書省登於抄報,立時朝野震動,這是自月初玄武門宮變以來最大一樁公案,究其根由,與長安的宮變也有著扯不斷的聯係。次日,尚書省發布上敕,宣示廬江王李瑗六條違逆大罪,削去其王爵,並判其子嗣坐誅,其家籍沒。


    事情起於安元壽,其人六月初四率兵抄撿東宮,查得廬江王李瑗與建成密通的書牘若幹封,其中多數涉及與李世民的儲位之爭。李世民入主東宮總攬朝政後,立時令中書省通事舍人崔敦禮,馳驛赴幽州召李瑗入京對薄,敦禮至幽州,見李瑗時,隻說是促令入朝,並未明言對簿事。李瑗已自覺心虛,亟召將軍王君廓入商。李瑗乃是武德皇帝從弟,例封王爵,曾與趙郡王李孝恭合討蕭銑,無功可述,移調洛州總管,又因劉黑闥入犯,棄城西走。武德顧念本支,不忍加罪,改任其為幽州都督,且恐他才不勝任,特令右領軍將軍王君廓輔佐之。王君廓也是反王降將,悍勇絕倫,歸唐後積有戰功,李瑗得之倚為心腹,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聯成親屬,每有所謀,輒為商議,所以奉召入朝,亦邀他入決行止。哪知君廓在軍中從李世民征戰多年,在天策府中也是最受信用之將,此時便以言語試探道:“事變未可逆料,大王為國家懿親,受命守邊,擁兵十萬,難道一介使來,便從他入京麽?況太子齊王,為皇上親子,尚受巨禍,大王入京,恐未必能自保呢。”說著,即佯作涕泣狀。


    這李瑗論軍略,遠遜於李道宗,論心計和趙王淮安王都相去甚遠,聽了王君廓的話奮然道:“公誠愛我,我計決了。”。於是遂於當日拘禁崔敦禮,征兵發難,並召北燕州刺史王詵,參謀軍事。兵曹參軍王利涉進言道:“大王今未奉詔敕,擅發大兵,明明是造反了。若諸刺史不遵王令,大王將如何起事?”李瑗聞言,又不禁憂懼起來,利涉又道:“山東豪傑,嚐為竇建德所用,今皆失職為民,不無怨望,大王若發使馳語,許他悉複舊職,他必願效馳驅,然後遣王詵外連突厥,由太原南趨蒲絳,大王自整兵入關,兩下合勢,不過旬月,中原便可圖了。”


    李瑗大喜,隨即轉告王君廓。王君廓道:“利涉所言,未免迂遠。試思大王已拘住朝使,朝廷必發兵東來,大王尚能需緩時日,慢慢的招徠豪俊,聯結強胡麽?現乘朝廷尚未征發,即日西出,攻他不備,當可成功。君廓不才,蒙王厚待,願作前驅。”這一席話,又把李瑗哄動過去,便道:“我今以性命托公,內外各兵,都付公調度便了。”君廓索了印信,立即趨出。


    王利涉得知此信,慌忙入白道:“君廓性情反複,萬不可靠,大王宜即刻以兵權托付王詵。切不可委任君廓。”李瑗又生起疑來,正在猶豫未決,那邊王君廓拿到兵符卻片刻不肯遲疑,竟自調動大軍,誘去王詵,將王詵殺卻當場。並放出了崔敦禮,崔敦禮一出牢獄,當即在城中盡出告示,曉示大眾,說明李瑗造反情事。李瑗聞報,登時驚惶失措,遂披甲上馬,帶領左右數百人,疾馳而出。卻被王君廓率兵堵了個正著,王君廓大叫道:“李瑗與王詵謀反,拘敕使擅征兵,現下王詵已死,爾等奈何尚從此賊,自取殺身之禍?快快回頭,助我誅逆,可保富貴。”說罷數語,瑗手下俱奔散,單剩瑗一人一騎,哪裏還能脫逃?當由君廓指揮眾士,將瑗拖落馬下,反綁了去。瑗罵君廓道:“小人賣我,後將自及。”君廓也不與多辯,竟將他一刀殺卻,隨即與崔敦禮聯銜行文京師,奏表此事。


    此事雖平,但卻引起了李世民的警覺,當日晚間,李世民急召尚書省蕭瑀、封倫兩位仆射,中書令宇文士及、房玄齡,侍中陳叔達、高士廉,兵部尚書杜如晦,兵部侍郎左栩衛大將軍左右率府將軍侯君集,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以及左武侯大將軍兼北門禁軍屯署將軍尉遲恭入顯德殿廷議,新任太子詹事主簿魏徵奉命參預機密。


    自隋以來,朝廷議事格局不過數種,均有嚴格規製。議決朝政或軍國重事,一般由皇帝在太極殿召集百官公議,這種場合一般都會言明“言者無罪”,以鼓勵官職卑微之人踴躍進言,這種模式稱“朝議”。對於一些重大問題,皇帝拿不定主意,便會在兩儀殿召集一些親信大臣會議決之,兩儀殿會議便不是什麽官員都可參與的了,依朝製慣例,隻有宗室親王以及擔任朝廷三公、內廷三省長官(即宰相)、左右衛大將軍、禦史大夫等官職的官員可以參與,這種模式稱“廷議”。一般朝廷政務,在上奏皇帝之前,都會由三省長官在門下省政事堂合議而後“請敕奏行”,政事堂會議隻有尚書令、左右仆射、中書令、侍中七個人有資格參與,這種模式稱“堂議”。


    隋大業年間,隋煬帝常年駐足揚州,將王公貴族三省六部都甩在長安,朝廷大政都要飛馬馳報揚州行宮,十餘年不開朝議廷議,皇帝不在京城,堂議也無意義,朝廷政務多由侍駕揚州的內侍省、秘書省和殿中省協助皇帝處置,因此出現了史無前例的“監議”局麵。武德皇帝登基之前以大將軍、大丞相總攬軍政全權,開府治事,大事多在府中決斷,因此這一時期的議事製度較為混亂,因是特殊時期,後不為例。


    大唐立朝以後,武德皇帝當即恢複了朝廷三議,同時敕令監國太子“每逢五逢十日子,至政事堂聽習政務,風雨不輟”。盡管議事規製經過了各種各樣的變化,但有一點卻從來未曾變過,便是凡參與議事者均是朝廷顯貴臣子,官職當不下於三品。像此次會議這般四品官、五品官乃至七品官都鹹得與聞的情況,實是一大創舉。


    李世民也不多說廢話,待眾人坐定,便開門見山道:“此次李瑗一案,頗讓人驚心不已,建成多年布置,黨羽遍布朝野。此事若不能妥善處置,恐樹欲靜而風不止。究竟如何措置,我還未曾想好,想聽聽大家的見識。”


    長孫無忌率先開言道:“此事沒什麽可猶豫的,總要殺掉幾個敢於跳梁的小醜,方可收震懾天下之效。現下朝野對於殿下入主東宮,頗多非議,若不能迅速立威穩定住朝廷大局,我們靠什麽來對付南下在即的突厥鐵騎?到時候內外交困,再要整頓恐怕便來不及了。”


    侯君集沉吟了片刻,撫膝道:“長孫大人所言有理,今日晌午,張亮派在北方的斥侯回來了兩隊,人人帶傷,言道突厥頡利、突利兩大可汗已於本月初離開了定襄南下,目前突厥五大部落幾十萬人都在緩緩向我邊境移動,下午的時候我和弘慎、敬德議了一下,應該盡快向各州道發出勤王敕,否則待得突厥突破邊防進入腹地,再發這樣的敕書就被動了。而今人心不穩處處思叛,若不果斷措置,臣深恐到時候調度節製不靈!”


    李世民一直默默聽著兩個人說話,聽畢開口道:“李瑗之案中,賊人妄圖勾聯山東建德舊部共同起事,自建德被殺,山東之地便不曾有過一朝一夕之安寧。父皇當年責我未曾盡殺其豪俊而空其地,留下禍患,但從建成前次平略山東的效果來看,似乎父皇之策也失於偏頗。隻是目下該地豪俊,或因建德而仇我或因建成而仇我,這件事情卻棘手得緊,山東不定,天下不寧。”


    兵部尚書杜如晦道:“且涇州的燕王天節將軍李藝,聽說在廬江王死後也終日不安,召集部屬日夜商議,所議不詳。太子前日責成尚書省發出了加他為開府儀同三司的敕書,至於能否穩住他,就難說得緊了!”


    太子右庶子、中書令、吏部尚書房玄齡道:“臣還是以為該撫的應當撫,確實冥頑不靈者應明刑以待,但不應一概而論。山東之地自古便是人氣薈萃之地,秦始皇焚書坑儒,坑灰未冷而山東亂起,漢高祖劉邦便是山東人。自前朝以來,李密興於瓦崗,建德起於聊城,朝中文武,許多都是山東豪傑,朝廷若是棄了山東,這些人恐怕人心惶惶難以自安。”


    李世民偏轉頭問蕭瑀道:“蕭相以為呢?”


    蕭瑀抬頭答道:“臣以為當此懸疑憂患之時,不宜考慮過多,一切當以穩定朝局抗擊外敵為先,長孫無忌所言,當此時是朝廷的唯一選擇!”


    李世民笑了笑,問道:“封相呢?”


    封倫皺著眉頭斟酌著道:“茲事體大,臣尚未想好!”


    李世民轉過了頭,問道:“陳公,你的意見呢?”


    陳叔達正容道:“事涉山東數郡千裏之地,似不應由我們在此紙上談兵坐而論道,似乎應該聽聽對山東情況較為熟悉的大臣的意見。”


    李世民哈哈大笑,對魏徵道:“玄成,陳相在點你的將呢!你這個山東人說說吧,你怎麽看?”


    魏徵掃視了一眼在座諸人,道:“魏徵敢問諸位大人,天下號稱九州,失卻了山東,天子還能自稱天下之主麽?諸位方才所言,不過是說山東難於治理罷了。撫平四海,大治天下,正是朝廷職責所在,哪裏有以難治而不治的道理?殿下方才所言,李瑗反叛李藝不穩,此皆實情,然則若要根治,需得明白他們為什麽會不穩,隻有先弄明白了這個,朝廷才能拿出相應對策,否則正如臣公所言,無異於紙上談兵坐而論道。”


    長孫無忌笑道:“魏大人這話說得蹊蹺,此二人素與庶人建成交好,如今建成伏誅,殿下入主東宮,他們自然心懷不滿圖謀反叛!這是何其明白的事情,還用仔細拿出來說麽?”


    魏徵一笑:“那魏徵倒是要問問長孫大人,山東道行台尚書令李世勣,原左仆射王珪,也平素與太子交好,怎不見其扯旗造反?朝廷明敕索拿王珪,尚書省行文到日,王珪便交了印信帶枷回京,片刻不曾耽擱遲誤,這又是為了什麽?說起來王珪是先太子中允,李世勣追隨先太子平略山東,他們與先太子的交情不比二王來得緊密?可是他們卻沒有反,這又是為了什麽?”


    長孫無忌當場啞然,卻聽魏徵言道:“其實如今朝野不寧,問題根子並非出在前太子勢力龐大黨羽眾多上,而是出在尚書省十天前發往全國的行文上。執拿一個王珪事小,但卻驚擾了一大批與先太子過從甚密的臣子。朝廷雖加李藝開府儀同三司,然則畢竟大張旗鼓在全國索拿先太子黨羽,眼見大獄將興,天下豈能安心?不要說外地,便是京裏,有多少曾與先太子來往結交過的臣子?這些人此刻不動,是因為動無可動,然則他們此刻個人前途生死未卜,能安心否?”


    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坐在對麵席上凝神靜聽的封倫一眼。


    封倫頓時渾身一個激淩,立時感到芒刺在背,他沉吟了一下,開言道:“臣以為魏徵所言極是,如此大張旗鼓剿除異黨,確實容易動搖人心惑亂朝綱。該文乃臣所發,臣願當其責!”


    李世民卻沒注意到他和魏徵微妙的神情變化,笑著揮手道:“現在是研究對策,不是追究罪責的時候。封相不必惶恐,玄成是就事論事,這道省令是我授意發出的,說起來,責任在我!”


    魏徵坦坦然道:“殿下新秉朝綱,當以大胸懷海納百川,用人論才不當有門戶之見,刑罰入罪也不當以門戶化界,如此方能廣收四海豪俊之心,穩定朝局撫慰文武,眾誌成城同仇敵愾,何愁不能上下一心共退強敵?”


    長孫無忌哼了一聲,淡淡道:“腐儒之論!”


    魏徵正色道:“平天下登大寶,多用法術詐力,這方麵長孫大人是個中翹楚,然治理天下卻是不得不用這老生常談的腐儒之見的!”


    李世民看看兩人,失笑道:“今日我們是議事,自然有事說事各陳己見,何必弄得如此劍拔弩張?陳公,你覺得魏徵所言如何?”


    陳叔達坦然直視著李世民道:“殿下若是隻為了鞏固太子之位,魏徵書生之見不足聽信;然則殿下若是為了治理天下匡扶社稷,魏徵所言便皆是金玉良言。此刻外敵入侵在即,皇上和殿下之間的芥蒂還未曾化解,興大獄實非上策,願殿下慎思之。”


    房玄齡點頭道:“陳相所言極是,大局未穩,這個時候應一切以安定人心為要。”


    尉遲恭道:“殿下,房公和魏徵所言,都是大道理,臣下以為,所謂亂源,不過元吉、建成二人罷了,如今他們既已伏誅,若再罪及餘黨,殺人過多,不僅名聲不好聽,也確實不利於天下安定!”


    李世民站起身來在殿中走了兩圈,停下來轉過身道:“玄齡回去擬敕,就以父皇的名義草擬,就這麽說,以前的那些事情,凶逆大罪,止建成、元吉二人而已,其餘黨羽,一概不予追究。另外,敕書中要點名,包括初四日曾經參與逆動的薛萬徹、謝叔方、馮立這些人,朝廷鈞赦其罪,希望這些人不要妄自猜疑,體諒朝廷難處,主動回來擔起應盡的職責。另外這些日子上書上表彈劾奏議太子餘黨的表章太多了,也不利於安定人心。故此敕書裏要寫明,六月四日以前事連東宮及齊王,十七日前連李瑗者,盡皆赦免,並不得相告邀賞,違者反坐。”


    眾人聽畢,不僅暗自歎服這位太子殿下的心胸,別的人也還罷了,馮家兄弟初四日在玄武門前殺死禁軍將領敬君弘、呂世衡;謝叔方更是揮軍攻打秦王府,險些傷了李世民妻兒的性命,就這麽一句話,如此深仇大恨便揭過去了。別的不說,便是這份大度和自信,李家諸王中確實無人可比。


    李世民仿佛知道眾人的想法,他緩緩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一麵落座一麵道:“不是我李世民不計舊恨,一來目下朝局不穩,這些人鈞是萬眾矚目之人,處置不當人心便不能安定;二來大戰在即,這些人都是有真才實學的,薛萬徹的本領甚至可與李世勣相比肩,這些人才流於野外,太可惜了,或許日後成為亂源也未可知;三來如今掌握朝廷大局的是我,這些人雖說不算知根知底,也不知其心裏是什麽想法,但我自信,在我麵前,他們萬難玩出什麽花樣來!”


    他想了想,問道:“王珪到京了麽?”


    封倫答道:“已過了潼關,計這兩日間便到了。”


    李世民對房玄齡道:“再擬一道敕命,任王珪為門下省諫議大夫,從四品上,召其每日值事顯德殿,參議得失。”


    他緩了一口氣,笑道:“說來說去,山東的事情還是沒個結果,我看也不用再議下去了,解玲還需係玲人。玄成,山東的李世勣本來便是你勸撫歸降唐室的,去年山東民變,也是你去撫平的,你原本便是山東人,又隨庶人建成經略山東近一年之久,在那裏頗有人望。此番少不得要辛苦你一趟,給你朝廷特使名義,宣慰山東,無論如何要讓李世勣安心,讓山東的臣民安心!”


    魏徵站起身躬身領命道:“臣當不辱使命……”


    李世民頓了頓,又提高了聲調道:“不過李藝那邊,卻也不可不防,敬德率八千精騎出京兆往西北佯動,若是涇州有變,即刻前往平亂,若是涇州無事,則可在武功一帶駐足,等待後命。”


    尉遲恭站起身來,抱拳道:“末將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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