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殿內,大唐太子李世民目光迥然地冷冷注視著傲然挺身站立在他麵前的原東宮太子舍人魏徵。魏徵此刻發髻淩亂衣衫襤褸,臉上還帶著幾道傷痕,一麵數十斤重的大枷戴在脖項之上,雙手雙腳上都帶著重重鐐銬,身上負擔如此之重,也虧得他兀自站得如此筆直。落魄至此,魏徵身上那股倔強傲慢的的氣勢卻分毫未減,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就那麽毫不相讓地與李世民對視著。兩個人對視了足足有半刻功夫,李世民也不禁暗自佩服此人的風骨耐力,他冷冷發問道:“魏徵,你可知罪?”


    魏徵神情凜然地應道:“下官何罪之有?”


    李世民站了起來,負著手在殿中轉悠了兩圈,轉身道:“你屢次挑撥我們兄弟手足情誼,又黨附庶人建成,企圖謀害當朝太子,這難道不是罪?”


    魏徵哈哈大笑:“真是天大的笑話。若非先太子太過仁德,不聽魏某諫言,殿下如何能宮門浴血殘殺手足入主東宮?又如何能成為太子?殿下若不是太子,魏某又何來謀害儲君之罪?魏徵自己便是東宮洗馬,太子臣屬,怎會做謀害主君之事?”


    李世民被他刀子般犀利的言詞噎得一愣,不禁冷笑道:“你好一張利口,難怪崔善對付不了你,天大的罪過,被你輕輕一句話抹得一幹二淨,如此說來你什麽罪都沒有,有罪的反倒是我這個太子了?”


    魏徵微微一笑:“其實事情本來便沒有那麽麻煩,殿下與先太子逐鹿大寶,殿下心狠手毒,捷足先登。俗話說成者王侯敗者草寇,不過是這麽回事罷了!如今朝廷大權握在殿下手中,規矩便要由殿下來定立,給個把人定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又有什麽好說的?魏徵起於亂世興於草莽,先後追隨數位主公,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殿下何必再把魏徵叫到這裏來假惺惺以示公正呢?殿下的手段再高明,能夠遮住天下人的眼睛麽?”


    李世民被他說得滿麵怒容,卻緊咬著牙關說不出話來。魏徵的話明徹犀利一針見血,讓本來就心中不安的他根本辯無可辯。其實他大可大大方方認可魏徵的話,然而他畢竟不是出身草莽的山野無賴,家族高貴的出身以及幼年受教的耳濡目染讓他無時無刻不在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道德審視。在緊要關頭,他確能夠不顧一切拚死一搏,但一旦事情過去,他終歸還是擺脫不了自己的心障。


    沉默良久,他嘶啞著聲音問道:“你如此冥頑不靈,可知已將全家老小置於必死之地?”


    魏徵聞言淡然一笑,道:“魏徵平生所學,非儒非道,乃是實實在在的帝王之術,習此術者,位列三公顯耀台閣又或是名敗身死禍滅九族,均是極尋常事。先太子已去,魏某一生功業已付諸流水,又何在乎一族的榮辱前程?”


    李世民冷笑道:“對家人如此無情,你魏玄成也真可謂天下第一忍人!”


    魏徵冷冷瞥了他一眼,略帶譏諷地道:“不敢當,魏徵自問還沒有為了天下自殘手足的心境修行,殿下比魏徵強得多了!”


    李世民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怒氣,咬著牙道:“你魏徵也不是善男信女吧?這些年來,你所輔佐的太子殿下是如何對待我的?我在前方浴血奮戰東征西討,他在長安養尊處優坐享其成,還時時不忘在父皇耳邊吹風搗鬼,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我常年在外,連自辯澄清的餘地都沒有。他不說體諒我這個弟弟的辛苦也倒還罷了,卻時時刻刻想著致我於死地,這難道也是仁德之人做的事情?我為大唐江山流血流汗,他為了皇帝寶座昧著良心在背後放我的冷箭,這便是建成的手足之情兄弟之義?”


    魏徵冷冷注視著李世民,一語不發。


    李世民氣籲籲道:“你怎麽不說話?怎麽不否認反駁?”


    魏徵笑了笑:“殿下所言,都是實情,魏徵為何要反駁?”


    李世民一愕,卻聽魏徵緩緩說道:“千不該,萬不該,先太子與殿下不該生在這帝王之家。兄弟情誼畢竟抵不過社稷福祉,天下紛亂久矣,百姓心向太平,庶民祈求生息。大唐亟待一位有道明君來匡扶社稷整理乾坤,殿下功高勢大,於李家一姓而言是福,於天下蒼生而言是禍。太子若不能獨秉大政,則處處要守殿下掣肘脅迫,如此天下雖一統,卻萬難大治。魏徵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既然有誌輔佐太子做一代明君,自然便與殿下勢不兩立!”


    李世民曬笑道:“我實是不明白,你從何而知建成便是一代明君?”


    魏徵哈哈大笑:“殿下何不直接問問皇上,為何始終不肯立殿下為太子?”


    李世民愣了一下,笑道:“父皇堅持長幼之序,又鑒於前隋明鑒,再加上我那相親相愛的兄長和弟弟天天為我說好話,自然以我為隋煬帝,這又有什麽好說的?”


    魏徵搖了搖頭:“殿下所言雖不錯,卻偏而不全。一部史記,煌煌前漢兩百年,究竟要告訴世人何樣道理?古來皇帝諡號,開國皇帝諡‘武’,繼其位者諡‘文’,這又是為了什麽?蓋凡於亂世開創新朝者,莫不以武事立國,所謂馬上得天下,正是謂也。然則馬上得天下,卻不可以馬上治之。刀箭能打下江山,卻不能使庶民飽暖國庫充盈,更不能令政治清明國勢日上開創一代太平盛世。是以武將取天下而文官治天下,自古便是曆代政治之本。殿下的赫赫武功雖然炫目,卻也是生靈塗炭國庫空虛的根本之源,海內不定,這一層自然不用多慮。然則皇上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與民休息致天下太平的即位人選,是故殿下的赫赫武功,恰好卻是殿下喪失角逐大寶資格的根本原因。”


    李世民聞言不禁啼笑皆非:“就因為這區區腐儒之論,你魏徵就能斷定我若登基必是一個無道昏君?”


    魏徵歎道:“殿下難為一代明主,緣由有三。殿下長於征伐,疏於政事,說起來雖能頭頭是道,卻多是紙上談兵,不識稼穡,不知疾苦,亦不曉治政之繁難瑣細,雖欲勵精圖治,卻萬難入實,如此以想當然治天下,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一也。


    殿下久在軍中,領兵打仗是天下最講求效率之事,成敗往往係於一發,靠的是令行禁止殺伐決斷,靠的是統帥一言九鼎的權威,靠的是將士用命三軍聽令然而治國行政卻恰恰相反,靠的是集思廣益各盡其職,自古君王無聖人,始皇帝天縱之才,卻曆二世而亡國,孝武帝威播四海,晚年卻朝政崩壞人民困苦不得不下罪己之詔,以一人治天下,雖仲尼複生不能為也;上古三代之治,前漢文景之興,皆非一人之治也。故而蓋凡君主獨裁專斷之政,必難持久,以眾人治天下,盛世可期。殿下乃治軍之人,獨斷專行,已成習氣,改之難矣,軍中若有人的怠慢將令,立斬之;朝中若有直臣,殿下又豈能容得?故此不以文韜而以武略治天下,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二也!


    殿下以宮變奪權於京師,誅手足秉政於大寶,所謂得位不正,其心必邪,縱然殿下能夠容得臣下諫言用事,然事涉六月四日事,殿下能虛心雅納否?以魏徵看來,殿下秉性剛烈強悍,胸襟殊非寬廣,恐萬難容也。非但不能容,更有甚者,心邪則意亂,意亂則惑生;則猜忌臣下私揣他意,久而久之,治事之人唯唯諾諾,進言之士戰戰兢兢,凡事懼犯聖諱,則君子不行,小人生焉,天下雖欲不亂,其可得乎?此其三也!”


    魏徵長篇大論滔滔不絕,李世民初時還麵帶輕蔑之色,聽了一陣神色便轉凝重,攢眉抿嘴一語不發,將魏徵所言每一個字都放在心中細細咀嚼。魏徵收言,他卻渾然不覺,兀自呆呆立定,臉上神色變來變去,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手心裏全是汗水。


    半晌,他方才緩緩抬起頭來,上下重新打量了魏徵一番,忽地雙手相合舉過頭頂,躬著身子對著這位欽犯深施一禮,口中說道:“玄成公確是無雙國士,便是這一番話,李世民終生受用不盡,請受世民一禮……”


    魏徵足不動身不搖,坦然受禮,口中卻道:“我知殿下素有禮賢下士之名,然則魏徵卻不是朝三暮四的小人。當年舍李密而投先太子,是以先太子有大治天下之能,可實現魏某胸中抱負。太子已去,魏徵畢生心血已付諸東流,而今別無他求,但求速死。死前能得於殿下麵前一吐暢快,此生無撼,魏徵在此多謝殿下了……”


    說到最後,這鐵鑄的漢子眼中晶瑩閃動,帶著大枷緩緩躬下身去。


    李世民笑了笑,傲然道:“玄成罵痛快了便求一死,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見魏徵大惑不解地望著自己,李世民歎道:“我一直不明白,父皇為何偏袒建成,又為何對我始終存著煬帝之憂。今日你魏徵這一番痛罵,雖不中聽,卻解了我心中疑團。我平生自詡英雄,最忍不得的就是被人看不起,父皇也曾指我為昏君之材,我卻能當麵痛加駁斥。可是今日你魏玄成這一番痛責,卻讓我悚然心驚辯無可辯,也罷,我既說不過你魏徵,我便做給你看!”


    “做給我看?”魏徵愕然。


    “正是!”李世民語氣篤定地道:“我非但不能讓你死,還要把你放在身邊看著,讓你好好看一看我這個以軍功起家以武略平天下以陰謀封太子的昏君材料究竟能否做一個千古垂名的有道明君。我要讓你魏玄成看一看什麽叫做天道有虧事在人為。我要你像一麵鏡子般在我麵前立著,用你來警醒自己、告誡自己,要自己時時戰戰兢兢,刻刻如履薄冰。我不僅要讓你看著,也要讓父皇、讓百官、讓天下臣民都看著,看看我李世民究竟能否當好一個皇帝。”


    魏徵驚得呆了,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敬服的感觸,臉上卻絲毫不肯帶出,他麵無表情地道:“臣下生性倔強桀驁,恐怕無益於殿下,徒惹殿下厭憎罷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你魏徵自詡學的是帝王之術,連多活幾年看個清楚明白的心胸識量都沒有?”


    魏徵誠懇地道:“魏徵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平生誌向但恥君不及堯舜,以諫爭為己任。殿下若是真的留魏徵在身邊朝夕相處,恐終有一日將不勝其擾,到頭來還是免不了要殺臣的,早死晚死,不過些許差別罷了。不過既然殿下有勇氣向魏徵證明事在人為,魏徵也不在乎多活這麽幾年!”


    李世民正色道:“玄成,我若因為你的諫爭而殺了你,便說明你魏玄成看得不錯,我李世民確是一個無道昏君,所以隻要我殺了你,我便輸了,輸給了父皇,輸給了建成,也輸給了你魏徵……”


    他頓了頓,說道:“東宮這邊現如今已然是一個羅卜一個坑,太子洗馬你是不能再當了。這樣吧,你就暫時先充任太子詹事主簿,這是個七品官,不算大,不過卻和我天天朝麵,比較適合你這麵‘鏡子’!”


    魏徵凝視了李世民半晌,終於躬下身去,抵啞著嗓子道:“臣——領命!”


    ……


    長生殿裏,武德皇帝冷冷注視著跪在麵前的陳叔達,語帶譏刺地道:“你陳子聰如今是擁立的第一功臣,太子身邊的第一紅人,今天怎麽跑到朕這個開了缺的皇帝麵前跪著來了?要跪還是到顯德殿那邊去跪罷,朕現在手上無權,連玉璽都不在手中,就算想升你的官,也力不從心了!”


    陳叔達肅容道:“臣的為人,陛下一向知道,臣與秦王雖素有來往,也不過是君子泛泛之交,宮變前夜,臣亦不曾得到半點消息。初四日情勢危急,陛下安危隻在呼吸之間,萬不得已,臣這才鬥膽矯敕,其罪萬死難贖,今日臣來見駕,就是預備著禦前請罪,聽候主上發落!”


    武德皇帝凝視了他半晌,終於歎了一口氣:“你起來吧,朕還不了解你麽?你當朕是真的怪你?兩個兒子連同十個孫兒同日喪命,朕心中傷痛,又有誰能解得?這些日子朕足不出戶,就是因為胸中鬱悶難以排遣。堂堂一國之主,卻連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都保護不了,被自己的親生骨肉逼得如此狼狽淒慘,子聰,你說說看,古來為帝王者,還有比朕更窩囊的麽?”


    陳叔達緩了口氣,道:“陛下心情,微臣能體會得。隻是陛下,如今局麵已然如此,還要慢慢寬懷為好……”


    他想了想,又道:“有句話,臣下一直想說,以前恐觸怒皇上,始終未曾提過,今日局麵如此,微臣亦有慎言之罪!”


    武德皇帝苦笑道:“道現在這個時候了,朕還有什麽聽不進去的?你說就是!”


    陳叔達道:“陛下當初就不該以秦王為將,更不宜於朝堂之外單設天策上將府,秦王功蓋天下,權傾朝野,畢竟是血肉之軀,怎能不生出非分之圖?既事已如此,陛下改立秦王為太子便是唯一選擇了,陛下萬萬不該在太子、秦王之間左右搖擺舉棋不定,若是陛下早立秦王,太子、齊王或許都能保得性命。


    武德哀歎道:“朕悔當初不用裴監之言,至有今日之禍!”


    陳叔達正色道:“陛下如今左右伺候之人盡換,萬事當慎言慎行,否則小人輩希圖封賞,善揣告變,於陛下則有傾身之危,於太子則有軾父之罵名。”


    武德冷笑道:“那個逆子還在乎名聲?如此狠毒的事情都已經做出來了,情誼倫常都拋卻了,他還有什麽可顧忌的?有本事他便撞到這長生殿來,一劍將朕殺卻了事,也省得朕孤零零一個人活在這世上,好不淒涼!”


    陳叔達搖了搖頭:“陛下這話,臣下萬難認同。這不是陛下家的私事,此事之大關乎天下。如今太子即位已成定局,陛下應早做決斷,為天下計,為朝廷計,為宗室計,亦為陛下自家計!”


    武德哈哈大笑:“朕現在就剩下一個皇帝的虛名了,怎麽,這麽個虛名他都不肯給朕留下?”


    陳叔達正顏道:“陛下,這不是賭氣的事情。太子雖然果絕,卻非無情之人,他斷然不會迫陛下太甚,然則太子周圍追隨之人頗多,這些人多是反王豪強降將,做事向來不按倫理,他們都指望著太子登基封賞功臣,太子若是遲遲不能即位,這批人對陛下生了怨憤之心,局麵就複雜了!”


    武德皇帝沉思半晌,道:“其實一個名分,朕也不在乎了。不過說來說去,朕總歸還要見見那個逆子,總要和他說清楚了才好,否則這麽糊裏糊塗的,朕不欲為天下人笑!”


    陳叔達詫異道:“陛下要見太子,何不傳敕召見?”


    武德揚起臉道:“他若是還記得我這個父親,自會前來見我,何用我召?”


    陳叔達歎了口氣,緘口不言。


    武德遲疑了一下,又問道:“大位授受,史上可有前例可依?”


    陳叔達想了想,道:“陛下可先下敕宣布退位,仿漢高祖太公例,稱太上皇帝,而後太子登基即位為君,如此則諸事定矣!”


    武德皇帝看了看陳叔達,苦澀地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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