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周書》的時候無意發現的:


    宇文泰和蘇綽那天夜裏的對話,在《周書》裏是“直陳帝王之道,兼述申韓之要”,在《通鑒》裏卻為“直陳為治之要”。


    這個細節足以理會《通鑒》編撰者的心意。儒生寫史,刻意塗抹有礙其政教倫理的其它學說的痕跡,並不獨此。同樣,這個細節,亦可供人一窺曆代政治之真正規律。


    讀中國史,一部《通鑒》夠不?顯然不夠,僅僅入門而已,因為近代政治生態之造成,多受明清兩代影響。為何?君權之不可撼動,此乃前所未有之局麵。儒家的原旨及其變化如何,不論是援道入儒,或是抽空釋家,已經不重要,因為它在文化上的正統地位,並不能改變其在政治上永遠屈從於躲在權力背後的申韓之流的局麵。宋明之際的理學,漸喪儒家原有弘毅之風,極力講究禮教等級,侈談性命,不再求得與君王共治天下的局麵,儼然皇權政治的一個思想工具。


    皇權日張,秦漢之後是個主旋律,在東晉出現一個波穀,門閥掌政,頂峰的權力處於虛位的狀態,但這和周代的貴族政治相去甚遠,門閥認同皇帝的權威,隻是願從皇權分享更多權力罷了。


    唐代,以安史之亂為分野,之後的皇帝好用中使,越過外朝自行其事,德宗一朝的曆史,《通鑒》多有敘述。曆史一直就是個矯枉過正的東西,安史之亂起自外重內輕,爾後的唐代皇帝銜恨於此,多表現出對無上權力的渴望,隻怪一味信賴黃門,禁軍掌控離手,又受製於家奴。


    相權與皇權是個說得很多的話題,秦漢之際的丞相,辟官生殺攻伐之類,行政軍事均要親自過問,而往後走,宰執一職,位漸卑下,不與三公之列,而權亦不重,遭受分割製衡,如三省製。直至明代,朱元璋廢相,直接領導六部,侵奪行政權,雖然成祖置內閣,然則僅有票擬之權而身不與其事,最後定奪之權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且,官位遠低於六部首長。內閣實際僅僅是皇帝的秘書班子,此類皇帝秘書班子,始自於光武時尚書台,經曆一代代的變遷,終於在明代徹底取代了宰執。李斯,蕭何若是看到後世張居正為了處理政事,費盡心思才將皇帝行政權借來施用,想必會笑的墳土堆子拱三下。


    法家學說,講究政治安全,權力之旁落即為政治局勢變亂之主要原因,故而鼓吹萬事皆決於上。法治是其學說一部分,但是曆代帝王熱衷於其學說的無非帝王術,秦王為了得到韓非子不惜發兵攻韓,宇文泰聽蘇綽講申韓之術,沉浸其中,坐姿不覺改變,這樣能激發帝王誘惑的,隻有無上權力。韓非受教於荀卿,荀卿之學問,糅合法治與德治,看似圓滿,實際上上硬傷累累,行仁之事,對於君王而言,無疑是麻煩累贅的,或正是因此,韓非專講侍君,而不言行仁,他本即貴族,宮廷政治之險惡,使其學說自然要親近君王。


    儒生的價值觀,多是勸君王要親賢臣遠小人,簡單的君子小人的二分,且好以君子自居;其對曆史的看法,多流於表麵,好用以禮教解決禮教解決不了才發生的問題。謬見起自於孔子,見到春秋禮崩樂壞,國破身亡之君主不可勝數的亂象,其提出要複周禮的口號。但是孔子行政,與其口號不向表裏為一,在魯國雷厲的作風,所為皆表現出他絕非溫軟儒生,倒有幾分法家才有的可愛。而後來收平東周亂世的是西陲秦國,用的是商君之法,非周禮也。


    朱元璋曾對臣下言及曆代政治弊病,亦即是破壞政治安全,不外這幾個:權臣,藩鎮,宦官,女主,遊牧民族。《通鑒》所述,其實不外就是這類禍事的一再發生,西漢的外戚害政,東漢黃門外戚竊權,南朝門閥大族,唐朝有外戚,藩鎮,宦官,可謂多症並發,其武人亂政延及五代……當然,遊牧民族那是從沒斷過。


    很明顯,《通鑒》所記之體製內禍事,在宋明清三代,多未出現;而宋明與遊牧名族的緊張關係,竟然也通過宗教軟化的方式,在清代近乎徹底解決。而演繹到當下,政治安全,已經變成了壓倒一切的口號,得到空前的鞏固,那到此是誰笑到了最後呢?韓非,抑或是孔子?都不是,是權力。因為它安全了,還管著所有人。


    那《通鑒》還有神馬用捏?淪為世俗功利的智謀典故?似乎還不及《智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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