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淮安手足無措地搓著手,他不願意驚嚇到他視作生命的兒子。蘇響一直微笑地看著陳淮安,她想起當初程大棟告訴他,魯叔一家三口都犧牲了。現在她扳著手指頭算,盧加南和程大棟已經犧牲了,如果陳淮安也犧牲了,那剛好也是三個。這樣的話,她家就和魯叔家扯平了。所以蘇響話中有話地說,你兒子我一定會照顧好,上學、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光宗耀祖。


    陳淮安說,你什麽意思?


    蘇響仍然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你放心吧。


    陳淮安悵懵地“噢”了一聲,他看到蘇響低身抱起陳東,像沒有任何留戀一般決絕地向外走去。走到一截圍牆邊,蘇響看到了牆上恣意攀爬著的碧綠的爬山虎,在陽光底下迅猛生長。她仿佛聽到了爬山虎在風中生長的聲音。她想,多麽綠啊。而陳淮安一直都在看母子倆的背影,在他閃爍的目光中,陶大春為自己點了一支煙。


    陶大春憑著敏銳的直覺,他覺得陳淮安已經像一塊鬆動的牆磚了。隻要用點兒巧力搖幾下,就能把這塊磚從牆上拆下來。


    這天傍晚陶大春打電話讓陳曼麗從家裏送來一瓶藏了好幾年的紹興老酒。陳曼麗說什麽事情讓你那麽興奮,喝酒就不能回家喝嗎?


    陶大春揮了一下手說,你懂什麽?你就等著當將軍夫人!


    陶大春支開看守和警衛,以及刑訊室的特工,帶著酒走進了陳淮安的牢房。


    對於陶大春而言,這一次搜捕是令人失望的。從午夜十二點開始,十多台軍車駛向不同的方向,每台車上都配備了一名隊長和十名士兵。但是抓回來的卻隻有一名代號“馬頭熊”的共產黨 地下黨 頭目。陶大春在辦公室裏等到中午,直到所有軍車都駛回了警備司令部,他才匆匆從辦公室裏出來,直接到了刑訊室。


    他在刑訊室裏見到了唯一的收獲,馬頭熊。這讓陶大春腦子裏迅速地掠過一個信號,軍統內部出現了內鬼,有人泄密了。他開始排查,參加會議的十名特工都有可能泄密,參加搜捕行動的一百零十名士兵也有可能泄密,要想在這龐大的人群中鎖定內鬼,比趕走日本鬼子還難。


    但是好在他抓到了來不及撤離的馬頭熊。陶大春認為,隻要馬頭熊也成了叛徒,那是不是也可以咬出一串魚來?陶大春親自審了馬頭熊,這是一個長著濃眉大眼的中年人。陶大春拍著馬頭熊的臉叫大哥,陶大春說大哥你招了咱們就是兄弟,你可以吃香喝辣。你要是不招,你的路就隻能有一條。


    馬頭熊說,按你們的規矩是不是先用大刑?


    陶大春愣了一下說,你什麽意思?


    馬頭熊說,你先把該用的刑用一遍吧,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扛得住。


    陶大春笑了,他知道馬頭熊的意思是死也不招,他也知道馬頭熊的語氣中飽含著一種挑釁。陶大春對身邊的特工說,先把手和腳的骨頭敲斷。


    馬頭熊昏過去三次,三次都用冷水澆醒了。陶大春坐在審訊桌前對剛醒過來的馬頭熊說,想好了,我沒有耐心。


    馬頭熊張著所有牙齒已經被敲落的空洞的血糊糊的嘴,口齒不清地說,我想好了,我肯定活不長了。


    陶大春知道,他碰到了一個鋼板做的硬貨。這讓他很不愉快,但是他還是通知蘇響接走了陳淮安。按照陳淮安的意思,蘇響帶著陳東,坐著司機黃楊木的車子在晚上去接陳淮安。在接到陶大春打來電話讓她去接人的那一刻,蘇響就知道,陳淮安叛變了。


    陳淮安之所以選擇夜裏離開警備司令部監獄,是因為他怕見到太陽光。他坐上車子的時候,一把抱住了陳東,仍然把陳東嚇了一跳。陳淮安抱緊陳東,又騰出一隻手攬住了蘇響,眼裏含著激動的淚水,他說蘇響,我以後再也不能拋下你們娘兒倆了。


    陳淮安回到家裏洗澡,叫來私人醫生為傷口消毒,換上了新衣服。他決定馬上離開上海,去香港避避風頭。他告訴蘇響,第二天中午他會去十六浦碼頭上船。蘇響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她不知道該不該將叛徒要出逃的消息告訴梅娘。直到快天亮的時候,蘇響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天中午蘇響看到陳淮安上了他自己的司機老金開的車,車子離開了大門。陳淮安在臨走前曾經說過,等不打仗了,一家人可以在香港團 聚,現在他出去隻是打前站,同時也好在香港避一下風頭。蘇響不願把這個消息告訴梅娘,她突然覺得如果陳東沒有了父親,那麽三個孩子的命運變得一樣的殘酷。盡管她沒有匯報這一消息,但是梅娘的眼線還是從碼頭的客運部那兒得到了消息,有一張甲等船票屬於陳淮安。


    梅娘那天在屋子裏抽了三支煙。她抽煙的時候十來個人圍坐在她的身邊,大家都昂著頭想聽梅娘有什麽話要說。一片寂靜,一直等到梅娘掐滅第三支煙的煙頭時,大家才把熱切的目光投向梅娘。梅娘說,把他綁回來。


    十多個人蜂擁而出,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了,隻有盧揚和程三思撲閃著大眼睛,一片迷懵地望著梅娘。那天中午梅娘手下的人並沒有綁到陳淮安,因為陳淮安沒有出現在船上,也沒有出現在碼頭。陳淮安隻是虛晃一槍,讓老金開車在大街上轉了一圈,而他自己其實一直還躲在洋房的另一間屋子裏。黃昏時分他突然現身了,手裏拎著一隻皮箱出現在蘇響麵前。陳淮安告訴蘇響自己要去機場,他沒有買機票,而是要搭一個在郵政局工作的老熟人的郵政貨班的班機去香港。陳淮安臨走前緊緊擁抱了蘇響,在蘇響的耳邊輕聲地說,中午組織上一定派人去碼頭了。


    蘇響在陳淮安的懷裏問,你怎麽知道?


    陳淮安說,我的直覺一向靈敏。我到香港後會聯係你,條件成熟了我們一家人全過去。


    陳淮安說完,又抱起陳東,用那張被割裂的紅腫的嘴親了親陳東,然後拎起皮箱快速地離開了洋房。一會兒蘇響掀開了窗簾一角,她看到陳淮安迅速地上了老金從暗處突然開出的車。蘇響就在心裏感歎,陳淮安一定是學會了地下工作的那一套。


    蘇響走到電話機邊,看著那部金色的西洋電話機,她覺得十分得奇怪。她總是對這種可以把聲音從某處傳達到另一處的機器感到好奇,她一直都猶豫著要不要拎起電話機。蘇響拎起電話機又放下了電話機,如此反複。連續三次以後,蘇響開始撥一個牢記於心的號碼。


    梅娘守在書場的電話機邊,她完全確定蘇響是知道陳淮安去十六鋪碼頭的,但是蘇響卻沒有向她報告。她派出的人馬撲空以後,懷著賭一把的心態她守在電話機旁。電話響起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十分清晰地從話筒裏鑽出來,陳淮安正在從福開森路前往機場搭乘郵政貨機。


    電話迅速掛斷了。梅娘再次將嘴裏的小金鼠香煙掐滅,飛快地離開了梅廬書場。她風風火火地跑到一條弄堂附近時,數名漢子迅速地向她靠攏。梅娘急切地說,機場……


    就在此時,蘇響在家裏呆呆地站在窗前。她的手裏拿著一張白紙,那是她在新婚夜寫下的約法三章,上麵有陳淮安的簽名。蘇響把這張白紙折成一朵小白花的時候,腦海裏浮起了她和陳淮安一起在米高梅舞廳裏跳舞的場景。蘇響突然覺得,她仿佛和陳淮安過了很多年,不然她的記憶中陳淮安怎麽會有那麽得青春勃發或者說少年倜儻。蘇響把白紙裁開,折成了兩朵小白花,一朵塞在了陳東的手裏。什麽也不懂的陳東開心地笑起來,他說,媽媽,花花漂亮。


    陳淮安舉行大喪以前,蘇響去慕爾堂請馬吉牧師。那天馬吉正蹲在慕爾堂門口喂一群鴿子,聽了蘇響的請求他一言不發。


    在墓地,一身黑衣的蘇響突然聞到了桂花的香味,她知道原來是又一個秋天來了。那天如蘇響所願,天空中下起了雨,這讓她想起陳淮安向她求婚的時候,也是一個下雨天。蘇響已經記不起來那天來了多少人,來了哪些人。她隻記得來的人中有陳淮安那微顫顫如一根風中稻草的老父親,有陶大春和陳曼麗,還有牧師馬吉。她當然也記不起來馬吉在墓前說了什麽,隻記得陳曼麗的肩膀聳動得厲害。她微笑著走到陳曼麗的麵前,陳曼麗淚流滿麵地問,你不難過嗎?


    蘇響說,他去了該去的地方,那兒滿是福祉,有光明和溫 暖在等待著他。陳曼麗驚訝地說,你信教了?蘇響說,我不信。我隻相信黎明就快來了。陳曼麗詫異地說,現在不是天亮著嗎?蘇響說,你不會懂的。在眾人即將散去的時候,陶大春把蘇響拉到了一邊。陶大春穿著一身黑西服,顯出無比的肅穆,卻綴著一朵觸目驚心的白花。陶大春鷹一樣的雙眼緊盯著蘇響,咬緊嘴唇說,是你殺了他?蘇響平靜地說,血口噴人!陶大春說,你是共產黨 ?


    蘇響說,你覺得是那就是,你把我抓走吧。陶大春沉思了良久說,算我又欠了你一條命。那天陶大春回到警備司令部後直奔刑訊室。在刑訊室裏他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馬頭熊。陶大春蹲下身輕輕地拍著馬頭熊的臉說,再問你一次,招不招?馬頭熊說,我要是招了……我地下的先人不認我。陶大春的耐心徹底失去,他起身大步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時頭也不回地拔槍。翻轉手向地上的馬頭熊連開三槍。


    蘇響不信陶大春會不查自己,所以在安頓好所有以後,她離開了陳家,把自己留在福開森路那幢洋房裏的痕跡抹得幹幹淨淨。蘇響是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搬離洋房的,她站在車邊望著那幢樓,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兒的生活像一場夢。蘇響選擇在清晨搬家是因為,她覺得清晨比黑夜更幹淨更不引人注目,她喜歡清晨潮濕的生澀的空氣。


    蘇響帶著陳東住進了辣斐德路文賢裏11號的一個亭子間裏。秘密電台仍在運轉,交 通員仍然是黃楊木。為了便於工作,梅娘最後讓蘇響把陳東也送到了她那兒。蘇響抱著陳東去梅娘家的時候,打開門她看到梅娘頭上戴著一朵小白花。兩個同樣戴著白花的女人在這個清晨相遇了。梅娘點了一支煙,給蘇響也一支。蘇響猶豫了一下接過了,任由梅娘替她點著了煙。兩個人就在一堆煙霧裏麵對麵站著。她們都沒說話,有時候偶爾的相互笑笑,後來她們笑的頻率漸次提高,有幾次她們簡直是在暢快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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