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響裝作抽煙十分老道的樣子,噴出一口煙來說,你這是替誰戴孝?梅娘說,替我男人。蘇響驚訝地說,原來你……你有男人?梅娘說,誰能沒有男人啊。我丈夫叫……馬頭熊。蘇響一下子愣了。這時候梅娘的眼淚滾滾而下,她用肥厚的手掌擦了一把淚,又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惡狠狠地說,他媽的,這煙嗆的。梅娘說完調整了一下情緒說,吸吸鼻子說,無所謂,不就是一條命嗎!


    在陶大春帶人拘捕梅娘以前,梅娘已經送走了盧揚、程三思和陳東,她把孩子交 給了黃楊木。她一直都在等待著


    c計劃的出現,而風聲越來越緊,她無處可搬,即便搬了也不利於接頭。終於在梅娘拿到c計劃,並且譯成電文後,她把電文給了蘇響。同時交 給蘇響的還有一本張恨水的言情小說《啼笑因緣》。


    蘇響摸著書封上“啼笑因緣”四個字,她知道這是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蘇響就想,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卻是和三個男人一起構成。


    那天梅娘從菜市場回到家,她本來想在中午的時候炒一盤雞蛋的,並且喝半斤紹興老酒解解乏。她剛進家門,就發現屋裏有人來過的痕跡。她放在門檻上的小枝條明顯落在了地上,她剛要退出,一把槍從後麵頂在了她的腰上。梅娘隻得往屋裏走,她看到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陶大春。


    梅娘笑了,說你好像特別懂茶葉似的。你是不懂裝懂吧?


    陶大春也笑了,說我對不懂的東西都想研究。


    梅娘拋了一支煙給陶大春,並且為他點著了,說,你怎麽會到這兒來?


    陶大春說,我早就懷疑過你。但我一直找不到證據。


    梅娘給自己點了一支煙說,現在你有證據了?


    陶大春說,把 c計劃交 出來,你仍然可以開你的梅廬書場。你經營了那麽多年書場,沒人經營了可惜。


    梅娘說,沒有什麽好可惜的,我已經活得夠本了。


    陶大春退後一步,再一步,他已經不願再費什麽口舌。他輕輕地揮了一下手,兩名特工隨即上前扭住梅娘的手。


    梅娘說,不要綁我。我是書香門第出身,我有大戶家小姐的底子,十分好麵子。不信你們看看牆上。


    其實陶大春早就看到了,梅娘寫的是“捕風”兩個字,筆風剛勁,黑汁淋漓。陶大春連笑了三聲,他說,書香門第你捕什麽風?


    就在這時候,在文賢裏11號的亭子間裏,蘇響纖長靈活的手指在嘀嘀嘀的按響著敲擊鍵。她的手指如同飛翔的小鹿,迎風奔跑,一分鍾可以敲下兩百次鍵。她的屬相天生就在十二屬相以外,她屬於風。手指如飛的時候她的血就開始加快流速,那是一種奔湧的速度,所以看上去她的麵上湧起了潮紅,一個偉大的情報被蘇響傳出。那就是c計劃。


    那時候軍統早已改組為保密局。陶大春一直沒有找到設在警備司令部內保密局的內鬼,他的無線電偵緝車卻找到了文賢裏附近活躍著不知名的信號,並且已經排除了商業電台。陶大春得到的所有信息是,每天後半夜兩點,必有神秘電台在文賢裏一帶活動。


    陶大春的偵緝車找到了文賢裏附近活躍著的信號。但是偵緝車卻無法偵察到具體發報和接收電文的地址。陶大春讓人找到了文賢裏附近的一處高樓觀察,無線電發報人可能會用黑布蒙住燈泡,但是無線電使用時的功率卻會不經意讓附近住戶的燈炮發出暗淡的時隱時現的不規則燈光。


    陶大春布置完這一切以後離開了淞滬警備司令部,作為派到軍隊監督軍官動向的保密局下派人員,陶大春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真正的敵人。離開司令部以後他直接去了上海飯店,這一天他為陳曼麗慶祝生日。他一直以為陳曼麗不容易,受過太多的委屈,他必須對陳曼麗好一些。而與此同時國軍的戰況一直不佳,他覺得自己和司令部人員一起撤向台灣幾乎成定局。但在撤走以前,他嚴格地履行著自己的軍人職責,絕不放過一個共產黨 。


    在上海大飯店的一個豪華包廂裏,陶大春為陳曼麗舉行了生日晚宴。然後轉場去了米高梅舞廳,在他為陳曼麗打開車門的時候,一名特工向陶大春報告。文賢裏附近的所有行動人員已經到位,這時候才晚上九點鍾,離行動時間還有五個小時。


    陶大春笑了,說今天這條魚一定不能漏網了。


    這是一個狂歡的夜晚,陶大春卻一直坐在桌邊,等待著下屬向他的匯報。他一邊看著陳曼麗在舞廳裏旋轉的優美舞姿,一邊腦海裏浮現了這樣的場景:在文賢裏附近停著無線電偵緝車,在一座高樓上有人在向文賢裏居民區瞭望。文賢裏附近還停了一輛軍車,車上是十名武裝人員,隨時準備出擊。


    陳曼麗從舞場上下來,大聲地用手掌扇著風喊著熱。後來她去了衛生間,陶大春在好久以後才發現陳曼麗去衛生間了,他和陳曼麗的女伴們開玩笑說,女人就是事多,在一起那麽多年了半個孩子也拉不出來,跑衛生間卻跑得比誰都勤。


    陶大春在這中間去打了幾個電話,詢問了蹲守的情況。當他從舞廳裏可以打電話的吧台上回到座位上,再次看到陳曼麗的空座位時,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他足足待了半分鍾,才一拍腦袋向外衝去。


    那時候偵緝車已經偵察到了信號,在高樓觀察的特工確定了文賢裏 12號和 10號的亭子間有微弱燈光,那麽基本可以確定電台在文賢裏


    11號。他隨即按計劃向守候在文賢裏附近的一輛軍車用手電筒示意,連續打出了兩個代號一字的信號。車上全副武裝的士兵迅捷跳下車,向文賢裏 11號撲去。


    陶大春也趕到了文賢裏附近,他和那批士兵匯合在一處。當他得知無線電信號的傳出方向是文賢裏 11號時,帶著士兵踢開了11號的門,室內空無一人,隻有一台尚有餘溫 的電台還躺在桌子上。


    11號的燈被一塊黑布罩著。陶大春一把將那塊黑布扯下,轉身帶著士兵們衝了出去。陶大春大聲喊,封鎖附近所有弄堂口。


    這個無比靜寂的夜晚,一個穿著呢子大衣的女人背影出現在弄堂裏,她十分散漫地向前走著,看上去她比散步還顯得悠閑。路燈把她的身影拉長,所以她一直都是踩著自己的影子在往前走。她很快遇上了荷槍實彈的士兵,成為了他們拘捕的目標。陶大春大聲地喊,給我站住。


    女人沒有站住,也沒有加快步幅,而是平靜地一如既往地向前走著。所有的士兵們都向這邊湧來時,女人開始不急不慢地奔逃,高跟鞋在地麵上敲出十分清脆的聲音。陶大春開槍了,一槍擊中了她的大腿,女人隨即跌撲在地上。這時候她抬起頭,看到了弄堂上空的缺了一隻角的月亮。


    陶大春帶人將女人圍在了中間,女人被翻了一個身,她仰躺在地上。陶大春愣了片刻,最後蹲下身,用槍頂住了陳曼麗的頭說,我沒想到竟然會是你。


    陳曼麗笑了,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陶大春說,我對你不錯吧。


    陳曼麗真誠地說,挺好的。我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你。


    陶大春咬牙切齒地突然吼了起來,那你還要這樣對我?你不僅通風報信,還為你的同夥轉移而拖延時間。


    陳曼麗說,大春,我懷孕了。


    陶大春後來無奈地收起了槍,對兩名特工說,帶走。


    陳曼麗被人拖了起來,拖向那輛遠遠停著的軍車。陳曼麗的臉仰向了天空,天空中有稀少的星星在亮著。陳曼麗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她開始喃喃自語,她說陳淮安你真是軟骨頭,我瞧不起你;她說寶貝,媽對不起你了;她說大春要是我們都是老百姓該有多好啊。陳曼麗的鞋子被拖掉了,露出一隻光腳。陳曼麗的頭一歪,她一口銜住了衣領,一會兒她的嘴角沁出了黑色的汙血。


    陳曼麗最後看到的是所有的星星,合並成了一顆最亮的星星。她覺得這顆星星肯定就是她肚裏的孩子,所以她輕聲說,孩子。


    然後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她覺得很累,但她還是看到了天空中一顆流星拖著一條尾巴劃過黑色如緞的天幕。陶大春飛撲過來,兩拳打到了拖著陳曼麗的特工,他開始抱著陳曼麗大聲地嚎哭起來。


    陳曼麗不會再說話。沒有人知道陳曼麗此前如何找到了蘇響,也沒人知道她和蘇響說了什麽,更沒有人知道陳曼麗是共產黨 地下組織中哪一條線的。她就像被激活的一顆星,在突然擦亮了天空以後,瞬間就謝幕了。


    蘇響在陳曼麗的掩護下成功撤走了。一直到上海解放以後,蘇響才知道陳曼麗的代號,就是張生。


    一九四九年春天,馬吉在慕爾堂門口的空地上不停地晃蕩。他來到中國已經有十多個年頭了,他學會了使用筷子,並且使用中文對話。他有為數不多的朋友,揚州江 都邵伯鎮上的蘇東籬就是其中一個。馬吉這一天一直都在哼著一首和故鄉有關的歌曲,在他哼到第二段第二句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這個女人看上去有些衰老了,她戴著帽子,嘴巴用薄圍巾包了起來,隻露出一雙眼睛。她用明淨的眼睛盯著馬吉看了良久。


    她的聲音從口罩裏傳出來,我是誰?


    馬吉聽到聲音大笑起來,說原來是你。


    蘇響說,我來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主動去一下淞滬警備司令部,找一個叫陶大春的人?


    馬吉說,投案自首嗎?


    蘇響說,你真會開玩笑,我想請你為很多人做禱告。他們就要死了。馬吉說,為什麽?


    蘇響說,因為天就要亮了,天亮以前有很多人要死去,閻王爺 會收走一些好人。


    馬吉去了西郊的淞滬警備司令部,他是在一批犯人臨刑前為他們做禱告的。他找到一個穿上校軍服的男人,男人正在辦公室裏匆忙地整理一些檔案。馬吉被一名衛兵帶到了他麵前,馬吉說,是一個叫蘇響的人讓我來找你的。


    男人手裏還拿著一遝檔案,聽到馬吉這樣說,他愣了一下停下來。你有什麽事?他說。


    馬吉說,蘇響讓我來為一些人做禱告。


    男人憤怒了,他把一遝檔案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檔案隨即亂了,隨即他又一拳擊在玻璃台板上。桌上的玻璃台板裂開了許多細密的紋路。馬吉看到碎紋下麵,一個女人穿著旗袍淺笑的樣子。這個女人馬吉不認識,她叫陳曼麗。


    男人就是陶大春,他頹喪地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頭,好像是脖子支撐不住他的頭顱的樣子,又像是奄奄一息的樣子。很久以後他無力地揮了一下手說,我滿足她的要求,我讓看守帶你去。


    陶大春又補了一句,蘇響把什麽都算到了。還是她笑到了最後。


    當馬吉被兩名持槍的看守帶著,走進囚房的時候,看到了那些眼神憂鬱的人。他們有的靠牆,有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死氣沉沉。馬吉為他們做禱告,他不知道該用哪一段禱文,所以他隨便地選了一段。這個高鼻子藍眼睛頭發有點兒稀疏的美國半老頭子,一邊走一邊大聲禱告:願人都尊你的名和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食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凶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們的,直到永遠……


    馬吉一邊走一邊禱告著。一個女人突然撲了過來,她已經血肉模糊,混身結痂,看不清她的臉容。甚至她的一隻眼球已經沒有了,深陷下去一個瘮人的小坑。她的雙手就撐在木柵欄上,有一隻手的手掌不見了手指,另一隻手的幾隻手指也軟軟地掛著。她的嘴裏發出了含混的聲音,幾個音節在喉嚨裏翻滾著跌撲出來。她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


    馬吉是不抽煙的,但那天他寬大的衣袋裏剛好藏了一支別人送給他的雪茄。他把雪茄顫抖著遞給女人的時候,女人伸過一張嘴來。馬吉這才意識到女人的手顯然是壞了,一個看守替女人點著了煙。女人猛吸了一口,十分貪婪的樣子,然後女人開心地笑起來。女人說,這是雪茄,我見過但我不愛抽。我喜歡小金鼠香煙,我家是浙江 諸暨的,知道諸暨嗎?


    馬吉搖了搖頭:豬雞?女人說,那你總知道西施吧?西施?西施是一個女地下黨 員,打入敵人的內部去了。最後,勾踐勝利了,知道勾踐嗎?他們都是諸暨人。馬吉懵然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認識西施,也不認識勾踐。女人顯然有些煩了,猛揮了一下那隻已經沒有手指的手說,懶得和你說這些。告訴你,我家是書香門弟,我們梅家一門九進士……女人就是梅娘。這是馬吉在上海的最後一次禱告。其實蘇響來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了行裝想要回美國了。走出警備司令部監獄的時候,他抬頭看到了破棉絮一樣無力的太陽,懶洋洋地半隱半現掛在雲層裏。馬吉選擇了一個清晨離開慕爾堂,那天蘇響來送他。蘇響依然戴著帽子,依然用薄圍巾包著嘴。馬吉的身邊放著一隻超大的皮箱,他和一個中國牧師在道別。中國牧師也姓馬,他躬著身子十分虔誠地聽馬吉在交代著什麽。馬吉其實什麽也沒有交 待,他唯一要求這個叫馬大為的中國牧師做的,是替他喂好他的鴿子。


    沒幾天梅娘和一批人被帶了出去,用一輛篷布軍車拉到一個廢棄的石料倉庫。陶大春站在一邊監刑,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梅娘身上,他一直以為這個女人和她的丈夫馬頭熊一樣是鋼做的,就算你把她拆得七零八落,她也不會向你吐一個字。如果她一定要說話的話,她會這樣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


    在陶大春的內心裏,他對這個女人升起了無限的敬意。囚犯們都轉過身去,隻有梅娘沒有轉身,梅娘也在微笑地看著陶大春。陶大春走到梅娘麵前,他把一包小金鼠香煙拆開了,抽出一支插在梅娘的嘴裏,並且為梅娘點著了煙。梅娘美美地抽了一口,她看到陶大春把剩下的煙和火柴全塞進了她的衣兜裏。


    陶大春說,帶著香煙上路吧。


    梅娘說,你覺得我像是大戶人家出身嗎?


    陶大春說,你比秦始皇家的出身還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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