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的少年拔劍而起,嘶聲喚道:“母親啊!”國王誇張地顫抖著,卻終於長歎一聲,將女人向士兵的方向猛力推去。被圍困的河絡男人悲憤呼喊:“陛下啊,難道您忘記了,當年若不是我們家族為您效力,您怎能奪得王位!”國王跳上幾案,麵目猙獰,“你們沒有一時一處不在提醒朕這件事,所以你們才該死!”少年手持長劍衝過去與那個攻擊女人的士兵搏鬥,士兵稍一猶豫,腹上便吃了一劍穿刺,滾倒在地。國王在幾案上頓足道:“殺!殺!殺!”台畔旁的長歌又響了起來,這一次唱的是:“啊!啊!國王心意已決,王妃所有的兒女都該死,哪怕他們的血管裏都流著一半國王的血!”另一名士兵放開河絡男人,朝少年揮舞木刀。


    原本軟倒在地的女人卻如猛獸一般跳了起來,擋在少年與士兵之間。少年又淒厲地喚了一聲:“母親啊!”士兵將刀刃貼著他們倆的腋下伸過去,露出一個刀尖,意思是將少年與女子一塊撅穿了,而後麵目猙獰地一拔,母子便一同倒下。這時候台下一陣驚呼,半是因為這殺人的戲碼,半是因為後台裏猛然衝出來一名巨漢,雖然比誇父矮小許多,在人類中卻算是魁梧的,戲台上冒充誇父倒也足夠了。“主人!我來救您!”巨漢一手揮開兩名士兵,在河絡男子麵前拿腔作勢地跪下了。


    “背負著汙名的人啊,他不是叛逆!是那乖戾的命運在捉弄他啊!”長歌的調子起得高峭,歌者的聲音都扯裂了。觀眾嘩然。幛子戲最拿手的就是這種戲碼——史冊記載的明君,其實每天都要活飲一個孩童的鮮血;裁判官親手判決的死刑犯人,竟是他失散已久的親生兒子;歌姬矢誌不嫁,等待多年的情人終於從海上歸來,傳為佳話,其實那個英俊的羽人水手早已在風暴中死去,歸來的隻是他短刀上附生著的一隻魅。所謂幛子戲,一切場景皆是幛子上扁平空洞的畫,人們全都屏息等待著那些綺麗的帳幕一重一重揭開,最深處遮掩著的那個收場是真是假,他們倒不在乎。


    鼎沸的人聲裏,緹蘭的哀鳴微弱得幾不可聞。她向後一軟,倒在湯乾自懷裏,癲狂死黑的眼睛直瞪著篷頂,火盆的烈烈光焰在她麵頰上跳動。“殿下!殿下!”青年將軍握住公主纖細得快要折斷的肩,呼喊著。季昶仍被擁塞在篷子深處不能脫身,湯乾自抬眼,從遙遠的人縫中看見了他年輕主君的臉。火光下,清峭的鼻梁將季昶的臉劃成斬截分明的紅與黑。他對湯乾自微微頷首,於是湯乾自將緹蘭護在胸前,倒退著用肩背頂開人群,向外擠去。戲篷的出口就在他們身後,那一線光,明朗銳亮不可直視,像是從雲隙投下的晨曦。


    季昶看著他們出去,簾子又遮嚴實了,於是也就沒有光了。11澄藍天色轉為黯青,幽涼晚風穿過巷道,卷來外頭隱約的人聲。歡騰了一天的城市在黃昏中奇異地沉默下來。“殿下……殿下!”湯乾自抵著緹蘭的兩肩,把她像一件長袍子似地釘在牆上。輕盈得沒有重量,也絕無支撐,仿佛隻要他一鬆手,她整個人就會落到地麵上,疊成一堆衣料。緹蘭並沒有昏厥過去,她始終清醒,眼睛像兩口無限深的井,黑洞洞朝天仰著。“殿下,您聽得見我嗎?”他握著緹蘭的手臂,輕輕搖撼,“您聽我說,那都是戲,都是假的。


    ”“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雙盲了的眼睛來看他,狂亂鬈發蓋了滿臉,“那天,我看見了。”青年將軍茶色的瞳仁驟然收縮,“你看見……”緹蘭微不可聞地說:“看見了。”歎息般輕細的三個字,合著街市深處傳來的不祥鼓聲,在湯乾自心底深處震響。女孩兒站在一片虛空的黑暗之中,但她並不恐懼。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見到的就隻有這樣沒有光、也沒有色彩的世界。有時候,在睡夢中,會有一些紛亂的光從眼前流過,它們有著各不相同的溫度與氣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見過的所謂“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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