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子旁,粗野熱鬧的長歌不失時機地銳聲唱了起來:“啊!啊!王弟啊!姐姐一定要讓你活下去啊!”緹蘭纖細的肩,像是挨了一鞭子似地猛然聳起。湯乾自覺出他握著的那隻小手一瞬間成了死的,冰冷沉重地向下墜著。寒意涼浸浸地爬上湯乾自心頭,季昶回頭來與他對視一眼,彼此都看見了眼裏的驚愕神色。因孩子不幾年便要長高,訓練更換起來過於費事,戲裏的孩童角色常用河絡扮演,原來那女角演的竟是個女童,懷裏抱著的人偶便是嬰兒了。他們尚來不及有所反應,肮髒的黑幛子軋軋有聲地卷起,露出後麵更深的半截台子來。


    襯底的那重幛子泛著焦黃的顏色,不知是因為舊,還是多年煙熏火燎的緣故。單薄布料上畫了匠氣而工致的梁柱牆壁,像是宮殿的意思,在火焰的熱煙裏不吉祥地顫抖著。戲台上首的幾案後坐著一對王家打扮的男女,左右又皆設有幾案,一邊是個披掛嚴整的河絡,另一邊是個華服少年,舉杯宴飲的場麵。上首男子的麵孔上厚厚敷過白粉,操著南方山村口音,旁若無人大聲說道:“恨哪!朕是堂堂的一國之主,怎能受這樣一個癱子擺布!”一麵卻又堆起滿臉笑容,向左首的河絡舉杯,朗聲致意:“摯愛的妻子的兄弟啊,朕祝你健康永壽。


    ”看戲的人轟然全笑了,台上的人卻都極鎮靜,隻作沒有聽見國王方才的惡言惡語似的。那河絡男人想來是扮癱子的,冷笑著飲盡了手裏金紙糊的空杯。國王又向右首少年舉起杯子,道:“朕的長子,眼珠一樣寶貴的孩子!朕的王國將來隻屬於你一人,你的兄弟都要向你臣服!”少年頗俊俏,隻是麵上的胭脂有些重,大概是表示醉了的意思。而後國王轉向身邊的女子,一手攬住她的肩,把她頸上巨大俗豔的假寶石鏈子搖得叮當作響,柔聲說:“朕的妻,心房裏的薔薇啊!今天是可喜可賀的團聚日子,朕為你們備下了美好的禮物!”女子脈脈地回望著他,飲盡了手裏的酒。


    縱然他立刻又變了臉色,在她麵前高唱:“啊!多麽可厭的女人!她的家族在蠶食我的王座!”她還是那樣歡喜地將頭顱依在他頸下,渾然不覺的模樣。台下這時候sao動起來,人們漸漸明白了這出戲影射的是誰,興奮地交頭接耳,喋喋不休,亦有人開始憤懣地往外擠。人潮湧動,湯乾自與緹蘭被挾裹著退了老遠,季昶卻被隔在五六行以外的前排。“殿下……殿下!”湯乾自在緹蘭耳邊低聲呼喚,一手莽撞地去托她的下頷。緹蘭出奇順服地抬起頭,帶起兩點沉重滾熱的淚,砸在他手上微微生疼。


    “走吧,殿下,別看了。”湯乾自握著她的肩搖晃,隻覺得他們是闖入了一個極荒誕殘酷的夢裏,一心隻想著要快點離開這座篷子,回到外麵光天化日的世界去。緹蘭麵色死白,精巧的下唇止不住地顫抖著,隨時都要魂飛魄散的模樣,卻極慢、極堅定地搖了搖頭。人群推擠著他們,像夜裏沉默魊黑的森林,沒有麵目,隻有被舞台兩側妖紅火光映照的那一瞬間,才顯出鮮明畸異的五官來。這時候,湯乾自卻開始慶幸緹蘭是盲的,她看不見這樣可怖的景象。她在他懷裏顫抖得像隻剛孵化出來的鴿子。


    他們與季昶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隔著無數湧動的人頭,季昶努力伸過手來,卻始終無法觸及他們。國王尖利的嗓子在台上喊道:“來人哪!來人哪!把朕的禮物送上來!”仍是上一幕的那三個士兵,轟隆隆跑了上來,仿佛就是千軍萬馬的意思,手裏照樣提著裹了鐵皮的木刀,朝著河絡男人撲了過去,紛紛將刀架在他脖子上。女人這才大夢方覺的樣子,衝上去撕扯著士兵,幹哭道:“陛下啊!我們為何失去您的寵信?”其中一名士兵將女人一把摔倒在地,明晃晃的刀指著她。


    女人連滾帶爬回到國王的幾案前,握住國王的手道:“究竟我犯了什麽樣的罪啊,難道為您生育了三個可愛的孩子也不能抵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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