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離開宮門,駛往回府的路。馬車輕微搖晃,層層繁繡的垂簾隔絕了外麵天光。


    幽暗裏,我什麽也看不見,微弱光亮照不開一天一地的冰涼。


    離開時,我拭去淚痕,挺直身姿,在姑姑的目光相送下,以從容高傲姿態一步步走出東宮,穿過宮門,步上馬車,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不能流出眼淚,不能有可恥的軟弱……直至車簾垂下,暗影合圍,終於隻剩我獨自一人。僵直緊繃的身子再也不受控製,那強大而森寒的力量,壓倒我。


    我軟軟地伏在鋪錦堆綿的車中,支撐著我走出宮門的最後一點兒意誌也完全潰散去。


    我腦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墜入茫茫迷霧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即使已經離宮城很遠,姑姑的話,卻還在我耳邊清晰縈繞。


    一句句,一字字,像用刀鋒刻進了心頭,既痛,且深。


    我交握雙手,指甲用力地掐進了自己掌心——連這尖銳的痛,也衝不開我心頭溺水般窒悶。


    我深深喘息,依然透不過氣來,像要溺死在無邊幽暗中。


    我攀住了沉沉的車簾,用盡力氣掀開,光亮驟然刺入眼中——路邊爭睹馬車的人群中發出了驚呼喧嘩。


    前麵傳來侍衛揚鞭開道,呼喝驅逐的聲音。


    人群沸騰,潮水般遠遠向我湧來,隻為了看一眼車中突然掀起車簾的上陽郡主,甚至甘願被侍衛的長鞭抽打。可隔著兩旁儀仗森嚴,即使擠到近前,也未必看得清我的臉。


    他們卻仍爭先恐後,擠到近處的男子,奮力地推開了前麵的人——踮足翹首,如癡如狂。


    一個從未見過我一根手指頭的男子,為了誰癡狂如此,就為了“上陽郡主”這名頭,為了王家女兒的姓氏嗎?我想笑,想讓他們看個清清楚楚——看吧,長公主與左相之女,流著皇室與王氏的血脈,名動天下的世家千金,就是這樣一個絕望無措的樣子,戴著釵冠,穿著宮衣,維持著可笑的高貴,走在自己也不知去向的路上。


    他們看不見,世人眼裏隻看到馬車輝煌的紋章彩飾,隻看到我高高在上的影子。


    我是誰,是美是醜,是哭是笑,並沒有人在意。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沒有生在如此門庭,此刻便不會坐在高高的馬車裏,受人爭睹……或許我會像那個賣花少女,擠在人群中踮腳張望,抑或是某個侍女,跟在馬車後麵,任由塵土沾衣。


    生作坊中作賣花女,還是生作王氏女,原不是我選的,卻終歸由我承擔。


    喧嘩聲中,我握住車簾,將整幅垂簾掀開,讓光亮無遮無擋地照進車中。


    四下人潮驟然安靜了。


    我從錦繡圍遮裏現身,從大夢裏驚醒,在這絢爛秋陽下,看見世間悲喜真容。


    人叢中爆發了更熱烈的呼聲,鋪天蓋地的喧嘩幾乎將我湮沒。


    侍從驅趕向前推擠的人群,侍女們驚慌拉起車簾,重新將我藏入深深幽暗中。


    我跌回綿軟的錦墊,靠了車壁,閉目而笑,卻連一顆眼淚也流不出來。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樣回到家中,也不知怎樣走進家門,恍惚裏我隻念著母親。


    此刻隻想看見她。


    從前庭到內堂,短短一段路,我走了那麽久,走得那麽艱難。


    我到了母親房前,沒見到她的麵,卻聽到了她的哭聲。


    永遠儀態溫雅的母親,竟哭得如此淒厲,仿佛撕心裂肺。


    我扶著錦兒的手,隻覺腳下的地麵直往下沉,天地微晃,整個人卻像要飄起來,望著眼前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門,竟沒有勇氣邁進半步。


    哐啷一聲裂響,驚得我一顫。


    母親心愛的雙鯉青玉瓶被擲出門外,跌得粉碎,伴隨著她的悲聲。


    “你算什麽父親,算什麽宰相!”


    “瑾若,身為長公主,你當知這是國事,並非一門家事。”


    父親的聲音蒼涼無力。


    我停步,立在門口,一動不動。


    衣袖被錦兒牽住,傳來輕微顫抖,我側頭看去,這小小的女孩子被嚇壞了。


    我想給她一個鎮定的笑,卻在她烏黑倉皇的眼中照見自己的麵容,比她更加蒼白慘淡。


    母親的聲音嘶啞哀慟,往日雍容盡失,“什麽公主,什麽國事,我隻知道我是一個母親!為人父母者,誰不是愛兒女遠勝愛一己私利?難道你不是阿嫵的父親,難道你就不痛心?”


    “這不是私利!”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


    片刻冷寂,父親語聲低下去,疲憊沙啞,“這不是我一人私利,我已官至宰輔,還有什麽權位可逐……瑾若,你是母親,是公主,我是阿嫵的父親,也是王氏一家之主,是士族之首。”


    他的聲音也在微微發抖,“你和我,不僅有女,有家,還有國!阿嫵的婚事,不隻是你我嫁女,是王氏,乃至士族與權將的聯姻!”


    “讓我的女兒去聯姻,去籠絡軍心,你們滿朝文武卻做什麽去了?”母親這一句問得淒厲,針一樣紮在我心上——是的,娘,這也是我最想問的話。


    你們是皇後,是宰輔,卻為何要讓我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去做皇後和宰相都做不成的事?


    父親良久沒有回答——沉默,讓我喘不過氣的沉默。


    我以為父親不會回答了,卻聽到他沉痛無力的聲音,“你以為,如今的士族還是當年的風光,如今的天下仍若當年太平嗎?”


    這個聲音如此蒼老,真是父親的聲音嗎?我那豐儀英偉的父親,何時變得這樣蒼老無力?


    “你生在深宮,嫁入相府,所見所聞都是滿目錦繡,可是瑾若,難道你真的從不知道,朝廷沉屙已久,兵權外落,民間流亂四起,當年何等煊赫的門閥世家,如今早就風光不再……你也眼看著謝家和顧家敗了下去,哪一家不曾權勢遮天,哪一家沒有皇室姻親?你以為,王氏能夠顯赫至今,隻有阿嫵一人付出代價?這些年,我苦苦維係周旋,但若沒有慶陽王在軍中威望,皇上未必能下定決心立儲,王氏也未必能擊敗謝家。”


    父親的話,如同冰水從頭澆下,將我凍住。


    慶陽王,已經死去五年的人,聽到他的名字還是令我一震。


    這個名字曾經是皇家軍威的象征。


    我的兩個姑姑,一個是皇後,另一個便是慶陽王妃。


    隻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我尚年幼,對她的記憶僅隻寥寥;姑丈慶陽王長在軍中,在我印象裏,是個威嚴的老人。他辭世時,我才十歲,隻記得禁軍將士,全都為他換上白纓為悼。


    “自慶陽王過世,皇室和士族在軍中的勢力傾頹殆盡,再也無人為繼。”


    父親的聲音沉痛無奈。


    那漫長的七年爭戰之後,崇尚文士風流 ,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沒有人願意從軍。


    他們隻愛夜夜笙歌,詩酒雅談,終生無所事事,也一樣有世襲的官爵俸祿。


    留在軍中征戰的,隻剩下寒族庶人,憑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再不是昔日任人輕賤的武夫。如今豫章王蕭綦一步步崛起,軍威猶勝慶陽王當年。


    “從前,寒族子弟絕無指望獲取功名,士族則天生貴胄,日久離心,難以為繼……如今士族衰頹,子弟孱弱,哪裏還有可用的兵將,放眼京中高門,你看看誰能上陣殺敵?沒有寒族武人賣命,沒有蕭綦征伐內寇外敵,這世道早已亂了!皇上一再給他加封晉爵,及至封王,不如此籠絡,寒族武人又如何肯為天子效命?莫說求娶王氏女,他便是求娶公主,皇上也會準了!”


    父親聲嘶力竭,看不到他神情,也能覺出他的痛楚。


    母親已說不出話來,隻長聲抽泣,似肝腸寸斷。


    她的哭聲將我的心緊緊揪住,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抓著,慢慢撕扯。


    父親沉沉地道:“瑾若,你不是真的不懂,隻是不肯相信罷了。”


    母親一聲哀鳴,“不,我不相信!”


    我再也忍受不了,咬了咬牙,便要推門而入。


    卻驟然聽見身後傳來哥哥的聲音,“父親,用一個女子的婚姻來鞏固家族權位,非大丈夫所為!”


    我驚回首,哥哥竟一直站在身後。


    他俊美的臉龐蒼白如紙,目光卻定定地越過我,廣袖飛揚地走過我身旁,走向父母麵前。


    我驚慌地伸手想攔住他,指尖被他袖角擦過,想喚他,枯澀的喉中發不出聲音。


    我不假思索地追了他進房,抬頭間,淚水模糊雙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一掀衣擺,長身直跪,“父親,我願從軍!”


    我一震。


    父親站在那裏,胸前美髯微微顫抖,挺拔偉岸的身軀刹那間仿佛佝僂下來。


    母親身子晃了一晃,軟軟地跌坐在椅子上。


    我奔向她,張開雙臂將她柔軟的身子緊緊抱在懷中。


    她睜大美麗的眼睛,定定地看看我,又看看哥哥,嘴唇不住地顫抖。


    父親抬手指了哥哥,想說什麽,卻良久說不出話來。


    一向敬畏父親威儀的哥哥,昂首直視父親怒容,毫不退讓,“家國榮耀是男子的事,不必犧牲女子終生!請讓兒子從軍,兒雖無能,願效慶陽王,長守邊疆!”


    “胡鬧!”父親氣得揚起手掌。


    母親猛地掙脫我,上前拽住了父親衣袖,仰首切齒,冷冷道:“無論是你,還是皇上的旨意,誰若奪走我的兒女,我便死在他麵前。”


    父親僵立如石,紅了眼角,舉起的手掌陣陣發抖。


    “女兒願嫁給豫章王為妻!”


    我用盡力氣說出這句話,膝彎一軟,朝父母親重重跪下。


    哥哥猝然抬頭,失聲叫道:“阿嫵!”


    父親轉頭看著我,像不認識他的女兒。


    母親臉上血色在一瞬間褪盡,她直勾勾地看著我,囈語般地問:“你方才說什麽?”


    我咬了唇,挺直身子,“女兒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給英雄男兒,是女兒的心願,請爹娘成全。”


    母親踏前半步,靠近我,極緩極低地問:“你說你要嫁誰?”


    我深吸一口氣,“我願嫁豫章王蕭綦為妻。”


    耳邊脆響,頰上火辣,一陣劇烈的疼痛令我眼前驟暗——是母親拚盡全身力氣的一掌,將我摑倒在地。


    我伏在冰冷堅硬的地上,隻覺天旋地轉,眼前更是人影搖晃紛亂。


    哥哥抱起我,張臂將我護在懷中,用胸膛做我的倚靠。


    母親哭叫著在父親手中掙紮,聲聲叫著我的名字,“阿嫵,你瘋了,你們都瘋了……”


    我沒有瘋癲。


    我倚在哥哥懷中,心裏卻出奇地寂靜,心中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對哥哥仰起臉,微微一笑,“哥哥,阿嫵沒有做錯,對不對?”


    淚滴自哥哥眼中滾出,落到我臉上。


    他沒有回答,抱著我的手更冷了,卻也將我抱得更緊了。


    我將臉埋在他胸前,閉上了眼睛。


    母親再也無力掙紮,被侍女扶持著,虛脫般地跌回椅中,掩麵飲泣。


    父親過來俯下身,滿目悲辛,伸手輕撫我火辣辣的臉頰,“疼嗎?”


    我側頭,避開了他的手,不願被他觸碰,不願再被任何人觸碰。


    賜婚的旨意擇日頒下,闔府上下跪迎謝恩。


    豫章王迎娶上陽郡主,成為轟動帝京的盛事。


    來道賀的人說豫章王英雄蓋世,說上陽郡主德容無雙。


    誰不愛看英雄美人,誰不豔羨神仙眷屬,人人稱羨這金玉良緣,天作之合。


    沒有人再提子澹,好像一夜 之間他們全都忘了自己也曾說過三殿下與上陽郡主是最般配的璧人。


    我想,我也應當忘了。


    原來那不是我的命數,上天早已將我與子澹的緣分攔腰截斷,隻是我懵然無覺。而今,我終於明白,姻緣不關我的事,不關他的事,隻關家族朝堂的事。隻需利益相稱,無須門庭匹配,更無須兩情相悅。


    那麽,與誰一生相守,都沒什麽不同,沒什麽可喜,也沒什麽可悲。


    豫章王妃,或是別的什麽王妃,於我而言皆無不可。


    他們如何看,如何說,我毫不關心。


    父親、母親、哥哥,每個人都對我說了許多的話,我隱約記得,又隱約不記得。


    皇上和皇後召見我,說了什麽,我也不大記得。


    豫章王的聘禮十分隆厚,稱得起他和我的身份。宮中賜下的恩賞也令人目不暇接。而皇後賜給我的嫁妝,一連三天源源不絕地抬進家門:嫁衣、鳳冠、奇珍異寶——滿目寶光耀眼,擠得相府像座寶山。京中好久沒有這樣盛大的喜事,去歲二皇子大婚,也沒見這樣奢華鋪排。


    宛如姐姐來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賀喜。待屏退侍女,隻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她卻哭了。


    “子澹還不知道你被賜婚的消息。”她淒然垂淚。


    “遲早要知道的。”我垂下目光,平靜地開口。


    知道了又如何,倘若可以,我倒寧願是他先迎娶了別人,而不是我先另嫁。


    宛如姐姐打開玉匣,裏麵是她送給我的嫁妝,一支出自不世名匠之手,鑲上千年鮫珠的鳳釵,美得教人屏息,“這鳳釵,我原想你與子澹大婚時,親手為你插在髻上。”


    她語聲哽咽。


    我癡癡地看了發釵許久,眼前浮現出我想象中的,子澹與我大婚的場麵,如蜃景,一瞬美好。


    合上玉匣,我淡淡道:“多謝阿姊,這鳳釵,還是留給他日後的王妃吧。”


    她搖頭,取了鳳釵在手中端詳,淒然道:“換了誰,都不是你。”


    我窒住,良久,勉強一笑,“或許那是更好的人。”


    她也泫然失語。


    望著她越發清瘦單薄的樣子,想起幼時笑容爛漫的她,自入東宮便日漸落寞,一時心中淒愴,我脫口問道:“阿姊,為何小時候心心念念盼的,與長大後得來的總是不同?為何再好的玩伴也要分開,一個個都去遠,各自的路,南轅北轍?”


    宛如姐姐回答不來,幽然抬目,一雙淚眼望定我,“你當真自願嫁給豫章王嗎?”


    “是不是自願又有什麽分別。”我抿住唇,強抑胸中悲酸,垂目一笑,“我與子澹終究無緣……豫章王是英雄男兒,嫁了他,也是不錯的。”


    就讓宛如姐姐當做我是甘願的吧,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的甘願,知道我的負情。


    子澹會從她那裏知道我的話。


    子澹會怨我,會惱我,然後會忘了我。


    子澹會冊妃,會迎娶一位美麗賢淑的王妃。


    子澹會和她恩愛相守,紅袖添香,舉案齊眉,一起度過漫漫時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天旋地轉,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顏。


    纏絲繞縷的痛,不鋒不銳,卻慢慢地在心底至深至軟處,洇開沉鬱的鈍痛。


    “那便恭賀郡主大喜了。”


    宛如姐姐的淚光凝在眼中,抬腕將那支鳳釵插到我鬟間,望著我的眼,笑意涼薄。


    那之後,直到大婚,宛如姐姐都沒有再來看過我。


    婚期很近。


    豫章王不能在京中長留,還要回到寧朔,鎮守北境,突厥人在北邊正蠢蠢欲動。


    行完大婚,我仍會留在帝京的豫章王府中,他回他的北方大營。


    於我而言,也許隻是換一個住處,從家中到他的王府,會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也不會太多,隻要忍受過了大婚,過了那一夜 ……忍一忍也就什麽都過去了,徐姑姑是這樣對我說的。


    她和宮中的嬤嬤開始教導我新婚婦人需懂得的那些事了。


    這原是母親該教我的,但母親氣病了,不肯教我,甚至閉門不肯見我,更不見父親和姑母。


    我的婚事沒有因她的執著、無效的反抗而改變分毫——一切如常籌備。


    我這待嫁新婦僅學習 大婚前後禮儀就已筋疲力盡。


    晨昏朝暮,在混沌匆忙中無聲滑過。


    我等待嫁期如囚徒等候蹈刑。


    一恍惚一怔忪間,總有青衫翩翩身影浮現眼前,我知道子澹不會出現,卻又忍不住幻想他會突然來到我身邊,帶著我遠走高飛……這隻是我的夢,某一夜 曾讓我笑著醒轉的美夢。


    我隻夢見子澹這一次,卻夢見另一個人三次。


    夢中的那個人,遙遠模糊,卻有異常清晰的名字,蕭綦……看不清他的身影,從未見過他的容顏,卻有犒軍時那驚鴻一瞥,在眼前揮之不去。他在我的夢中,一次周身浴血,一次變作通天巨人,一次策馬向我衝來,每次都令我一身冷汗驚醒,呆呆挨到天明。


    蕭綦,這個名字,就要與我相係一生了。


    從此我將不再是上陽郡主,而將以豫章王妃這個新的身份,與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我出閣那日,傾城爭睹。


    大婚按公主之禮,夜半始妝,梳合歡 廣髻,簪珥加步搖,繡衣黃綬。


    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辭行,隨後入宮謝恩,黃門宣旨,登輿出宮,鍾鼓奏鳴。


    儀仗過處鋪設百子錦帳,紅綃華幔,翠羽寶蓋,六百名宮人儀衛前後簇擁著我所乘的寶頂六鳳馬車,逶迤如長龍,一路灑下的金屑花瓣,飛揚了漫天碎紅。


    我身上嫁衣像一襲錦繡重甲般地壓製住我。而我頭上鳳冠是百餘枚南海珍珠以金絲連綴,點翠繪彩,加翡翠瓔珞,金絲鳳凰的雙翼連了兩鬢珠鈿,額前垂珠,冠後長簪,沉沉蓋住了我的目光,使我隻能垂首斂容,藏在自己雙手所執的合歡 團扇後。


    送親迎親的儀仗連綿看不到盡頭。


    我就這樣被送入了豫章王府。


    在渾渾噩噩中,被人導引著,行了一道又一道繁冗瑣碎的禮儀:跪拜,起身,行止,進退——恪謹恪嚴,不過不失,早已疲憊的軀殼仿佛不是我自己所有。


    團扇遮擋了我的臉,脂粉掩蓋了我的倦。


    。


    一道紈扇隔著中間,卻扇,要等到洞房裏夫婦單獨相對。


    那個人出現在眼前,我仍然看不清他,他也看不見我的模樣。


    隻從扇底看見他吉服下擺的森然龍紋與雲頭靴尖,透過扇子影影綽綽看見,他有極高的身量,站得挺拔昂揚——當日遠遠望見,已令我震懾生畏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成了我的夫婿,在滿京公卿的注目下,與我交拜行禮,結白首之誓約。


    這個世人敬畏如的人,驟然闖入我的人生,此刻終於離我這樣近了。


    原來他也是血肉之軀的凡人。


    我不再懼怕。


    與其惶惶,不如坦然。


    洞房之中明燭高照,我斂容正坐,等待夫婿入內,行合巹之禮。


    絲竹喜樂之聲 從外邊直傳入內院,喜宴深宵未歇。


    喜娘仆婦們環繞在側,各進吉辭,煩瑣的禮數仿佛沒有盡頭。


    我又累又乏,支撐著鳳冠吉服的重負,盼望這一夜 快些熬過去。


    再過片刻,就要麵臨平生最忐忑的辰光。可想到那個人——頓時,我心底收緊,乏意全消。


    我強自振作精神,不想新婚之夜就委頓如此,在那人跟前示了弱。待我抬起目光,卻見喜娘們在交頭私語,似有什麽不太尋常。


    我怔了片刻,我終於察覺外麵的喜樂,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我看向陪侍在側的錦兒。


    她也滿是迷茫,悄聲道:“郡主安心,奴婢出去瞧瞧。”


    “且等一等。”


    我搖頭,又等了片刻,起身想要卸下沉重的鳳冠。


    喜娘們忙攔住我,正勸阻間,聽見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個侍女叫著“郡主,郡主”,直闖進來,朝我胡亂一欠身,急得禮數也沒有了。


    我蹙眉看,是母親身邊的侍女,在府中侍奉多年,不是沒有見過世麵的,出了什麽事能教她亂成這樣?她麵如土色,張口便是,“郡主,不好了,長公主驚怒之下暈了過去!”


    “母親怎麽了?”我大驚。


    “隻因,隻因……豫章王……”侍女抖抖索索道,“豫章王方才喜堂之上,接到軍報,突厥大軍犯境,他……他當堂脫了喜服,連夜便要離京出征!”


    我恍惚以為聽錯,“你是說,豫章王要走?”


    侍女顫顫點頭,聲不敢出。


    我一時呆立,腦中空白。


    喜娘們都大驚失色,麵麵相覷,洞房裏陡然死寂。


    劇變橫生,春宵驚破。


    從未見過新郎臨陣而去,棄洞房不顧的,眾人都被這變故驚得不知所措,個個噤若寒蟬。


    洞房花燭夜,我的夫婿連洞房也未踏進一步,就要走了。


    我連他的樣貌聲音都一無所知,就這樣被丟在洞房中,一個人度過了新婚之夜。


    說什麽離京出征,就算突厥犯境,十萬火急,當麵辭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時間?


    縱然軍情如火,也未必就差了這一時半刻。


    堂堂的豫章王,是他自己要求娶王氏之女,要與我的家族聯姻。


    不管他圖的什麽,不管在不在乎,總也是他自己要娶的。


    我委曲求全,卻換來如此羞辱。


    一道軍情告急的傳書,他便拂袖而去,連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懶得花。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不在乎他是否顧全我的顏麵,但我絕不容忍任何人羞辱我的父母,輕慢我的家族。


    我站起身,扔下遮麵團扇,直往門口走去。


    喜娘們將我攔住,有的叫王妃,有的叫郡主,紛紛跪倒,叫嚷著大婚之禮尚未完成,萬萬不可走出洞房,於禮不合,衝撞不吉。


    我陡然怒了,拂袖喝道:“都給我退下!”


    眾人震懾無言,噤若寒蟬。


    我一把推開結彩張燈的洞房大門,夜風撲麵,冷簌簌吹起嫁衣紅綃。


    我踏出洞房,疾步走向前堂,環佩瓔珞隨急行的腳步撞擊搖動。


    仆從見了一身嫁衣而來的我,驚得失色,退避呆立,不敢阻擋。


    喜堂上賓客都散了,侍從都亂了,入目一派冷清寥落。


    我看見堂前有數名甲胄佩劍的武士,當先一人似要闖進來,被人攔阻,一時間人聲紛亂。


    “將軍甲胄佩劍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請將軍止步。”


    “末將奉王爺 之命,務必當麵稟報王妃。”戎裝之人的聲音強橫不近人情。


    我立在堂上,冷聲道:“何人求見?”


    堂前一靜,眾人驚回首,見到我俱都呆了。


    那一身鎧甲的人,竟不跪拜,隻按劍低頭,朝內欠身稟道:“末將宋懷恩求見王妃,事出緊急,王爺 吩咐一應從權,請恕末將甲胄在身。”


    我冷冷地看著他,“豫章王有何吩咐?”


    那人沉默了一刻,硬聲道:“啟稟王妃,王爺 收邊關火漆傳書,急告冀州刺史作亂,引突厥犯境,三鎮失守,北境十萬火急。王爺 即刻回師平亂,無暇向王妃當麵辭行,特遣屬下相告,待得勝回朝,王爺 自當向王妃請罪。大局為重,還望王妃見諒。”


    好個豫章王,自己不辭而別,麾下一個小小將領也硬聲硬氣地欺上門來,當真囂張。


    父親說得沒錯,這些擁兵自重的粗野武人,對世家皇室都已沒有禮敬之心,狂妄至極。


    我置身在虎狼般的武人之中——這就是我嫁入的將門。


    夜風透衣而過,我緊握了拳,心中絕望的灰燼裏迸出火星,燒成烈火。


    我緩步走向門口,在明燭光亮下站定。


    鳳冠壓得頸項生疼,忍無可忍,他們聲聲說大局,聲聲要我見諒。


    “好,既為大局從權,這身虛禮也用不著了!”


    我抬手除下鳳冠,用盡全力往地上摜去——鳳冠砸落在地,碎濺了一地明珠,瓔珞玉片也跌得零落綻裂,滴溜溜的珠子四下濺跳,打在這班武人的革靴上,濺到鐵甲佩劍上,激靈靈的脆響不絕。那人驚呆了,見我怒擲鳳冠,鬢發紛亂地站在堂前,竟不知低頭回避,目光直勾勾地定在我臉上。


    我含怒迎視。


    他的目光在觸及我眼睛的刹那一顫。


    “末將惶恐!”


    他低頭,單膝一屈朝我跪下。


    後麵幾人跟著屈膝跪地,身上冷硬鐵甲刮劃發出錚錚之聲 。


    周遭王府仆從也嚇得紛紛跪倒,一聲聲叫著王妃息怒。


    我冷冷地環視麵前跪了一地的人,最終目光凝在這個一身鐵甲閃著冰冷寒光,跪如石刻般紋絲不動的軍人身上,這就是豫章王的親衛,他說他叫宋懷恩。


    他的主公,我那良人,用這樣的方式讓我領教了豫章王蕭綦的跋扈強橫。


    我克製著雙手的顫抖,除下了束發之纓。


    。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我不怒反笑,揚手將五色纓擲在宋懷恩腳下,“煩請將軍將此物轉交王爺 ,代我轉告,這結發之纓,我為他代勞了!”


    喜娘們慌忙勸阻,直道於禮不合,於人不吉。


    “豫章王乃不世英豪,自然吉人天相,我得遇良人,嫁入將門,何謂不吉?”我冷笑,新婿走也走了,鳳冠摔也摔了,脫不脫纓,結不結發又有什麽差別。


    “末將不敢,請王妃收回此物,末將自當將王妃心意轉達王爺 ,望王妃珍重。”


    宋懷恩俯首拾起五色纓,雙手奉上,末一句話低了聲氣,不複剛才的強硬。


    我一笑,冷聲道:“將軍敢直闖喜堂,還怕這區區小事嗎?”


    宋懷恩麵紅耳赤,一手按劍,深深俯首,“末將知罪!”


    罪不在他。


    看著這年輕武人銳氣盡挫,跪在堂前的樣子,我沒有絲毫快意可言,即便是當麵折挫了蕭綦又怎樣,事已至此,婚是悔不了了,命也改不了了。


    麵對這場門閥與武人的聯姻,我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得如此徹底而狼狽。


    一時間我心中慘然,萬念俱灰。


    我望向天際無邊濃夜,仰頭間發髻已然鬆散,一頭長發披散兩肩,發絲被夜風吹得紛揚。


    “將軍請回,我不送了。”


    我轉身,穿過明燭猶照,錦繡高懸的喜堂,緩緩走向後堂。


    嫁衣長裾拖曳著我的腳步,每走一步,便耗去一分力氣。


    這一夜 ,我將自己鎖在洞房,任憑任何人懇求都不開門。


    徐姑姑趕來了,哭得柔腸寸斷的母親來了,哥哥和父親也不顧禮法地來了。


    我將他們全都拒之門外,誰也不想見。


    可笑的喜娘們竟驚慌地收走了房中一切硬質銳器,怕我尋短見。


    真是多慮了,我既不覺得傷心,也不再憤怒,隻是累了,累極了。


    不想再對任何人強作驕傲的笑顏,我就這樣倒在龍鳳紅綃金流蘇的床 上,裹著一身錦繡嫁衣,塗一臉胭脂紅妝,茫然地望著帳頂連枝合歡 ,鴛鴦交頸雁比翼,心中說不出是荒涼還是冷寂。我捂著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動的痕跡,心底隻覺得空空蕩蕩,一如這空空的洞房,隻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襯著滿眼錦繡輝煌。朦朧裏,我依稀能夠聽見,守在門外的錦兒哽咽地對誰說著,“郡主歇下了,且讓她睡吧,別再驚擾她……”


    錦兒很好。


    我側身向內,將自己藏進羅帷深影裏,心口泛起一絲暖意。


    夢裏誰也沒有見到,沒有父母,沒有哥哥,沒有子澹。


    隻有我孑然一人,赤足走在潮濕陰冷的霧靄中,看不到光亮與邊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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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1出自南朝梁代何遜之詩。古代女子出嫁有以扇子遮麵的習俗,稱“卻扇”,見於晉至唐代。


    2《禮記·曲禮上》“女子許嫁,纓”;《儀禮·士昏禮》“主人入室,親脫婦之纓”,纓為夫妻關係信物,後夫婦脫纓演化為夫婦各剪發綹結發。“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為蘇武詩。


    3引自《禮記·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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