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容易把人拋,轉瞬已三年。


    我斜臥廊下,四月暖風熏人醉,一片花瓣被風吹到臉上,酥酥地癢。


    我的濃醉還未褪盡,身子依舊綿軟無力,伸手時,不經意拂倒了玉壺,它滴溜溜滾下階去,灑出最後一滴殘酒,風中便平添了一縷馥鬱酒香。


    哥哥半月前從京城帶來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尋機赴暉州,再來看我,不知又是何時了。我慵然撐起身子,喚了兩聲錦兒,沒有人答應。


    這丫頭自從離開京城來了此處,也是越發疏懶起來。


    我起身赤足踏了絲履,懶懶地穿過回廊,卻不經意瞥見院子裏那樹玉蘭,一夜 間竟開得欺霜勝雪。


    我有些恍惚,神思飄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蘭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裏睡了這半日,連外袍也不穿就出來,當心著涼。”錦兒一麵絮絮叨叨埋怨,一麵將長衣披在我肩頭。


    我倚著欄杆,“家裏的白玉蘭也該開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開得怎樣。”


    “京城天氣比這裏暖和,花兒也開得早。”錦兒歎了口氣,複又脆聲笑道,“不過這邊雖冷些,晴天卻比京城多,不會時常下雨,我更喜歡這裏呢。”


    這小妮子越來越會哄人開心,見我抿唇微笑,沒有應聲,她便輕輕依著我坐下,低聲道:“若是在暉州住膩了,不如回京看看,出來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伸展了腰肢,“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過比起這裏的神仙日子,我還舍不得回去。”


    我說罷,便起身拂去襟上的落花,“大好春光 ,我們出去逛逛。”


    錦兒追在後麵急道:“昨日王爺 遣來的信使還等著郡主……等著王妃複信呢!”


    我駐足,心頭掠過一絲不耐。


    “你替我回了吧。”我頭也未回,漠然道,“瞧瞧他這次又送來些什麽,挑好玩的留下,貴重的留給徐醫官,餘下的隨你打發。”


    過兩日,徐醫官又該到了,這次得備些厚禮賄賂他。


    母親又來信催問我的病為什麽總不見好轉,遲遲不回京,叫徐醫官很是提心吊膽,唯恐遮掩不下去。雖說父母那裏催得緊,幸好有哥哥做內應。而徐醫官雖膽小怕事,卻好在貪婪好財,多打點些,總能堵住他的嘴。母親那裏還好應付,怕隻怕姑姑一道懿旨召我回京。


    隻要別再讓我回去,怎樣都行。


    我實不想再踏進帝京一步,不想再回到那噩夢般的日子。


    這三年,在暉州幽居養病,神仙般逍遙自在,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賜。


    大婚之夜,我的夫婿連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去了。


    南疆初定,北方邊患又起,突厥犯境,烽煙直逼中原。


    豫章王蕭綦連夜揮師北歸,一肩擔天下,策馬平四海,朝野聞之,無不敬慕他心係社稷,國事為先,也讚歎豫章王妃深明大義。父親非但沒有責怪這位佳婿不辭而別,反而上表朝廷,對他大加褒獎。姑母也對其嘉賞有加。


    母親的不諒解與我的狼狽,就這樣冠冕堂皇被掩蓋下去,無人提及。可愈是如此,背後的指指點點、明嘲暗諷,愈是來得無情。


    我不用親耳聞聽,也知道他們如何繪聲繪色傳述上陽郡主嫁作豫章王妃的第一夜 就被新婿撇下。


    昔日天之驕女的落魄,滿足了多少人落井下石的快慰。


    大婚次日,我獨自盛妝一新,平靜地入宮謝恩。


    那些追逐在我身後的目光,那些等著看我悲傷落魄的人,大概都沒有如願。


    隨後我像所有新婚燕爾的婦人那樣,穿上喜氣洋洋的華服,出入煊赫,宴飲如舊。


    直至半月後,一場風寒襲來,我突然病倒。


    病得連自己也措手不及,似乎所有力氣早都耗盡,隻剩不堪一擊的空殼,被區區風寒拖延在病榻上兩月之久,終日咳嗽,瘦到形銷骨立。


    最險的一夜 ,太醫說我性命垂危。


    那夜母親在佛堂長跪祈求,以淚洗麵,對父親說,如果阿嫵離去,她終此一生永不原諒父親。


    父親一言不發,守在我臥房外一整夜,夜露濕透他衣擺。


    我在天明時分醒來,望見床 前蒼老憔悴的母親,聽見錦兒悄聲說,父親還站在門外……那一刻,淤積在我心底的怨,頹然消散,我握住母親的手,流出大婚之後第一行眼淚。


    望著喜極而泣的母親,我隻覺得深深疲憊,再不想怨,也不忍懟,隻想有個角落給我躲藏。


    終於看夠了父母親人的小心翼翼,每個人見到我總有藏不住的歉疚。


    我卻寧願他們如從前一樣數落訓責,再不想忍受這般異樣的壓抑。


    京城的雨季來了,我病後久咳不愈,太醫擔憂陰雨綿綿的潮濕不利康複,進言父母,讓我去南方溫暖之地休養。叔父在暉州為官時,曾在山中修有別業,剛剛建成就被調任,那別院至今閑置。暉州氣候晴好,風物宜人,正適合休養。


    父母雖不舍,為著我的康健,還是將我送來了此地。


    初來暉州,父母派來的仆從護衛竟有百餘人,加上醫侍,將小小別院擠得人滿為患。暉州刺史偕夫人上門拜見,擾得我煩不勝煩,終將喧雜的一幹人等趕回了京城,隻留下身邊幾個侍女和醫侍,總算耳目清淨。


    住下來才知叔父這院子別有洞天,山居幽靜,修竹疊泉,晨見山嵐夕傍晚霞,庭中碧樹繁花,幽池飛鳥,樓台別有情致,比之京中園林的綺華,更合我意。


    最妙的是叔父還在地窖裏深藏了陳年美酒。


    暉州之遠,天地之大,退開一步,我竟有一種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之感。


    父母原以為我隻是散心休養,住不多久就會回去,未料一到暉州,我竟愛上此處逍遙閑逸,至此長住下來,樂不思歸。哥哥幫著我以財帛賄賂太醫,哄得父母不敢催我回京。


    三年間,隻在新歲元春與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暫住,住上幾日便稱身體不適,動身返回暉州。


    豫章王府自大婚後,我再未踏入一步。


    豫章王也一直駐守北境寧朔大營,再沒有回京。


    嫁為人婦三年,三年不知夫婿麵目。


    他在邊關,我在暉州,相隔千裏。


    那夜我怒擲鳳冠,將五色纓交他下屬帶去,卻是七分負氣三分恨,恨不能與之決絕。


    他的親筆修書,卻在我病中送到,信中言辭懇切,誠摯表歉。


    從此,每過數月他都遣人送來書信,更有豐厚金帛財物。


    我從初時厭惡不屑,到現在也漸漸習慣,甚至覺出這武人粗魯之下的一絲有趣——莫非他是覺得有愧家室,便盡心竭力送來財帛將我供養,以為這便是為人夫婿的分內之事?雖如市井商賈一般粗蠢,卻也難得實心。他的書信總是三言兩語問安,看行文自是同一個幕僚手筆,加蓋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書。連字跡也未必是他手書,想他一介武夫,斷然寫不出這般落拓豪邁的好字。但總算他略知禮數,略顧夫妻一分顏麵,抑或多少有些負疚。


    隻是我從未回書予他,連問安敷衍也懶得去做。


    人在此間,擔著豫章王妃的名頭,便是給他的回禮了。


    他那些刻板如公函的家書,初時我還看看,久了連拆看的興趣也不再有。


    說來是堂堂豫章王,位極人臣,兵權在握,對家室亦慷慨,更不會出現在眼前給我添煩惱,這便夠了——多少女子嫁入夫家,再不甘願也少不得強作笑顏,侍奉翁姑,持家教子,裝出相敬如賓的體麵,來給家門增光添色。像宛如姐姐貴為太子妃,尚要忍受妻妾爭寵。


    倒不如我這樣,省了敷衍,落得清靜。如此這般相安無事,過完一生也未嚐不可。


    這段姻緣,這位良人,我也該是滿意的吧。


    初來還是入秋時節,看了黃葉飄盡,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來,夏蔭漸濃……韶光易逝,流年似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開始覺得,自己變了。


    從心底最軟弱處開始,漸漸變得堅硬,也變得涼薄。


    昔日承歡父母膝下的小阿嫵已不在了,如今我是嫁為人婦的王儇。


    有些東西,一旦變了,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隻有哥哥不曾改變,在他眼裏,我既不是豫章王妃,也不是上陽郡主,永遠隻是跟在他身後玩鬧的那個小小女孩。隻是他也不能常來看我,他已入朝為官,公務纏身,隻能互通書信,一年見上寥寥幾麵。


    就連子澹也許久不曾出現在我夢裏。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過,皇上卻又是一道聖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繕宗廟。


    這一修造便是遙遙無期,不知何時才能返京。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愛子澹,為何卻任憑姑姑將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卻懂了。


    讓子澹遠離宮闈,才是真心憐他,護他……在那權勢的旋渦中,稍有行差踏錯便是粉身碎骨。哥哥說,當年皇上曾有易儲之心,為此與姑姑徹底反目,謝貴妃卻在東宮廢立最撲朔迷離 的時候,突然間撒手逝去。她的死,給了皇上沉重的打擊,也令皇上明白王氏與太子羽翼已豐,之後更與蕭綦聯姻結盟,贏得了軍中權臣的支持。


    改易儲君,再無可能。


    作為父親,他能做的,隻有護住子澹平安,將他放逐到遠離宮廷的地方,消除皇後對他的忌憚。如今我才明白皇上的苦心,而子澹,一直都是明白的。


    所以他默默離去,自始至終沒有一聲反抗。


    此生緣盡,我已嫁為人婦,隻在偶爾午夜夢回,為遠在皇陵的子澹,遙祝一聲安好。


    暉州位於南北要衝,交通通衢,河道便利,曆來是商賈雲集的富庶之地。


    這裏天氣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多雨,夏來鬱熱,冬來陰冷。


    四季分明的暉州,一年到頭總是陽光明媚,天色明淨疏朗。


    自古南北兩地的百姓不斷遷徙,混居於此,此地民風既有北人的爽朗質樸,又有南人的溫和靈巧,即便在饑荒之時,此地也少有天災,魚米富庶。


    暉州刺史吳謙,是父親一手提攜的門生,也是昔年名噪一時的才子,很受父親青睞,在任四年頗有不俗政績。自我在暉州住下,吳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吳夫人也常來拜望,唯恐稍有不周,對我百般逢迎。


    對攀附裙帶的官場逢迎,我素無好感,卻偏偏不忍回絕吳夫人的殷勤。


    吳謙憑著一方政績和我父親的提攜,仕途順暢,升遷有望,本無須逢迎於我。隻是他膝下獨生女兒已近成年,長年隨父母外放在暉州,無從結識京中高門子弟。如今婚嫁之齡將近,吳氏夫婦心中焦慮,隻盼為女兒找個好人家,嫁入京中,攀上好門第。


    天下父母心,為兒女牽掛,竟至於此。


    我也有心幫著吳家女兒物色一門親事,卻想不出京中那些紈絝子弟,哪個才算得上是好歸宿。


    這兩天,城裏最熱鬧的事情,莫過於千鳶會。


    春日賽紙鳶,本是京中習俗,盛行於世家女眷之間。


    每到陽春三四月,京中仕女們總要找來能工巧匠,做出美輪美奐的紙鳶,邀約親眷閨友去郊外踏青、宴飲、賽紙鳶、賞歌賦……暉州原本沒有這習俗,自我來後,卻年年由吳夫人親自主持,邀集全城望族女眷,四月初九,在瓊華苑辦千鳶會。


    錦兒暗裏取笑她們附庸風雅。


    我倒感激吳夫人用心良苦,多少解思鄉之情,總是一番心意。


    能在暉州親手升起紙鳶,是幽居獨處時光裏莫大的欣慰。


    往年在家中,哥哥總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為我做紙鳶,再親筆繪上他最擅長的仕女圖,題上我所賦詩詞。我們的紙鳶放飛出去,任它飄搖,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卻奉為至寶,競相出價爭購,時人名之“美人鳶”。


    今年不知哥哥又會為哪家閨秀繪製美人鳶呢?


    錦兒說得對,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暉州的紙鳶再熱鬧,也比不了家中哥哥親手所繪,我想著,三年的避世幽居也夠久了,勞父母如此牽掛,是我的不孝——過了這個春天,我是該回家了。


    四月初九,瓊華春宴。


    芳菲仲春,群芳爭妍,暉州名門閨秀雲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來了女眷。


    許多人家都同吳夫人想的一樣,那些韶齡女子都企盼在千鳶會上,一展風姿,得到豫章王妃的青睞,得以攀附高門。


    在她們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貴人,是一念之間可以改變她們命運的人。


    她們渴望被貴人改變命運,卻不知我的命運也不過為人擺布罷了。


    我在吳夫人與一眾貴婦的隨侍下,步入苑中。


    眾姬俯身見禮。


    一眼看去,春日嬌娥,紅紅翠翠,各自爭妍。


    三年前的我,也有這般巧心巧手,曾一個月裏天天梳不同發式,換不同新妝,引宮中競相效仿而自得其樂。自來暉州,卻日漸疏懶,脂粉釵環都嫌累贅。今日赴宴也是一身流雲紋錦深衣,素帛緩帶,發髻低綰,宛如姐姐所贈的鳳釵是唯一不離身的首飾,除此再無半粒珠翠點綴。


    而此時我置身於這些芳華正好的女子之間,恍惚覺得,我已老了。


    禮畢宴開,絲竹聲中,彩衣舞姬魚貫而出,翩躚起舞。


    伴著絲竹樂舞,苑中率先升起一隻絳紅灑金的蝴蝶紙鳶,盈盈隨風而起。形貌富麗,並無靈氣,所花工夫卻是不少,看來是吳家千金的手筆。


    我淡淡笑道:“薄翅膩煙光,長是為花忙1。”


    “小女技拙,讓王妃見笑了。”吳夫人欠身,口中謙辭,喜上眉梢。


    座下一名黃衫少女應聲而起,垂首斂身,朝我盈盈一拜。


    吳夫人笑道:“小女蕙心,素來仰慕王妃。”


    我含笑頷首,讓那少女近前,心想著,依禮要賞她什麽才好呢。


    鵝黃羅衫的少女低頭走來,身姿窈窕,臉上戴了薄薄一層麵紗,迎風輕拂。


    聽聞南方有舊俗,未出閣的女子須戴上麵紗方可外出,卻不知暉州今時仍有這樣的風俗,這吳家女孩在女眷之中也以紗覆麵,想來是家教極嚴。


    正凝目細看這少女,忽聽一聲哨響,苑中一隻翠綠的燕子紙鳶迎風直上,靈巧可人,翻飛穿梭如投林乳燕。還未看得仔細,又一隻描金繪紅的鯉魚紙鳶升起,接著是仙桃、蓮花、玉蟬、蜻蜓……一時間,漫天紙鳶翻飛,異彩繽紛,煞是熱鬧,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中眾人都仰頭望著空中,讚歎稱奇。


    吳家女兒步態嫋娜,弱柳扶風般徐行到我座前,盈盈下拜。


    “好標致的女孩。”我回頭向吳夫人笑道,卻見她神色有異,定定望著麵前的少女,張了口,似要說什麽話,話音卻被陡然而來的一聲尖厲哨響蓋過。


    這哨音刺耳怪異,與之前大不同。


    我錯愕,抬眼見苑外東南方向飛快掠起一片灰影,挾疾風而來,竟是隻巨大的青色紙鳶衝天而起,形似蒼鷹,雙翼張開近丈,比一人還高,赫然掠過園子,向這裏直衝過來。


    我直覺不妙,起身離座,向後急退。


    眼前黃影一晃,那吳家女兒突然迫近,身形快如鬼魅,一探手扣住了我的肩頭,五指緊鎖,深嵌入肉,痛得我筋骨欲折,半身頓時軟麻無力。


    “你不是蕙心,你是誰?”吳夫人驚駭的尖叫聲中,黃衫少女窄袖一翻,亮出森然刀光,冰冷刀鋒抵上我頸間,“誰敢近前,我便殺了王妃!”


    與此同時,那紙鳶帶著巨大的陰影,席卷而至。


    黑暗鋪天蓋地壓了下來。


    我咬牙掙紮,隻見她揚起手掌,狠狠切來,我旋即頸間一痛,眼前一暗……最後清晰的意識裏,隱隱聽見錦兒驚叫著“郡主”,便覺身子被一股巨力淩空拔起,耳邊刮過獵獵風聲……


    <hr>


    注釋:


    1借用了歐陽修的句子,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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