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哥醒來的時候, 小丫正靜靜坐在床邊喂她喝藥。她緩緩地睜開眼睛來, 不知道為何感到心裏空落落的, 腦海裏的思緒也像蒙著濃濃的陰霾, 說不清道不明。


    小丫見她醒了, 忙扶她靠坐起來, 小心翼翼的問她有沒有不舒服, 又繼續喂她喝藥。這真是個無比熟悉的場景,在台灣別莊裏的第一年她幾乎都是這樣過來。


    白哥無意識的喝著小丫喂進口裏的藥,有些茫然的問:“我怎麽睡著了?”


    小丫拿著勺子的手隻有微微一遲疑便送進白哥嘴裏,垂著眼慢慢試探的說道:


    “前幾天下大雨, 你還記得不?”


    白哥皺了皺眉毛,努力在腦海裏的思緒裏翻找,前幾天……


    哦, 是的,她正脫衣要睡卻突然下了大雨, 八爺帶著小紐子小扣子漏夜回了來,難免染了濕氣, 傷寒症狀又犯了……


    後來呢?為什麽她記不起了呢?


    “記得,但後來呢?我怎麽……”白哥遲疑的說道,臉色還有些蒼白,微微皺著眉, 似乎很努力的想撥開腦海裏的朦朧和迷霧。


    小丫眼底裏似乎暗暗鬆了一口氣來,將最後一勺藥喂入她口中溫柔說道:


    “你之前不是停藥了麽,哪知道一染了濕氣又複發了, 嚷著頭疼……這不,繼續喝從前的藥,你是不是感覺好些?大夫交待了,以後還要繼續喝,日日不要斷才好。”


    白哥看看小丫,覺得自己腦子裏雖然有些混沌感,但確實不疼了,身子也鬆快些。


    幾年下來,對她最好的小丫,也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一邊含下藥一邊點點頭,看著一直照顧陪伴自己幾年的小丫又辛苦喂她喝藥,覺得很過意不去的握住她的手道:


    “又辛苦你了……總是讓你照顧我……對了,八爺……”


    小丫搖搖頭一手放下碗,一手也握住她手,麵上有些愁容道:“八爺也是,大雨染了濕氣,這次傷寒症複發的很厲害……”


    白哥驚道:“大夫來看過了嗎……我……怎麽好像也記不清了……”


    小丫握握她手安撫她,一邊點點頭,“不是你記不清了,就是你剛睡著時來的……這次複發連太醫也說凶險。”


    白哥聽了,顧不上去苦思冥想腦海裏迷蒙的感覺,穿好衣服便跑去了書房。


    雍親王胤禛回抵熱河侍駕,果然受到康熙帝的質疑,責問他是否與八阿哥黨人走的過近,是否覺得八阿哥所做之事並無錯誤。雍親王胤禛否認,僅以手足情簡短作答。康熙帝不聽,此事略過不提。


    而同時誠親王胤祉也上奏折言胤禩於八月底染患傷寒,病勢日益加重,康熙也隻朱批“勉力醫治”四字而已,當真是薄涼如斯。


    八貝勒胤禩這次病得確實不輕,甚至比去年冬天還顯得凶險,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白哥進去的時候,他忽然醒了,雙眼睜開時使他本身就很盈盈然醒目的一雙瞳眸在臉上顯得更加奪目。


    白哥終日大半時間在熬藥,因為她又開始喝藥,而且還幫八貝勒胤禩熬藥。她的頭倒是不疼了,睡眠也好,隻是八貝勒胤禩卻不見好,日漸消瘦。


    白哥麵對他時,總覺得有什麽讓她莫名的緊張,他的眼神,他的動作,他的話語。


    第二日她蹲在床邊喂他喝藥的時候,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她下意識的抽開來,差點拿不住藥碗。他直直的盯著她問:“白哥……你會永遠在我身邊嗎?”


    白哥聽到他這種語焉不詳的話,驚得由蹲變為跪,感到雙耳一陣陣的耳鳴。她垂眼顫著聲音小心的用最恭敬的語句回答:“奴才是八爺的侍女,自然做牛做馬盡心當差。”


    八貝勒胤禩的臉上蒼白而黯淡,他緩緩笑了。可笑容裏卻沒有一絲甜。


    晚上白哥值夜的時候,八貝勒胤禩夜半口渴,她就起身進去伺候他喝水。白哥點了燈,費力將他從床上扶起來,又在他身後放靠枕,正低著頭忙碌,卻忽然被他一下伸手摟入懷裏,措手不及。


    白哥嚇得就想站起來,卻感到他身軀滾燙,力氣卻大得出人意料。


    他瘦削而漂亮的五官近在咫尺的壓在她麵上,讓人呼吸停了,心都顫了。


    他真的太漂亮了,縱然已經看了他無數次,縱然他還在病中如此蒼白,但近在咫尺看到他的臉孔,還是讓人覺得無可挑剔的漂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眼角眉梢裏都帶著天生的美。


    “永遠不要離開我,雲……”他的嗓音低啞,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還未說完便戛然而止。


    白哥的身子在不可抑製的微微顫抖,她忽然腦中一嗡,迷茫道:“什麽?”


    八貝勒胤禩卻終於放開她,深深的喘息極其疲倦的道:“沒什麽……我隻是……很累”


    白哥不知道他是怎麽了,記憶裏一向溫潤而雅致的八爺,在那瞬間她看清的眼底卻是她不熟悉的神色,但她驚魂未定的看著他臉色,也隻剩下擔憂。


    康熙五十五年九月十七日,禦醫再次奏報八貝勒胤禩病情,康熙在此折上朱批如下:“本人有生以來好信醫巫,被無賴小人哄騙,吃藥太多,積毒太甚,此一舉發,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氣不淨再用補劑,似難調治。”


    言語中所體現的一切已經直白在說他是罪有應得。父子君臣做到這個份上,也算千古奇談,讓人歎息。


    由於即將結束塞外之行回京城駐西郊暢春園,而八貝勒胤禩養病之所正是他在西郊的賜園春和園,為避免途經胤禩養病之所沾染病氣,在康熙帝授意下,在他及皇太後於九月二十八日結束塞外之行回駐暢春園的前一日,諸皇子提前來到春和園。


    九月二十七日,白哥正從小耳房裏端藥出來,卻聽院外有些喧鬧,偏頭往院外一看,小紐子和小扣子兩人跑在前,後麵浩浩蕩蕩竟然來了一群人,遠遠看去都是是石青色行袍,身上肩頭的團龍紋明晃晃的刺眼。


    小紐子小扣子撣眼看到白哥端著藥碗出來,忙示意她。眼看各個身著石青色團龍紋行袍腰間黃帶的皇子們就進了園來,白哥驚得馬上端著藥碗的托盤挨著道邊垂首跪下來。


    白哥不過是個普通打扮的侍女,又是低頭跪著,在皇子眼裏原本和園裏的一草一木沒多大區別,是沒人注意的,但隻除卻其中的兩個人。


    九阿哥胤禟遠遠地就看見白哥恰好端藥出來,心裏正是一緊,見她立刻乖覺的垂頭跪在道邊,心裏稍稍放下些。眼角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前麵雍親王胤禛背影,一臉陰沉。


    誠親王胤祉正問著小紐子道:“八貝勒現在情況如何?睡著還是醒著?”


    小紐子哭喪著臉,一邊用袖口擦淚道:“我們八爺如今病得不省人事,一天難清醒幾時。”


    小扣子也如此附和道,兩人皆顯得十分傷心。


    誠親王胤祉顯得十分為難,看向身邊雍親王胤禛,恒親王胤祺,淳郡王胤祐和九阿哥胤禟。


    雍親王胤禛一直不說話。


    九阿哥胤禟倒是開口堅決反對道:“如今八阿哥如此病重,若移往家,萬一不測,誰即承當。”


    淳郡王胤祐道:“皇父有言在先:八阿哥病極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斷不可推諉朕躬令其回家,此話我等皆在場聆聽,實難推諉。”


    恒親王胤祺道:“先進去看看情況吧。”


    一行人一邊走一邊說,從白哥身前經過,往書房前去。白哥將托盤一直端侍於膝上,藥碗內藥汁的熱氣不斷氤氳在臉上,她一直屏息低著頭等他們走過才敢微微抬起頭,周身卻忽然覺得一股強烈的視線襲來,反射性的一抬眼——


    一行走過的皇子王爺中,其中最為高大的那個男子竟然一邊慢慢走著一邊微微側了身,一雙漆黑的鷹眼幽深的看著她,眼神裏像一個巨大的漩渦。


    白哥與他目光在空中一碰,驚得收回來將頭埋得更低,心髒一陣陣失控的收縮,太陽穴突突直跳,握在托盤上的手指也緊緊的泛白,碗裏的藥汁微微的波動。


    她是沒見過他的,卻忽然有種既陌生卻熟悉的感受。看他至少三十五歲以上的年紀和身上肩頭四團龍紋也該是親王級別,內斂的鷹眼和緊緊抿著的唇線看起來堅毅又深沉,她不知道為何他這樣看她,久久不敢再抬頭。


    直到他們都進了書房外廳,白哥才敢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碗裏的藥已經有些不夠熱了,眼見他們一行人去了書房,白哥便默默跑回小耳房裏關上門重新熬藥。


    白哥一邊看著爐子裏燃燒的炭火,一邊想起聽他們的意思卻是在皇上的授意下想要將八貝勒胤禩從春和園移回城中貝勒府裏養病。可他這樣病勢,若再受風寒後果不堪,隻是,這事情連九阿哥胤禟也勸阻不住的話,她便更是隻能眼睜睜看著了。


    不過多時,見小紐子慌忙跑出來召喚太監和侍衛進屋,白哥在窗前一看正在心慌,小紐子便兩邊看看,提腳跑來小耳房裏。


    白哥忙把門打開問:“這是怎麽了”


    小紐子一臉沮喪來不及細說,匆忙道:“幾位王爺帶了旨意,現在馬車就在園外要接八爺回城中家裏。”


    白哥愕然道:“現在就走?可什麽都沒收拾,我馬上去幫八爺他……”


    小紐子忙道:“你不用回去!”白哥在八爺沒安排好前定是不能隨著一起拋頭露麵回貝勒府裏的,隻看這些王爺都送走後,九阿哥胤禟來園子如何安排。


    白哥有些愣道:“我也沒說我要回去……隻是不用我去幫忙收拾嗎?八爺還病著經不起折騰……”


    她從回京就在春和園裏當差,也是從沒去過城中八貝勒府裏的,想來府裏一定比園子裏森嚴了許多,更要戰戰兢兢度日。


    小紐子一下有點尷尬:“對對,我一時急糊塗了,主要現在來不及,東西也沒什麽可帶的,府裏都有,你放心。我先去忙了,現在來的王爺多,你們都小心點別出差錯,最好等人走了再出來。”


    白哥點點頭,小紐子便扭頭跑了,還將門順手合上。


    白哥扒著窗戶看向書房門口,心裏空蕩蕩的,也不知裏麵如何情況,想來也不是她能操心的了的,隻希望八貝勒胤禩不要因此影響病情,到了貝勒府裏,興許比園子裏照顧的更周到罷。


    爐上的藥已經好了,可惜卻用不上了。她將藥罐端下來,又將自己的藥罐放上去熬著,靜靜看著藥罐裏咕嘟出的熱氣,聽到外麵的喧鬧聲漸漸大起來,又漸漸小下去。


    八貝勒胤禩走了,因為帶著病氣的他不能出現在康熙和皇太後回暢春園的路上,所以他被他的兄弟們送上了回家的馬車,匆匆忙忙的離開了。這樣的皇家戲劇,白哥是不懂的,隻覺得心裏莫名的悲哀。


    白哥喝了自己的藥後,開門出來,花園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天色也暗了下來。她推開書房的門走進去,內室裏大床也空了,被褥還是掀著的,帶著主人餘下的體溫漸漸冷了,有些淩亂。白哥就彎腰默默的把被子疊起來,將床鋪收拾整齊。


    她走出院子越過花園,一路往園門口走。黃昏時分,園子裏忽然顯得有些清冷起來,一切都像是人去樓空,倚著園門像外望去,好像還能遠遠地看到馬車離開的影子。


    她正在發愣,視野裏卻漸漸出現了一個小點,漸漸放大出一個人來。白哥回過身來,怔愣的看著由遠及近慢慢走來的男子。


    他一身團龍行袍,內斂炯炯的墨黑鷹眼就這樣看著她,緊緊抿著的嘴唇線條,足下腳步穩健。就這樣隔著黃昏近黑的天色,仿佛從天邊跋山涉水走來。


    他是誰?


    他不是送八貝勒走了嗎?


    白哥後脊有些發涼,卻不能掉頭就跑。


    當門前的侍衛看到他也顯得很詫異,單膝跪地行禮道:“給雍親王請安,雍親王吉祥!”白哥也隻能選擇跪下。


    雍親王胤禛什麽話也沒說,大掌便上來拉住白哥的手,驚得白哥臉色發白的仰頭看著他。他的嗓音很低沉又有磁性,在寂靜的黃昏裏顯得威儀而果斷。


    “現在就跟我走”


    白哥來不及說話,雍親王胤禛就拉著她往外走,白哥哪裏禁地住他拉,便“王爺,王爺”的叫他,但他的大手毫不放鬆,雲煙咬著唇求救的看著門口兩個侍衛。


    兩個侍衛也是目瞪口呆,一個侍衛想開口,雍親王胤禛回身眼睛一抬,兩人又立刻噤聲了。說到底,她不過是個丫頭。


    白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由他拉著往前走,步子有些踉蹌,後背冰涼,而抓著她的掌心卻是滾燙的,天色有些暗下來,她感到心裏一陣陣的發怵,可又毫無辦法。她看著身前的背影,漸漸強迫冷靜下來,隻剩下手還在他掌中微微發抖。


    他們走上了岔路口,一輛馬車正篤篤的行進過來,慢悠悠停在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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