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寫字樓,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濃鬱的霧霾,我知道,我已經等不到得肺癌了。將死之人,就是這麽任性。從這一刻開始,我要珍惜我還能生活自理的每一天。今天是平安夜,這是我以前從來不屑的日子,不屑有二:一是怕給老婆買禮物,買貴了舍不得,買便宜了會被嘲諷;二是洋人的節日,中國人連《聖經》都沒有讀過,過什麽基督教節日。我漫步在cbd街頭,對,是漫步,這輩子頭一回漫步。以前總是行色匆匆,趕著上班,趕著下班,趕著擠地鐵,趕著去買菜,我那麽著急到底是為了什麽?我忽然想起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裏一句旁白:生命可以歸結為一種簡單的選擇,要麽忙於生存,要麽趕著去死。


    還好,我在趕著去死之前還漫步過。該怎麽過我今生最後一個平安夜呢?迎麵走來一個長相跟我差不多猥瑣的小夥子,懷裏抱著一束包裝精美的玫瑰,耳朵裏麵塞著耳機講電話,大概意思是約女朋友去三裏屯一個英文名字的酒吧。是啊,我該去酒吧逛逛,這輩子隻去過一回酒吧,還是去找人,找呂夫蒙。那個時候,我剛結婚,孩子還沒有出生,老婆出差去了上海,呂夫蒙給我發條短信,說他在三裏屯月色酒吧,問我去不去喝酒?我當時覺得酒吧不是正經人去的地方,萬一被老婆知道我去酒吧,肯定會跟我吵架。可我從來沒有去過酒吧,心裏癢癢的又想去看個究竟,便糾結著給呂夫蒙回了一條信息:月色酒吧好玩嗎?因為心裏緊張,結果把這條信息發給了我老婆。一分鍾不到,老婆的電話便打過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說我趁她出差就約小姑娘去酒吧鬼混。我解釋說,是呂夫蒙,不是小姑娘。老婆說什麽都不相信,在電話裏足足罵了我一刻鍾。好不容易掛斷電話,我倒了一杯水剛送到嘴邊,就被“咣咣咣”的砸門聲驚擾,水杯跌落在地上。我氣惱地打開門,發現老婆拎著行李箱站在門口,一臉捉奸成功的憤怒相。我急忙接過箱子,問她:“提前回來怎麽不說一聲?”


    她回道:“是不是我提前回來,壞了你的好事?”


    我急忙掏出手機,翻出短信,給她看是不是發給呂夫蒙的短信。老婆撇了一個我丈母娘式的歪嘴,說:“這一招已經被男人們用濫了,把情人的電話標在死黨哥們兒名下,把哥們兒死黨電話標注在綽號名下。”


    一時間,我有口難辯,恨不得割腕自殺以洗清冤屈。老婆說:“這樣吧,你帶我去三裏屯月色酒吧,看看是不是呂夫蒙。”


    於是,我帶著老婆打車去了三裏屯,找到月色酒吧卻尋不見呂夫蒙,原來這廝在月色喝完了,又去了男孩女孩酒吧。這就是我這輩子去酒吧的經曆。回憶起這段窩囊的經曆,更加堅定了我今夜去酒吧的想法。去酒吧之前,我得把身上捯飭一下。上一次進酒吧,我看到那些衣著光鮮發型張揚的男女,就不自覺地自慚形穢。抬頭正好看到一家裝潢考究的發屋,我靈光一閃,走進那間發屋,對一個分不出男女的造型師說:“給我剃個禿瓢。”


    小時候,我爸爸他們醬菜廠廠長就是禿子,留著一個地方支援中央的發型。有一天,我爸爸請禿子廠長去家裏喝酒,因為他想競爭供銷科科長。酒喝到一半,我媽做的羊雜湯端上桌子,爸爸起身給禿子廠長盛了一碗。禿子廠長喝了一口,說胡椒麵不夠。我媽急忙取來一瓶胡椒麵,給禿子廠長倒進碗裏足有一勺,厚厚地漂在羊湯上麵一層胡椒麵。禿子廠長端起碗來聞味道,結果熱氣把胡椒麵送進鼻腔,禿子廠長狠狠打了一個噴嚏,貼在中央的地方長發被噴嚏狠狠甩進羊雜湯裏,他習慣性地用手一捋頭發,甩了我爸爸一臉胡椒麵。那個狼狽畫麵死死烙在我的記憶中,上課的時候想起來都會笑上半節課,老師和同學們都以為我有神經病。當時我就想,這輩子倒什麽黴也別讓我禿頭。人生就是這樣,怕什麽偏偏來什麽,剛過而立之年,我便漸露禿相。三十五歲之後,我的中央就完全暴露給了地方,每每站在鏡子前,我都覺得自己當年被尷尬的禿子廠長詛咒了。


    我光禿禿地從發屋出來,又進了隔壁一家男裝店,導購小姐熱情得像是迎來了情人,堆著一臉假笑問我:“先生要看什麽時裝?”


    我反問導購小姐:“去泡酒吧穿什麽衣服合適?”


    導購小姐很是機靈,問我:“去酒吧獵豔,還是約會情人?”


    我說兩樣都不是,就想去酒吧喝杯酒坐一會兒。導購小姐說話很有分寸,把我身上的劣質西裝說是工作西裝,她說:“穿這個肯定不合時宜。”


    我對導購小姐說:“你根據我的身材和我要去的地方,幫我搭配一身衣服吧。”


    導購小姐很是興奮,承諾要讓我煥然一新變成另外一個人,還問我大概預算是多少?我看了一眼一條圍巾上的價格標簽,標價是688元,咬了咬牙說:“五千左右吧。”


    導購小姐的眼神閃了一下,笑容雖然沒變,眼神裏的光澤明顯暗了一半。她旋風般地在店裏飄了一圈,左手胳膊彎裏攬著一堆衣服,右手提著一雙“nb”休閑鞋,走到我跟前說:“可能會超出預算一點點,您到左手第二個試衣間試試大小吧。”


    導購小姐眼睛真夠毒的,範思哲緊身t恤、傑克瓊斯牛仔褲、阿瑪尼短款風衣,無一不合身合體。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的頭型很酷,不是禿子廠長那種大圓腦袋,而是中間略微凸起的尖頭形,這不就是佛家說的慧骨嗎?加上導購小姐給我配的這一身時尚行頭,我簡直就是他媽的脫胎換骨呀,短款風衣正好模糊了腰臀比例,從外觀看上去,我頂多就是矮一點,跟“五短身材”壓根就不沾邊。我x !試衣間真是一個有魔力的地方,能讓人在瞬間找到這麽好的感覺,怪不得那對狗男女能在優衣庫的試衣間翻雲覆雨。


    依靠一個傍晚膨脹起來的自信心撐著,我從國貿一直走到三裏屯。走到三裏屯,不是為了省錢,是為了顯擺這一身將近一萬塊錢的行頭。唯一的遺憾是回頭率不高,或者說是沒有回頭率。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的緣故,回頭會讓冷風灌入後脖頸子。導購小姐的“超出預算一點點”居然是翻番,這些女孩子真是見過世麵,下得去手。等我走出更衣室那一刻,這一身衣裝別說是一萬,就是兩萬我也不往下脫了。把那條688的圍巾往後一甩,走出時裝店的瞬間,我原諒了天下所有愛逛街買衣服的女人。人生苦短,女人的青春更短,永遠沒有人猜得出意外和明天誰先到來。導購小姐穿著小短裙從店裏追出來,手裏拎著我換下來的劣質西裝和破皮鞋,我頭也不回地扔給她兩個字:“扔了!”


    三裏屯跟早些年我來找呂夫蒙的時候變化不大,依然燈紅酒綠,依然紙醉金迷。據呂夫蒙說,單身進酒吧的男人隻有兩種:精神獵手和肉體獵手。我今天晚上進酒吧,到底是精神獵手還是肉體獵手呢?怎麽捕獵精神,又如何捕獵肉體呢?呂夫蒙還說,進酒吧的女人比男人款式多得多,有可愛的小白兔,有漂亮的梅花鹿,有活潑的加菲貓,有冷豔的美洲豹,如果你遇到一隻紮你手的小刺蝟也別尷尬,肯定是她來了大姨媽。就在我站在兩家酒吧中間猶豫選擇的時候,被一個服務生拉進了一個叫眼鏡蛇的酒吧。服務生替我脫下短款風衣,披在我的座位椅背上,問我喝點什麽。我問他:“有沒有白酒?”


    服務生遲疑一下說:“您是不是想喝高度酒?”


    我點頭稱是。服務生說:“有威士忌、朗姆酒、杜鬆子和伏特加。”


    我點了一杯威士忌,服務生微笑著把酒送過來,小聲說道:“在沒有找到目標之前,不應該喝高度酒。”


    我說:“我想盡快進入角色,酒壯人膽,我才敢下手。”


    服務生帶著職業微笑走開,繼續去門口拉客。我環顧四周,酒吧裏的男男女女大都相熟,或者已經勾搭成熟,唯有兩個單身男分別坐在兩個角落裏,看上去都是呂夫蒙那個級別的老獵手。威士忌遠比中國白酒難喝,一口酒咽下火辣辣一根直竄入胃,緊接著又竄上頭頂,感覺暈暈乎乎。


    喝酒是不是會加快癌細胞擴散呢?管他呢,已經知道了死期,再多活三五天有什麽意義。據說癌細胞怕熱,這酒火辣辣一根兒下去,會不會殺死癌細胞呢?還是那句話,已經知道了死期,再多活三五天有什麽意義呢?活在當下每一天每一刻,想那麽多有個卵用,也就是時下網絡流行語:然並卵。


    一杯威士忌下肚,一位女服務員又給我上了一杯杜鬆子酒,我想都嚐個遍,看看它們誰更難喝。我閉著眼睛,強忍著喝下這杯杜鬆子酒,等我再睜開眼時,發現對麵坐著一個大眼睛的女孩,正愣愣地盯著我看。女孩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頭上戴著一頂有兩隻長耳朵的白色絨線帽,難道這就是呂夫蒙說的可愛小白兔?小白兔眨巴一下眼睛,問我:“你信什麽?”


    我很是疑惑她想知道什麽,我搖搖頭說:“我什麽都不信。”


    小白兔說:“不可能,人總得信點什麽,例如信佛信道信神信鬼信上帝信真主,或者信你老婆也成。”


    我說:“我離婚了,沒有老婆可信。”


    小白兔急忙向我道歉,我說:“沒關係,反正我快要死了。”


    小白兔說:“我們都一樣。”


    我很吃驚,難道小白兔也得了癌症,自從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以來,我第一次生出憐憫心。小白兔接著說:“人人都會死,隻不過是早死或晚死。”


    我明白了,小白兔是從哲學角度看待死亡,我馬上收起我即將泛濫的憐憫,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被女人騙。我喝幹了杯子剩下的杜鬆子酒,準備起身換一家酒吧,據呂夫蒙說,某些人跟某些酒吧氣場不和,所以有人才會一晚上換好幾家酒吧。小白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對我說:“你想不想在死之前救贖自己?”


    我問她:“救贖能不讓自己死?”


    小白兔說:“不能,還得死。”


    我說:“我時間有限,就不瞎耽誤工夫了。”


    小白兔跟著我站起身來,她說:“你想不想死得不憋屈,死得坦然一些?”


    我站起來有些急,酒勁跟著一塊兒往頭上竄。死得坦然、死得不憋屈,這倒是個好建議,我這兩個月來就一個感受:憋屈。


    小白兔見我糾結,從書包裏取出一遝兒傳單,對我說:“我們是一個公益性質的臨終關懷組織,今天晚上要在這條街上發放傳單,您能幫我們在眼鏡蛇酒吧發傳單嗎?”


    我問小白兔:“為什麽選擇這個時間和地點?”


    小白兔說:“今天是平安夜,平安夜都是大人給孩子們送禮物,今年我們想給老人們也送一份禮物。”


    我問小白兔:“你們的公益組織都是信基督教的?”


    小白兔說:“不是,有信基督教的有信伊斯蘭教的有信佛的也有信道的,總之都是有信仰的。”


    我問她:“你信什麽?”


    小白兔說:“我剛剛加入這個公益組織,還沒有想好信什麽,但是我肯定會信一樣,沒有信仰的人跟豬狗一樣,很是可憐的,死了都沒處去,就會變成孤魂野鬼。”


    我借著酒勁,直勾勾地對望著小白兔,她的眼睛很漂亮也很幹淨,單純又無辜很像狗的眼睛。也許是小白兔那句“死了都沒處去,就會變成孤魂野鬼”起了作用,我順從地從她手中接過傳單,我說:“好吧,我幫你發傳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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