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定琴的意思是,你我一同遲到,我是把書忘在家裏了才遲到,就算告到天皇老子那裏,這也是個正當得不能再正當的理由,我可以很大聲地告訴娘,告訴祖母,你呢?你丫有種就告訴她們,你是泡男人泡得忘了時間!看誰先倒黴!


    俞定容被俞定琴一席話噎了個半死,這死丫頭,讀書認字幹啥都沒見她長進,嘴皮子倒是越來越厲害了,她恨恨地咬出了三個字:“俞、定、琴……”


    俞定琴揚起她的雙層小下巴,眼珠子一凸,比她更大聲:“喊我幹啥?”


    “你……你……”俞定容本意是想在氣勢上壓倒她,她這個妹妹,平時看著像個二傻子,一到關鍵時刻,尤其是看到有人衝她發火,討饒討得比誰都快,沒想到今天,居然變成了硬骨頭,王八之氣全開,看著比她還盛上三分。俞定容沒啥準備,一時不查,竟被反壓住了,在那裏“你”了半天,沒“你”出一個字來。


    俞定琴這些日子跟俞定妍還有杏娘走得頗近,自從上回俞定萍跑到學裏頭來鬧事,被俞定妍三言兩語氣得半死之後,她深刻感悟到了“動口”的好處,欽佩感激之餘,不由得跟在俞定妍身後偷起師來。


    吵架製勝地秘訣在於,抓住一個微小的細節,把它無限擴大化,趨利避害,皮要厚,膽子要肥,罵起人來最好不帶一個髒字又能把人氣得半死。


    她腦子不好使,學不來俞定妍的五成本事,但是得理不饒人這點,倒是貫徹落實得很徹底。


    “二姐,你結巴啥啊?”俞定琴把頭扭過來,正對著俞定容的臉,也顧不得自己跟隻豬崽子一樣被人掐著,姿勢雅不雅了,嘴角抑製不住地上揚,“二姐,你去告訴祖母,我不怕!”就算我死也有你墊背!我要是被罰,你肯定比我慘。


    俞定容纏著謝清瀾逛園子是一時腦熱,逛到半路遇上了俞定琴,隻當她不滿自己甩了她,故意翹了課,陰魂不散跟上來的。她作為姐姐,出聲訓斥她了幾句。沒想到這丫頭跟吃了炮仗似的,自己才說了三句,她就羅裏吧嗦說了一大串,夾槍帶棍地擠兌起謝清瀾來,隻差沒戳著對方鼻子罵人家“拐帶親姐”。


    謝清瀾和宋之年都在場,誰“拐帶”誰,他們心裏頭自然清楚。為此,俞定容那叫一個丟人啊!臊得恨不得拿根針縫了俞定琴的嘴,自個兒找個地洞鑽進去。


    好不容易扯了個笑臉,跟兩位表哥道了別,也不管笑得有多難看了,當下揪著俞定琴就跑了,連頭也不敢回,唯恐在謝宋兩人眼裏,看見什麽不好的東西。


    總算這俞定琴蠢歸蠢,常識還是有一些的,話說出口,逞完氣也發現場合不對,於是不聲不響地任由俞定容把她拖走了。


    崔先生喜靜,她的院子很偏,大家夥都知道這裏是姑娘們讀書的地方,一般沒啥事,嘮嗑侃大山串門子都不會跑到這個地方來。


    俞定容牽著俞定琴馬不停蹄地到了崔先生院裏頭,一時氣憤,當下把俞定琴一推,就罵上了,或許是罵得有些狠,本身又不占理,俞定琴被她一路又扯又拽的粗暴行為弄得特別火大。俞定容站定了,臨末了,還不忘很用力地推了她一把,讓她踉蹌了好幾步,差點跌個四腳朝天,把她原先那一絲悔意攪得蕩然無存。


    兩個人各有各的理,當下就在崔先生的院裏頭,這占一方,開戰了。


    俞定容也是能說會道的主兒,無奈今天這事,她吵架,找的切入點不對,從頭至尾揪著俞定琴遲到、翹課的事不放;俞定琴小盆友也不吃素,回敬起來,一點都不嘴軟,俞定容說一句,她頂一句,三句不離一個意思——有本事放馬過來,遲到這件事,我的理由比你站得住腳。


    說到後頭,俞定容落了下風,越想越憋屈,一把抓住了俞定琴,在她的胳膊上狠掐了一把,俞定琴自然不依,要逃跑。


    兩個人就這麽扭到了一起,越纏越緊。沒打起來,就是樣子不大好看。她們在這方麵還是很知道分寸的,吵架是一回事,發展到動手,後果就不是她們能擔起來的了。


    我們再把視線重新投向戰場。


    俞定容一看俞定琴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性,曉得今天這事,別想善了,雖然她底氣不足,可也容不得俞定琴在她麵前這般囂張。這丫頭最會來事,今天要是自己在這裏軟了三分,向她服輸,日後再吵架,她肯定會把這件事抖出來壓人,


    為了以後的太平生活,這仗千萬不能輸!


    俞定容使勁想罪名,想壓住俞定琴,沒曾想,站在邊上一直悶聲不吭地俞定墨這個時候突然說話了:“三妹妹,你不要這樣,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話好好說。二妹妹畢竟癡長你幾歲,你喊她一聲‘姐姐’,萬不可這樣……二妹妹也不是存心要跟你置氣的,隻是沒想到會那麽巧,你會從那裏經過,回去拿書……”


    勸架勸架,是勸著別人不要吵架,也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杏娘的視線馬上被俞定墨吸引過去了,不是她對她有成見,是現在這種情況,讓她不得不想歪。


    俞定墨啊俞定墨,你說你都做了半天移動布景板了,俞定容姐妹這模樣兒,也不是才吵了幾分鍾,你看見兩個人有掐架苗頭的時候不說話,看見兩個人差不多要動手的時候裝死人,現在都吵到後期了,跑出來充什麽和事佬?而且,真要勸架,這話說得分量也不夠,仔細琢磨琢磨,總覺得很奇怪……


    俞定容卻是眼前一亮,俞定墨的話讓她另辟蹊徑,迅速找到了吵架的第二條路。她清一清嗓子,放開了俞定琴,看著她,一臉淡定從容地說道:“俞定琴,我是你姐姐。”我管你是應該的,你最好對我客氣點。


    俞定琴眼珠子骨碌一轉,視線轉移到了崔先生身上,學著俞定容的口氣,一板一眼地說道:“俞定容,我是你妹妹。”停頓了片刻,又加了一句後綴:“孔融讓梨聽過沒?他四歲就曉得把梨讓出來了,你都這麽大年紀了,我降低要求,不讓你跟孔融一樣,去禮讓大哥,隻要你讓一下我這個妹妹,你還不情願?”


    杏娘別過臉去,俞定妍也差點笑場。


    孔融讓梨是昨天崔先生剛教的成語,當做課間小故事講給她們聽的。當時俞定琴抱了個大胖梨一個人在邊上啃啊啃啊啃,桌上擺了兩個略小的,大有啃完大的再幹小的的趨勢,崔先生看不過去,就給她們講了這個故事。


    或許是跟吃的有關,當時情況又讓人十□□臨其境,俞定琴居然把這個成語記下來了,不但記下來了,今天還給活學活用上了。


    俞定容臉色忒變,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俞定琴這個混世魔王,居然也文氣了一把。俞定容牙齒咬得咯咯響,俯視站在她身前的俞定琴,恨道:“簡直是謬論!詭辯!”


    “什麽謬論?”俞定琴炸毛了,“你有沒有學識啊?虧你還比我多跟了崔先生這麽多年,孔融讓梨什麽時候變成謬論了?你下頭是不是想說,孔聖人他們說的也是謬論?”俞定琴深吸一口氣,再故意從鼻子裏出氣:“哼!這不是鬼辯,這是神辯!”


    “俞定琴!”俞定容被氣得快抓狂了,她打算從頭開始慢慢跟她算賬,“你還敢跟我頂嘴!方才在園子裏,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回去拿落在大哥書房的書,從祖母那到大哥書房,再怎麽走,也不會去跑到那條路上去吧?我們逛的那個園子,離大哥的書房十萬八千裏。你回去拿書,幹嘛越走越遠?”


    “我……我……”這回換俞定琴說不出話來了,她能遇上俞定容的觀光旅遊團,主要還是因為她偉大的翹課事業,以回去找書為名,實則到處亂走,浪費時間,然後才會跟俞定容他們狹路相逢。現在,她也絕對不能露了老底:“我願意繞個大圈子去大哥書房,你管的著嗎?”


    俞定容正要說話,崔先生在她身後喊了一聲:“好了,都別吵了。”


    戰場三個人,俞定琴麵朝北方,正對著崔先生;俞定墨的位置屬於東北方向,也能看見杏娘她們;獨獨隻有俞定容,最吃虧,麵朝南,不曉得崔先生是什麽時候飄到她身後的。


    所以她聽到崔先生的聲音,轉過身時,整張臉,一下子綠了。連帶的,跟崔先生打招呼的聲音,也用上了她從未用過的顫音:“先、先、先生……”


    現場一片安靜。


    崔先生的眼神,在俞家晚來的三位姑娘身上梭巡了一圈,把三個人看得齊齊低下了頭,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們三個遲了半個時辰,還在外頭吵吵鬧鬧,我也不想多說什麽,就罰你們抄《女戒》,定墨小姐和定容小姐抄三遍,至於定琴小姐嘛,你才剛開始習字,我也不想為難於你,抄一遍就夠了。”


    俞定容臉上一白,不過並未反駁。


    俞定琴一會兒笑容滿麵,一會兒又哭喪著臉,表情堪比四川變臉,一眨眼變個樣。


    俞定墨是三個裏頭反應最大的,當著大家的麵就出來申訴了:“先生,我並未……”


    這個時候的崔先生,女王氣勢全開,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定墨小姐若是對我的決定有何不滿,可以去找老太太或者大太太。”


    俞定墨聽到崔先生一提俞府的終極boss和總經理,一下子歇了菜,默默地退守到一邊去了。


    崔先生轉身往裏頭走,看見杏娘三個也到了外頭,臉上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杏娘三人自動讓出一條道來,讓她經過。


    待她的人一消失在屋內,門上珠簾晃蕩起來,互相敲打著,“劈啪”作響。


    俞定容緩過神來,領著姐姐妹妹,失魂落魄地跟著往屋子裏頭走。


    俞定琴用手絹擦著腦門上的汗珠子,走到杏娘身邊就不動彈了,湊到她耳朵邊上,輕聲道:“六妹妹,你跟我一塊合計合計……”


    杏娘問她:“合計什麽?”


    “你說說看,我這到底是贏了呢,還是輸了呢?”俞定琴皺著一張臉,“要罰我抄書,我渾身難受,可是崔先生又說了,我隻抄一遍,二姐抄三遍,我又覺得是自己賺到了。”


    “……”


    大太太被老太太叫去了一趟,從老太太那裏回來,就發起了狠,第二天,傳來了俞定墨、俞定容、俞定琴三人同時被大太太禁足的消息,禁足的理由是——姐妹不和,當眾爭吵。


    托她們三人的福,崔先生到老太太跟前求了個恩典,幹脆坐上馬車,帶著丫鬟,拎著土特產,回鄉探望公公婆婆去了。過年的時候,大雪阻路,她沒能回去,這次也算是趕巧了。


    先生一走,杏娘她們也就風箏斷了線,放起了大假。


    魏氏嘀咕這崔先生走得不是時候,怪她教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才開學多久,就撂了人跑回去探親,實在是過分。


    越想越難受,翻來覆去一夜沒睡著,第二天天朦朦亮,就讓人把杏娘從床上拖了起來,黑著一張臉,告訴她:從今天開始,你的作息時間同你哥一樣,他幾時起來讀書,你就幾時起來跟著一起讀書;他上學,你也跟著一道上學,課嘛,就有我來給你上。


    杏娘困得眼睛也睜不開,迷迷糊糊就被訓了一頓,魏氏以“崔先生雖然不在,但是你也不能荒廢學業”,一路說到了“業精於勤荒於嬉”,搞得跟考前動員大會似的,杏娘一個恍惚,還以為看見了教導主任。


    俞承晟看著妹妹被母親這般折磨,嘴巴一抿,頭一仰,道:“娘,杏娘已經很用功了,她是女孩子,跟我一樣會受不住的。”


    魏氏失眠,黑眼圈尤其嚴重,聽俞承晟這麽一說,眼睛一瞪,看著特別}人,當下斥責兒子,道:“你懂什麽?讀書習字,貴在一個‘勤’字,杏娘天賦堪堪算得上中等,就算用功,將來也不會及得上我的一半。”


    俞承晟被哽到了,腹誹道:杏娘就算比你好上一百一千倍,她也不能去考狀元啊!臉上卻不能表現出來,隻繼續規勸她:“娘,杏娘身子骨不好,你這般……”


    “莫要再說了,”魏氏手一揚,直接打斷他,“身子骨不好不是,不是偷懶的借口。”


    魏氏望女成鳳的瘋狂,杏娘算是領教過了。


    三天下來,青菱、秋鴻、槿霞一眾伺候的丫鬟全部青了臉,秋鴻還好一些,青菱跟槿霞從老太太那裏來,來之前是受過吳嬤嬤一番思想教育的,心直口快地槿霞差點立刻奔到老太太那裏告魏氏黑狀,被看出了名堂的青菱一把拉住了。


    兩個人爭得麵紅耳赤,到了杏娘跟前。


    杏娘正在練字,頭也不抬,問道:“一大早,好好的怎麽吵起來了?”


    槿霞紅著臉,依舊氣憤難平,大聲道:“六小姐,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去告訴老太太,讓她來跟二太太說說……”


    “槿霞!”青菱大叫一聲,喝住她,道,“你說話小點聲,在背後編排主子,被人聽了去,小心揭了你的皮!”


    槿霞不樂意了:“你總是這般小心翼翼,我哪裏有編排主子,我說得都是實話!二太太再聽信讒言,怎麽著也得講點道理吧?”


    青菱氣得想跺腳,想衝上去堵住槿霞的嘴,不過,還是忍住了:“槿霞,你……”


    正在這個時候,秋鴻慘白著一張臉,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杏娘剛好蘸墨水,眼梢瞥過她身上,眉頭一擰,道:“秋鴻,你身子不舒服?氣色這麽差。”


    秋鴻看了看青菱和槿霞,上前一步,抖著聲音道:“六小姐,我有事要稟報……”


    “什麽事?說吧。”


    “我方才在隔壁收拾屋子,不小心開了窗,六小姐擺在桌上的那些紙沒壓牢,全被風卷出去了,我到屋後頭去撿……”秋鴻牙齒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瞼,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在後頭看見小姐房間的這扇窗子下麵,有好多腳印……”


    “腳印?”杏娘重複著說了一遍,自言自語道,“怎麽會有那東西?”


    秋鴻縮了縮脖子:“還有……幾日前,也就是五小姐來找六小姐你說話那一回,芳兒去小廚房拿溫茶的小暖爐,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有人從我們屋子後頭出來,當時沒在意……今天她跟我去拾紙的時候,見到那些腳印……”


    杏娘把毛筆整個按到了墨水裏頭,一股莫名的憤怒從心底裏升了起來,並且越燒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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