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就尋思著,老柴頭肯定是能掐會算,我記得他還推算過我的生辰八字來著。後來我才知道,老柴頭確實能掐會算,但他在這方麵的能力非常有限,頂多也隻能算個生辰八字,其他的事,是做不到先知先覺的。


    老柴頭之所以能在我們麵前表現的這麽先知先覺,是有其他原因的,當然,這是後話。


    當天下午,我媽沒去地裏,就搬了一隻凳子,坐在院子裏對著天空出神,我們那一到了夏天,天氣又幹燥又熱,即使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夕陽的餘溫還是熱得讓人喘不上氣來。可我媽一直從下午兩點坐到傍晚,什麽也不幹,就這麽幹幹地坐著。


    期間我給我媽倒了杯涼水放在她身邊,她也沒理我,端起水杯來喝了幾口,又開始對著天空出神。我還以為我媽還在為我偷東西的事生氣,也沒敢多說話。


    直到日落西山,傍晚和夜交替的時候,院子裏沒由來地吹過一道很涼的風。按說在這炎炎夏日裏,能有一道涼風,本該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可那道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一點不見涼爽,反而隱隱帶著一股子陰氣。


    那道風吹過之後,我媽“呼”的一下站了起來,很麻利地從口袋裏取出一根紅線,係在了院子裏的晾衣繩上,然後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回了屋裏。


    進屋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眼晾衣繩上的紅線,那根細細紅線看起來有年頭了,顏色已經不那麽鮮豔,而在那一抹暗淡的紅色中,還透著一絲金黃。


    我頓時就想起來了,這根紅線,就是當初老柴頭在我腳腕上結陽鎖的那根。這根紅線我媽一直都沒扔,前陣子又從衣櫃裏翻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在本來就很細的紅線中,還穿著一根比頭發絲還細的金絲,那是真正的金絲,大舅說,是用很純的黃金製成的。


    之前有件事忘了說,大舅小時候腿還沒瘸,曾在鎮子上的金行做過學徒,對於黃金製品,大舅的眼光是很準的。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我爸和大舅才回到家,回來的時候,我爸和大舅分別帶著一些肉和酒。剛開始我還以為今天晚上能吃頓好的了,可大舅說,這些肉是給老柴頭準備的,希望用不上。


    我心裏一陣失望,同時又好奇,大舅為什麽說“希望用不上”,好像不願意讓老柴頭來我們家似的。


    吃飯的時候,我爸顯得有點沉悶,他這兩天一直是這樣,不管幹什麽事,話都特別少,以前回到家還跟大舅扯會皮,可這一天下來,我爸和大舅說的話總共加起來也不過十句。


    大舅吃飯向來很快,吃完之後就把碗筷放在一邊,對我爸說:“愛國,別多想了,老柴頭就是那麽一個人,從我父親那輩開始,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有些事吧,他不方便說,咱們也不好多問,既然他說陽陽不會有什麽事,就肯定不會有什麽事的。”


    我爸點了點頭,還是沒說話。


    我媽則放下筷子,問大舅:“大哥,你們這是咋的啦?聽你的話,你們今天下午又去找柴大爺了?”


    “可不是嗎?”大舅說:“不過不是我們去找的老柴頭,下午我下地幹活的時候,老柴頭主動來找的我,交代了一些事。老柴頭說,陽陽這次碰上的東西很麻煩,至於是什麽,過了今天晚上他才能知道。對了,老柴頭讓我交代你一聲,千萬別忘了他囑咐你的事。”


    我媽趕緊點了點頭:“沒忘,紅繩我已經掛上了。”


    這時候我爸抬起了頭,問我媽:“柴大爺囑咐你什麽事?”


    我媽努了努下巴,用下巴尖指著窗外的晾衣繩說:“老柴頭讓我今天下午在院裏等著,如果感覺到一陣冷風從院子裏吹過,就趕緊把紅線掛在晾衣繩上。如果過了晚上七點冷風還沒出現,就算了。”


    大舅皺了皺眉頭:“今天下午一下午,好像都沒起風吧。”正說著,就看了眼晾衣繩上的紅線。


    那天是個大晴天,不管是村裏還是縣城裏,都沒刮一絲一毫的風,唯獨我家的院子裏,刮過了那道陰陰的涼風。


    過了一會,我媽又問起了大舅:“大哥,柴大爺見你的時候,沒說別的吧?”


    大舅想了想,說:“也沒什麽,就是讓我和愛國去鎮裏買點肉和酒回來,說是如果事情麻煩的話,他明天要過來,酒肉都是先幫他準備下的。不過你呢,也別太擔心,老柴頭說了,隻要他在,陽陽就沒事。”


    大舅正說著話,我爸微微歎了一聲氣,聲音小,我坐得離我爸最近,聽得也不是很清楚。


    “對了,今天我和愛國去鎮裏的時候,還出了件事。”大舅完全沒聽到我爸在歎氣,還在說著:“咱們村口的聚義莊,就是民國那會兒最老的殯儀館,拆了。當時我和愛國路過那的時候,還有很多武警戒嚴,裏麵的推土機直接把那兩個停屍用的老房子推了。我還湊過去看,就透過人縫啊,看見推土機旁邊站著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特別像老柴頭。可還沒等我看明白呢,你家愛國就拉著我走了。”


    每次聽大舅說到“老柴頭”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爸臉上的表情就變得有些不自然,當時我爸低著頭,他的表情隻有我能看見。


    我爸雖然脾氣有點急,但終究是個本性很實在的人,這些年來,不管是對人還是對事,都很真誠樸實。在當時的他看來,老柴頭對我有恩,這種恩是早晚都要報答的,可又不想讓我以後和老柴頭一樣,一輩子守著別人的墳頭過日子。


    一邊是老柴頭的恩情,一邊是我的前途,對於當時的我爸來說,老柴頭,可以算得上是他心中一個很難解開的結。


    晚飯過後,大舅就帶著我去南屋睡下了,我爸媽在北屋裏用很低的聲音說著話,一直到很晚才沒了動靜。


    我是當天中午才起床的,躺在炕上,卻一絲睡意也沒有,大舅雖然一直閉著眼,但我知道他沒睡著,因為從始至終,他都沒打呼嚕。


    那天晚上,不管是我還是大舅,又或者是我爸媽,心裏都知道,這一夜,肯定是不太平的一夜。可明明知道有事即將發生,卻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發生,那種感覺,真的讓人打心底裏難受。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天晚上,不隻是大舅,連睡在北屋的我爸媽都沒有睡著。時至半夜,我還聽到我媽起床關窗戶的聲音。


    直到淩晨四點多鍾,外麵的天色已經開始微微變亮的時候,院子裏突然有動靜了。


    首先被驚動的,是院子裏的兩隻老母雞,那兩隻雞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麽,突然“咯——咯——”地慘叫起來。我沒記錯,那聲音就是慘叫聲,兩隻母雞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發出一陣斷斷續續的嘶喊聲,就像是那種很老的唱片機發出的聲音。


    本來已經有些朦朧睡意的我頓時被驚醒了,身子忍不住顫了一下,這時候大舅也醒了,將一隻手放在我肩膀上,悄悄告訴我別出聲音。然後我就和大舅一起,豎著耳朵聽著院子裏的聲音。


    兩隻母雞的慘叫聲很快停了下來,接著就聽見院子裏刮起了大風,風聲中,還夾雜著一股“呼呼”的喘息聲,那聲音嘶啞、粗重,就像是拉破風箱時發出的聲音。


    在之後,就聽見一陣很沉悶的碰撞聲,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拿頭撞牆,震得屋子裏的石頭牆都顫個不停。


    我躺在床上,就感覺房頂上的幹泥巴一點一點被震下來,不斷落在我的頭上、臉上,我轉頭看了一眼大舅,發現大舅臉上也全都是碎泥點。大舅也看了我一眼,對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其實大舅就算不這樣做,我也已經被嚇得不敢出聲了。


    撞擊聲一直在持續,而且越來越急,可越急,那聲音聽起來就越沉悶。我聽得出來,院子裏的那個東西,撞擊的不是我家的石牆。它撞上的那麵牆好像很軟,但又特別有韌性,它的力量和那麵牆接觸到以後,立刻就被化解了,而且它撞得越頻繁,力量被化解掉的速度就越快。


    我也不知道這種聲音到底持續了多久,隻知道當天色快亮透的時候,院子裏毫無征兆地就回複了平靜。以至於我有種錯覺,好像之前院子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直就是這樣的安靜。可那些散碎的小泥點,卻是真真切切地灑落在我和大舅的臉上。


    第十三章 遍地雞血


    直到天色大亮,大舅才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朝著窗戶外麵瞄了一眼,大概是見外麵沒有什麽異常,才又摸下了炕,站起身來朝院子裏觀望。我發現大舅的表情變得很怪,有點驚恐,但更多是慶幸。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知道如何去形容大舅當時的心情,一個詞——劫後餘生。


    我也在床上站了起來,看到窗戶外麵的景象時,也被嚇了一跳。


    院子裏的兩隻老母雞都死了,而且死相特別淒慘,全都是被生生地撕成了好幾瓣,內髒灑得到處都是,有一隻雞的頭還是完整的,死的時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還有一隻雞的胸腔從中間被撕開,一排殘缺的肋骨就那樣暴露在外麵。


    整個院子以晾衣繩為界,一邊全是雞血和內髒,另一邊則非常幹淨,連飛濺的雞血都沒能濺到這邊來。


    大舅望著院子,發了很久的呆,直到他的視線落在晾衣繩上的那根紅線上時,突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如果沒有老柴頭留下的這跟紅繩,屋子裏的人,下場恐怕不會比院子裏的兩隻母雞好多少。


    那天,我媽被嚇壞了,雖然我媽從小在農村長大,見過殺雞,自己也殺過雞,可那兩隻雞的死相,卻在我媽心裏留下了很大的陰影,直至今日,我媽都沒再養過雞,更沒再吃過一口雞肉。


    我也被嚇壞了,在窗戶前站了很久都沒緩過神來。


    在這種時候,家裏的兩個男人成了我和我媽的主心骨,我爸讓大舅在家陪著我和我媽,然後一個人踏過滿院子的血汙,獨自去亂墳山找老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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