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一片河邊的灌木叢都倒伏了,”大寶說,“車輛就是從這裏入水的。”


    我用卷尺量了量電線杆,說:“電線杆上黏附著銀灰色的漆片,應該是車輛撞擊後黏附上的。這些漆片的位置比較高,應該高於一輛小型汽車的高度。”


    “那你的意思是?”林濤問。


    我說:“車輛一路鏟倒樹木後疾馳而來,雖然車輛的底盤可能被樹木架空,但是由於車輛自重和四個人的重量,車輛是不可能飛起來的。既然撞擊點可以達到這麽高,說明車輛可能有傾覆。”


    “你是說車輛是處於側翻的狀態撞擊到電線杆的?”林濤說。


    我點點頭,摘下手套,說:“現場的狀況,人為是偽裝不了的,這是一起交通事故無疑。”


    車輛已經被拉到一個修理廠,為的是檢驗,而不是修複。車子被撞成現在的程度,已經沒有再修複的必要。


    這是一輛銀灰色奔馳轎車,前保險杠已經脫落,引擎蓋倒還算完好。


    “這車挺經撞啊?”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現場的樹木很細,都沒有折斷,說明撞擊力並不是很大。因為馬路牙子上的土壤鬆軟,所以樹木遭受撞擊後,就倒伏了,車輛其實都是在一邊鏟樹,一邊疾馳。沒有發生正兒八經的正麵撞擊。你看車裏的氣囊都沒有打開。”


    我圍著車輛轉了一圈,在車後備廂處停了下來。車輛的後備廂癟了進去,完全變形了。


    我用尺子量了量後備廂上方的凹陷,說:“這一處半圓形的凹陷,直徑和電線杆相符,說明車輛在開到電線杆的時候,已經發生了傾覆,整個後備廂的上麵撞擊上了電線杆。”


    “因為碰撞,所以車輛往前行駛的路線發生了改變,”林濤說,“這才會掉進水裏。如果不是因為這一下碰撞,車輛隻是往前鏟樹,最終還是有可能停下來的,人也不會死。”


    我點頭認可。


    大寶則注意到車尾巴上的一個反光貼寫著“變形金剛”。


    大寶說:“嗬嗬。”


    “我相信交警部門也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車輛的傾覆過程、撞擊過程和入水過程。”我說,“但是誰是駕駛員,則需要我們法醫了。”


    “有把握嗎?”林濤隨著車輛的顛簸搖晃了一下。


    我說:“法醫能否推斷出駕駛員,不是絕對的,是要看條件的。如果屍體上都沒有損傷,神也判斷不了。一旦有一些特征性損傷,則可以認定。所以我現在也很忐忑。”


    我們趕赴的地方,又是我比較抗拒的地方——醫院太平間,而且是全縣最大的一家醫院的太平間。


    太平間裏擺滿了冰棺,裏麵躺著形形色色的屍體。


    我揉了揉鼻子,穿上解剖服,走到了太平間中央擺著的四張運屍床的旁邊,這就是這起事故中死亡的四名死者的屍體。


    “先把死者的衣服都脫掉吧。”我說。


    幾名法醫七手八腳地把屍體衣物全部脫去,我一眼看去,沒有任何一名死者身上有開放性創口,甚至連比較明顯的皮下出血都沒有發現。


    “完蛋了。”大寶說,“都沒損傷,怎麽判斷?”


    我鎮定地逐個兒看了看死者的四肢,說:“不,有傷,很輕微,我覺得我們有希望得到正確的答案。”


    “沒有嚴重的損傷,說明車輛確實沒有發生嚴重的正麵撞擊,”林濤說,“這一點可以印證我們對事故發生過程的認定。”


    我點點頭,問身邊的交警,說:“家屬同意解剖嗎?”


    交警說:“不同意。”


    “不同意?”我說,“難道不是家屬提出要查清駕駛員的嗎?”


    交警說:“家屬要求公安機關查清駕駛員是誰,但不同意解剖。”


    我知道很多事故發生後,家屬提出的種種理由,不過是為了索求賠償,但因為中國傳統思維的影響,又不願意讓自己的親人在死後還挨上一刀。


    於是,我說:“那我們試試吧。”


    僅僅進行屍表檢驗,雖然大大降低了我們的工作強度,但是因為看不到屍體內部的組織改變,就等於少了很多推斷的依據。好在這起案件我們有如神助,在短短三個小時屍表檢驗結束後,我已經有了確切的結論。


    在得出結論後,我提出要求會見四名死者的家屬。


    “有把握嗎?”洋宮縣分管交警的周局長說。他剛從省廳回來,出了這麽大的事故,管理責任不可推卸,他挨了一頓批以後,灰頭土臉地回到縣裏。他對我貿然會見死者家屬心存疑慮,因為稍有不慎,可能就會引發信訪,那時候,他的責任更大。其實他不知道,我在屍檢後,又想起了幾百公裏外的“六三專案”的第五起案件,想起了冤死的第五名死者。我是真心急著回去。


    但周局長現在對省廳的人心有餘悸,在獲得我堅決的答複後,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有乖乖地部署,電話約見了幾名死者的家屬。


    “經過現場勘查和車輛檢驗,我們基本確定了事故的發生過程。”我指著幻燈片上的照片說。


    “別廢話了,我們就要知道誰開的車。”一名男子訓斥道。


    “啊……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啊……”一名婦女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引得會議室裏爭吵聲、叫罵聲、哭聲四起,讓場麵一度混亂。周局長端茶倒水加安慰,花了半天力氣,才把氣氛再次恢複平靜。


    我在暗自慶幸已經提前讓林濤把屍體照片進行了處理,不至於再次引發騷亂。


    “那麽,我們現在來說一說損傷。”我幹咳了一聲,緩解一下剛才被打斷的尷尬,“通過屍表檢驗,我們通過損傷分析認定一號男性死者為駕駛員。”


    “廢話!”還是剛才的男子打斷了我的話,“車是我兒子的,你們就認定他是駕駛員?你們就這樣辦案的?那需要你們做什麽?吃幹飯的嗎?”


    “那麽你的意思是車是你兒子的,你兒子就不可能是駕駛員?”這次激怒了我,“那麽你說誰才是駕駛員?”


    其他幾名死者的家屬站到了我的陣營,大家紛紛開始指責他,他才重新坐回位置上。


    “一號男屍的損傷分布規律是左側有玻璃劃傷,右側有硬物挫傷。說明事故發生時他左邊有破碎玻璃,右邊有表麵光滑的硬物。根據車輛檢查,隻有駕駛員的位置可以,左側有窗,右側有擋位和手刹。一號男屍右側腰部的擦挫傷,提示這個位置有一個鈍性物體,根據車輛檢查,隻有坐在車左側的人,右側腰部才對應安全帶扣。”


    我一口氣說完,頓了頓,發現一號死者的父親沒有跳出來反對,於是接著說:“一號男屍雙踝的內側都有擦傷,說明他兩腳之間有一個硬物,表麵比較粗糙。我們檢查了全車,隻有駕駛員的兩腳之間會有一個刹車板。這個損傷是和其他死者不同的。另外,他的左側膝蓋部位褲子有個刮破的痕跡,經過車輛檢查,發現駕駛員左膝對應部位有個引擎蓋開關,一角尖銳,可以刮破衣物,車輛其他位置都沒有符合形態的硬物。”


    我剛說完,除了駕駛員的父親以外,其他死者家屬均點頭認可。而駕駛員的父親也似乎有些詞窮,但他依舊不依不饒地質問道:“那……那你給我說說其他人坐哪兒的,你都能分析出來,沒疑點,我才服。”


    我心想,幸虧每個人的損傷都有特征,不然還真被問住了。我微微一笑,說:“一號女死者是坐副駕駛的。她的損傷特征是雙上臂下方挫傷,符合和一個平麵物體摩擦形成。雙上臂下側能接觸平麵物體,隻有副駕駛的位置。”


    “那她不會是駕駛員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法醫秦明(1-5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秦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秦明並收藏法醫秦明(1-5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