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亮毫無察覺,轉臉看著我說:“到底怎麽辦呢?”


    我笑了笑,指了指前方,說:“走,縣公安局。”


    楊大隊看到我們回來,顯得有些吃驚,一臉惶恐地看著我們說:“怎麽了這是?又有啥事兒嗎?這案子證據沒問題了啊,我……我沒和你們說嗎?”


    我被楊大隊吃驚的表情逗樂了,開玩笑地說:“技術室等級評定。”


    技術室等級評定是公安部要求各省省廳組織的一項考核,每兩年一次,就是對各地刑事技術室的人員、設施、裝備以及工作情況進行綜合評定,形成一定的分值。然後根據分值,分別把技術室評定為“一級示範技術室”“一級技術室”和“二級技術室”。


    為了能通過領導層麵把技術室建設成標準化,省廳也把這項工作關聯到各地的績效考核中,因此各地都非常重視技術室等級評定工作。


    其實,我省是在逢奇數年的年初進行評定,所以今年並不是技術室等級評定年,但是聽我驟然這麽一說,楊大隊立即漲紅了臉,慌張地說:“我們……我們材料還沒準備,今年怎麽搞突然襲擊了?”


    我哈哈大笑,說:“開個玩笑而已,別緊張。”


    楊大隊拍了我腦門—下,說:“嚇死哥了,敢來玩兒師兄了?”


    我嘿嘿一笑,言歸正傳,說:“我隻是放心不下那具白骨。”


    “哦,那具白骨啊。”楊大隊說,“我剛才初步了解了一下,通過初步屍檢,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外傷痕跡。但穩妥起見,我已經向局黨委匯報了,要求各派出所排查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尋找屍源。找到屍源,可能就水落石出了。我昨天不是說過嗎,我們這裏到山裏自殺的人以及誤入山林餓死的流浪漢,還是蠻多的。”


    “你們這裏是山區,尋找屍源可沒那麽容易吧?”我皺起了眉頭。


    “確實。”楊大隊說,“尤其是居住在山裏的人,不太好逐一查實。”


    “關鍵是尋找屍源的條件得弄準了。”我說,“不如我們今天去看看吧,多一組人測算年齡、身高,也多一分把握。”


    “這個我有自信。”楊大隊說,“我們林海法醫,那可是法醫人類學畢業的碩士生。”


    “林海?”我在腦海裏尋找著這個名字,“我怎麽沒有聽說過?我記得楊大隊你手下的法醫,不是有兩三個嗎?這人是新人?”


    “林海,聽起來和我像兄弟似的。”林濤連開玩笑都開得無精打采。


    “別提了,連續辭職了三個法醫,本來就剩我一個了,現在還好,今年進了一個碩士。”楊大隊說。


    我吃了一驚,說:“問題大了!一來,怎麽會有這麽多人連續辭職?二來,今年剛剛工作的同誌,肯定還沒有授予主檢法醫師資格,那麽就不具備獨立辦案的資質,白骨案不該交給他啊。”


    “不交給他交給誰呢?就我和他兩個人,”楊大隊垂頭喪氣地說,“不是我發牢騷,你說說看,我們這個天天和屍體打交道的職業,可以說是別人都不願意去做的職業,還是全警學曆最高的職業,拿的是最底層民警的薪酬,提拔是最慢的,壓力是最大的。你說說,還有誰去幹?”


    我的情緒瞬間被楊大隊的情緒感染,說:“薪酬低是因為我們公務員沒有分類管理,不管你學曆多高、工作多苦,什麽級別就拿什麽工資。提拔慢並不是我們不努力,而是別的專業入行快,提拔走一個,可以馬上補上,而我們不行,法醫必須具備五年的醫學本科基礎,還需要數年的經驗磨煉,所以提拔了一個,很難再找到一個補上坑。壓力大是因為人命大於天,我們的工作直接關係到人命。確實,法醫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也不是什麽人都願意做的。這五年來,我們省每年都在進新的法醫,但總人數卻少了許多。”


    “我不想耽誤別人的前途,人各有誌。”楊大隊說,“他們三個人辭了職,有的去當了醫生,有的去做了醫藥生意,不用接觸死人了,工作沒這麽累了,壓力沒這麽大了,賺的也是現在的十幾倍。”


    “是啊,攔著也沒用。我說過,法醫這個職業,在目前的狀況下,必備的條件有兩點,第一,學醫;第二,熱愛。沒有熱愛,是根本做不下去的。”我說,“不過,讓一個剛工作的同誌獨立處理案件,風險還是很大的,所以,咱們叫上林海,再去看一看屍骨吧。”


    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的情緒很低落。法醫隊伍的縮水,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擺在我們麵前,然而我沒有絲毫辦法去改變。不被領導關注、不被群眾理解,成天做著別人避而遠之的工作,飽經世俗的眼光,甚至歧視。如果不是破案的這些成就感,我還會堅持嗎?這個職業,怎樣才能得到更多人的關注?獲取更多的理解?我想,被冷落,比薪酬低、付出回報不成正比,更加傷人吧。


    林海是個瘦瘦高高、皮膚白淨、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剛畢業的緣故,顯得有些自負。林海拉開屍袋,直接拿起死者的髖骨,指著恥骨聯合麵,說:“屍體被野獸撕咬,軟組織大部分缺損,尤其是皮膚組織的消失,導致屍體腐敗加劇,雖然殘留肌肉組織看起來還比較新鮮,但白骨幾乎暴露,也省去了我們煮骨頭的麻煩。”


    林碩士準確說出了屍體腐敗嚴重和肌纖維新鮮之間矛盾的原因。


    我點點頭,說:“那你估計死者死亡多久了?”


    “我覺得兩三天就可以。”林碩士說。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死者的頭顱。屍體的頸部軟組織已經大部分消失,還有少數肌肉把頭部和頸椎連在一起,頭皮和麵部皮膚已經大部分缺失,屍體的麵部看起來有大半骷髏和小半肌肉,這樣的麵容和恐怖片的鬼怪差不多。


    我說:“死者的右側眼瞼還在,可以看到下麵的眼球已經幹癟了。如果隻有兩三天,那麽眼球內的玻璃體液不說充盈,也應該還是有不少的。所以,我覺得死者應該死亡七天以上了。”


    “有什麽依據嗎?”林海說。


    我搖搖頭,笑著說:“經驗。”


    林海顯然沒有被我說服,接著說:“至於年齡和身高,你們看,死者的恥骨聯合麵呈焦渣狀,腹側緣、聯合麵下角和背側緣都有破損,結合死者的牙齒有陳舊性脫落,剩餘牙齒磨耗程度八級到九級,所以經過我的測算,年齡大約在68歲。”


    林海對死者的年齡測算和我預估的差不多,這是查找屍源最為重要的一個依據。


    “女性,68歲,身高150厘米左右,這是我們查找屍源的條件。”林海說。


    我點點頭,表示認可,從屍袋裏揀出一塊殘留的衣物碎片,補充道:“死者生前生活條件較差,穿麻布衣物。”


    林海的眼神裏露出一絲驚訝。


    楊大隊說:“看看,經驗還是需要積累的吧。雖然你是法醫人類學高才生,但是法醫絕對不僅僅是人類學那麽簡單。”


    我擺擺手,—邊整理著死者的屍骨,—邊說:“那死因是什麽呢?”


    “啊?死因?”林海有點兒不知所措,“這……這就剩一具骨頭了,死因怎麽判斷?”


    我指著死者兩側的肋骨,說:“死者雙側肋骨多發性骨折,嗯,我數數,每邊都有五根骨折。而且左右對稱,骨折線都在一條直線上,這個說明什麽呢?”


    “哦,這樣啊。”林海顯出了一絲不屑,說,“我看了,骨折斷端的骨質內並沒有出血,殘留的肋間肌也沒有出血,所以這是死後損傷,不能作為死因。”


    “很好。”我說,“這確實是死後損傷,不能作為死因,但是可以作為分析的依據。雙側肋骨整齊的骨折,多見於撞擊、摔跌和重壓。那麽,死者死後為什麽會出現雙側整齊的肋骨骨折呢?這個需要我們思考。”


    “那死因是什麽呢?”林海開始反問我。


    我沒有吱聲,仍然在整理著死者的屍骨。慢慢地,死者散落的一些骨頭被我逐一還原到大部分還連在一起的屍體上。


    突然,我眼前一亮,拿起死者脫落的甲狀軟骨,說:“這,可是一起命案啊!”


    “何以見得?”楊大隊吃了一驚。


    “昨天,我們還在說這個事兒。”我說,“勒死和縊死的區別,除了軟組織上能看到提空以外,還要注意頸部骨骼骨折的情況。縊死因為重力作用,繩索的力量會加在位於下頜下的舌骨上,多會造成舌骨骨折;而勒死,就不確定繩索勒住頸部的哪個位置了,有可能造成舌骨骨折,也有可能造成甲狀軟骨縱向骨折。而這個死者,就是甲狀軟骨縱向骨折,她應該是被勒死的。”


    “被勒死的?”楊大隊說,“那為什麽不會是去山林裏自殺的人?自勒?”


    “這就要結合現場了。”我說,“我昨天也說了,自勒必須是有較緊的繩結的。既然有較緊的繩結,動物就不可能鬆解,繩索就應該還在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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