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顆頭的一部分?”


    對於在下來說是的,豐二郎再次俯身。“沒有那傷痕之前,在下甚至從未碰過它。”


    “明白了。”小右衛門無聲地站起身,顯得高大威猛,“頭我收下了,材料我會準備。你在此等候一日。林藏……”


    在。林藏應道。


    “你負責照看。”


    請留步。豐二郎攔下試圖離開的小右衛門。“剛、剛才您說一日,那是……是搜集材料需要一日嗎?”


    “非也。”


    “那麽……”


    “是一日完工。”


    “隻需一日……”


    “若非如此便不會讓您在此等候。”


    人形師留下這句話後,便離開了房間,隻留下偉岸的背影。


    “一、一日?真的嗎?他說的是真的嗎?”豐二郎問仍留在房間裏的林藏。林藏的表情不置可否。既然先生這樣說了,應該不會錯吧。他說道。“他可是位令人生畏的大師。”


    “簡直不敢相信。工序煩瑣不說,另外還有木材的幹燥程度等問題需要考慮呢。就算是塗漆,一天時間也不可能做到多麽細致吧?再加上天氣等因素……”


    “嗯,不過天氣狀況現在不是挺好嗎?若是梅雨季節恐怕也做不到這樣。那位先生一定是早已將這些考慮在內才那樣說的。”


    “當真能做到嗎?”那顆頭那處傷痕。“你……是叫林藏吧?你到底是何方神聖?跟那位小右衛門先生又是什麽關係?”


    “我嗎?我本是經營賬屋的。”


    “賬屋?賣文房的那種?”


    “是。唉,如今這世道太不景氣,光靠那個實在活不下去,所以便接些倒賣小物件的買賣,手工藝品、裝飾品也都做,包括南蠻玉之類也可以弄到。負責服飾製作的德三師傅常常需要道具和裝飾物件,長久以來都很照顧我的生意。”


    “賬屋還能搞到那些東西?”


    “嗯,或許隻有我是這樣,主要是因為我從小就對義大夫節十分癡迷,所以常常不務正業,偷空去幫著製作一些道具。沒想到我做出來的東西,竟然能被天下聞名的藤本豐二郎和米倉巳之吉用上,實在是叫人精神振奮。”


    是這樣嗎?哦,那應該是吧。


    隻能說一直以來都承蒙各位照顧,在下實在惶恐。林藏謙遜地說。“經我手的這些小玩意兒,在這個世界看來都是假的,屬於謊言和欺騙,沒什麽價值。可是,一旦到了舞台上,就變成了真的。包括您所驅使的人偶,在那種時候也都能成真。扇子能扇出風來,本不鋒利的刀也能將人斬殺。對於癡迷於觀看淨琉璃表演之人來說,這簡直完美,是無上的歡喜。沒有生命的人偶也栩栩如生,虛假成為真實。”


    “原來是這樣,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第一次見識上代人形使的表演時,我也是同樣的心情。最開始看的是《苅萱桑門築紫轢》,實在堪稱完美。”


    以假亂真。那麽,真也就成了假。比人小、又沒有生命的木偶人形,竟然可以像人一樣活動,可以嬉笑怒罵,可以取人性命。他們活了過來。在舞台上,沒有生命的東西活了過來。而操縱他們的人——是黑衣,是不存在的。


    對於豐二郎來說,再沒有比那更完美的事物和場景。


    “我第一次看豐二郎先生擔任主使的劇目是《一穀嫩軍紀》。”林藏道,“總之,大致原委就是這樣。小右衛門先生是以前很關照我的某位先生的客人,長期隱遁於北林,聽說這次是出於某個特殊原因才來到大阪。他的手藝若是被埋沒,那實在是暴殄天物。”對了,林藏說著站起身,打開了一個看似沉重的木箱。裏麵有一位女子。


    “這……”不對。“這是人偶?哎呀,這千真萬確是人偶。雖是人偶,可為何……”


    明明沒有人操縱她。“這……簡直像活物一般。不,這就是活的。這就是生人形嗎?”


    這才不是什麽生人形。林藏道。


    “不是?”


    “生人形是活人的仿製品。據說從大小到色澤到毛孔,全都仿照人身製作。可這東西不是那樣。這隻是普通的人偶。”


    確實,這不是人。白色的皮膚是塗上去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也是人造的。即便如此,這女子看上去卻是活的。


    “就這樣放著,您不替它可惜嗎?”


    “豈止是可惜。可是這……如此了得的東西我……”無法操控。她是如此完美,甚至讓豐二郎覺得自己絕不能去操縱一個活人。


    早料到是如此啦。林藏說道。“這東西並不是你們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所用的人偶。這隻是市井賣藝的山貓回(街頭人偶表演的一種形式。藝人胸前掛著裝有人偶的箱子,來到各戶人家門口,將箱門打開,轉動裏麵的人偶進行表演以換取錢財或食物。)的人偶。”


    “山、山貓回?”


    “聽說是這樣。所以這並不是用在高貴場合,而是更為卑微的場合下的人偶。說白了就是不入流的手藝。”


    “那、那些根本無所謂。這東西有魔性,是妖物。”豐二郎覺得後背發涼。“世上竟有能做出這種東西的人?”


    是不是覺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林藏說。


    “小右衛門先生……莫非不是人?”


    “他倒是曾經開玩笑說自己就跟天狗差不多。別管那些了,豐二郎先生,剛才提到的那舊傷是怎麽回事?”


    “那……”


    “方才樂屋裏眾人提到的八年前的人偶之爭究竟是怎麽回事?那時我正好因為有一事端而離開大阪去了東邊。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完全不知道。能說給我聽聽嗎?”林藏問道。“客房正在準備膳食。您反正也得在這裏等上一日。不如就在那邊……”林藏伸手做出請的姿勢。


    【三】


    豐二郎的本名叫作末吉,生於攝津一戶貧苦農家。正如名字所示,他是六兄妹中最小的一個,而且本不應該來到這世上。並不是末吉博取同情活了下來,隻是雙親並未能除掉他。末吉的生命力是如此頑強,總也死不了。麵對這個即便被蒙住口鼻也沒死掉的頑強孩子,父母也沒殘忍到去扭斷他的脖子。


    這一家人是如此貧苦。俗話說“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們竟真的好幾天才能吃上一頓飯。直到長大成人之後末吉才知道,原來飯是每天都要吃的。


    末吉本是個該死的孩子,是沒能被除掉的孩子,是不擇手段生活的孩子,是隻會吃白食的多餘的孩子。


    你這小畜生為什麽長了一副乖巧的臉卻隻知道要吃?你要是個木偶該多好!你要是乖乖坐著不動多好!整天除了哭就是拉,你要是乖乖去死多好!每個人都這樣說。兄弟、姐妹、祖母、父親,甚至連母親也一樣。


    末吉一直覺得自己就該那樣。所以,就算肚子再餓,他也不難過。家裏沒有燈油也沒有蠟燭,到了夜裏就一片漆黑,爐灶也常常多日不生火。家裏沒有一個人笑,沒有人因為沒飯吃而動怒,也沒有人哭,或許眼淚早已流幹了吧。那基本上難以稱得上是人過的生活。兄弟姐妹從年齡小的開始陸續死去,姐姐們從年齡大的開始被賣出去。祖母死了,母親病死,父親走了,應該是成了眾多逃難百姓中的一個吧,或許早已死在了荒郊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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