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那個人說,在車子拐彎前一刻他看清了駕駛室內的女人:她雙手握緊方向盤,兩眼直盯前方,嘴角浮現決絕而猙獰的笑。


    後來又有一個證據:我稱為姐夫的男人——周榮斌先生在清理自己妻子遺物時發現她的私密日記,裏麵的句子充分表現了一個重度抑鬱症患者所有的厭世悲觀情緒。最關鍵的是,在日記的最後一頁,姐姐用粗筆寫著:我活夠了,是時候該塵歸塵、土歸土了。


    日記出現後不久,知名青年企業家周榮斌先生在他老婆死後不到半年,就低調迎娶了新太太,據說同新太太一起進門的,還有一個不到半歲的嬰兒。


    丈夫背叛婚姻顯而易見,這大概成為壓垮她整個脆弱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絕望了,所以自殺了——這聽起來雖然狗血,可女人有好些不都這麽脆弱嗎?


    因此,姐姐的死因是自殺,大家都這麽認為。


    除了我。


    我知道那不是意外,那其實是一場蓄意謀殺。可惜我無法將之大聲講出來。


    我是個先天性聲帶發育不全的啞巴。


    二、調查真相


    我找了一家私家偵探公司來調查姐姐的死因。我看中的這家公司擁有自己的網頁,其業務範圍除了跟蹤、竊聽、搜集出軌重婚證據、統計對方資產清單外,甚至提供離婚時必要的法律援助。


    我專門打聽過,這家偵探公司的老板不愛裝逼,他不在乎委托人要不要離婚,抑或隻是想拿捏證據謀取婚姻關係中的利益最大化。那個人講求實際,不做超出自己工作範圍以外的事,我要找的,就是這種不多事的偵探社老板。我還知道他有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他叫邵駒。


    我選了一個陽光和煦的下午,來到這家偵探公司。它坐落在一個老式居民小區中,位於一樓,有自己獨立的小院落,種了一棵枝繁葉茂的三角梅。樹下支著船木做成的粗獷桌椅,在這兒,我見到了偵探社負責人。


    名為邵駒的男人身材中等,麵目平凡,剪著短短的寸頭,三十歲上下。他穿著短袖襯衫和普藍色中褲,露在外麵的胳膊和腿黝黑且結實,看得出經常出入健身房。大概是因為在自家庭院內,他襯衫上的四個紐扣沒有扣,腳上穿著藍色廉價塑料人字拖,除了一雙眼睛格外有神外,這個男人的長相平淡無奇到極點。


    在我觀察他的同時,邵駒也在觀察我,我們互相打量了半晌,隨後,我推給他一個牛皮紙袋。


    那裏麵是我在姐姐死後便著手搜集的簡報、照片和資料,與此同時,還有一本紅色的定期存折,裏麵有二十萬元。


    每分錢都是姐姐賺的。從當醫學院學生開始,她就有攢錢的習慣,她的收入並沒有外人以為的那麽高,刨除吃穿嚼用,能省下這麽一筆錢,我覺得堪稱奇跡。


    這是她為我存的教育費,她從來對我都憂心忡忡,總是擔心我有朝一日衣食無著,她老強調說我必須學點兒什麽。


    她一定沒想到,這筆錢最後的用途竟然是在這事上。


    “章小姐,你想證明周榮斌在你姐姐生前犯了重婚罪?”邵駒笑了,但他的笑意中帶了明顯的敷衍,“沒用的,你姐已經死了,周榮斌當初的小三現在已經明媒正娶,這事翻出來又有什麽意思?我說你一個殘疾,不,一個小姑娘攢點兒錢不容易,趕緊收起來吧啊。”


    我搖搖頭。


    “那是什麽事?”邵駒笑嘻嘻地問,“你不會是想證明周榮斌現在的那個兒子不是他的種吧?”


    他口氣中的調侃讓我很不喜歡,我飛快寫下:謀殺案,我姐姐死於謀殺。


    邵駒臉上的笑收了回去,他有些驚愕地看著我。


    我用力地寫著:車禍是人為的!


    是的,車禍是人為的。刹車或者油箱一定被人動過手腳。姐姐一死,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周榮斌與他新娶的太太,要說他們跟這事沒關係,我絕對不相信。


    可那起車禍早已蓋棺定論為交通意外,我手上沒有任何證據,我有的隻是我相信姐姐死得冤。


    然而我相信又有什麽用?在這件事上,所有的同情早已煙消雲散,人們通常隻會佯裝悲痛地對我說一句“真可憐”或“真遺憾”,沒人會有耐性聽一個啞巴“說”她的懷疑。


    眼前名為邵駒的私家偵探沉吟片刻後,果斷地擺手說:“不好意思,章小姐,我不是執法人員,你要擊鼓鳴冤得上公安局,實在不行,你哪怕找報社媒體、上網掛微博都成。我這裏,說白了就是一個幫人盯梢賺點兒小錢的地兒,你這麽大的事,我真幫不上忙。”


    我早料到他會如此,遂安靜地把存折推到他眼前。


    邵駒表情有些尷尬,笑著說:“章小姐,我不缺這點兒錢……”


    他還沒說完,我又低頭從包包裏掏出一份房產證,壓到存折上。


    那是我已故的父母親留下的唯一值錢的東西,他們那代人趕上了集體分房的好時光。照這個城市日新月異的房價,這套位於老城區的商品房若脫手,價格當在一百五十萬元以上。


    邵駒的眉毛終於不自覺地跳了下。


    我冷漠地注視著他,我知道今天的物質籌碼已經給得夠多,接下來需要加點兒情感籌碼了。於是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眼眶立即泛紅。我從來就知道我的相貌與淚眼婆娑這種示弱的表情出奇地相配。那是屬於女性範疇的柔弱無助,再加上我是個啞巴,這種悲苦便顯得越發有根有據,它還可能頃刻間將邵駒置於施加援手的強勢一方——我想,這大概能滿足他的男性虛榮心。


    邵駒果然不自覺地目光轉柔,盡管他臉上還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可我知道此人的心理防線已經鬆動。我再接再厲,眼巴巴地看著他,拿筆在紙上飛快地寫:我隻有一個姐姐,我不能看著她不明不白地死去,邵先生,求求你。


    我來之前調查過邵駒這個人,我知道他來自小城市,是家中長子,從小沒少代替父母照顧和管教下麵的弟妹,他很重手足之情。


    邵駒看到我寫的東西,禁不住動容了,他退去油滑的笑臉,換上正經的口氣說:“章小姐,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你要我做的事不在我們偵探社的服務範圍內。這樣好不好,我在市刑警大隊也有戰友,我托人幫你問問,看看能不能重新立案……”


    我“啪”的一下合上本子打斷他,垂下眼瞼,狠狠咬了下唇,讓眼淚刷地流下來。然後我抬起眼看他,重新翻開筆記本,用筆寫道:他們會相信一個啞巴嗎?


    邵駒為難地皺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我流下眼淚,卻飛快地用手背擦掉。我不再糾纏不休,站起來,把桌上的東西收入背包,然後朝他微微鞠躬,快步轉身離開。


    我數著我的腳步,我想我不能走得太快,可也不能走得太慢,我在心裏計算著時間。就在我快走出偵探公司所在的小區時,身後傳來邵駒的聲音:“哎,章小姐,等一下。”


    我到這時才終於鬆了口氣,轉過身,直直看向他。


    邵駒臉上繃緊,大概仍然心存不甘,可人已經跑到我跟前,便由不得他再優柔寡斷。他伸出手,把我特地遺忘的筆記本遞過來,沒好氣地說:“這種小姑娘把戲,往後別再讓我看到。”


    我接過本子,裝作羞愧難當,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


    邵駒表情鬆動,語調稍微緩和了點兒:“算了,你那件事,我也許可以試試,但醜話說在前頭,不管查出來的結果怎樣,你都得冷靜,好嗎?”


    我做出恰當的驚喜的表情,抬眼看他,輕輕地點頭。


    “我的價格不低,可也沒離譜到要你賣房子的地步。把你那房產證收好了,別動不動拿出來。”看到我認罪態度良好,邵駒的口氣已堪稱溫和,“行了,回家等消息吧。這事一有進展我就會通知你。”


    三、殺人動機


    邵駒的調查很快見效,一星期後,他把我找去他的辦公室,聲稱發現了一些線索。


    我是第一次踏進他的地盤: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內一片雜亂,牆壁上、黑板上貼滿了我姐姐車禍的圖片、新聞報道,還有周榮斌的個人資料、周榮斌新娶妻子沈秀娥的照片和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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