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姐姐和周榮斌曾經是公認的金童玉女。”邵駒指著他們的結婚照說,“婚禮在麗晶大酒店舉行,排場很大,來賓眾多,很多人都記憶猶新。”


    我當然記得,在姐姐的婚宴上,她穿著一襲雪白的魚尾婚紗裙,那裙子裁剪得體,將她的身材取長補短,勾勒得柔媚動人。


    可真相是,她本人胸部平坦,常年動刀見血,不苟言笑,跟女性美相關的很多形容詞都用不到她身上。


    為此,她曾經真誠地擔憂過,在嫁給周榮斌後,她曾照著他的喜好改變過自己,穿自己不喜歡的裙裝,描眉塗唇,看上去嫵媚了許多,可我很不喜歡。


    我於是直言不諱地說,她成了一個叫周太太的陌生女人。


    那次姐姐與我不歡而散。


    “你看這裏。”邵駒飛快地翻出幾張照片,同樣是那場婚禮,不同角度,不同場所,相同的是裏麵都有一個年輕女子。


    我微眯眼睛,邵駒指著那個女子說:“看,這就是沈秀娥,她來參加周榮斌的婚禮。據我判斷,她跟周榮斌認識的時間很長。”


    我在筆記本上寫:“請直說。”


    邵駒又翻開另外幾張照片:“這是周榮斌的大學畢業合影,這是他回國創業的聚會,這是他公司上市的慶祝會,每張都有沈秀娥。”


    他用一種平板無波的聲音說:“周榮斌成年後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時刻,沈秀娥都會出現,連他的婚禮也不例外,這說明一個事實,沈秀娥跟周榮斌早已關係匪淺。他們不是朋友,不是故交,而是情人,更直白一點,你姐姐的婚姻中,從來就不是隻有兩個人。”


    我想笑一下的,但奇怪的是,我內在的長期以來與姐姐骨肉相連的某個部分卻控製不住地隱隱作痛。我想起我的姐姐,從來不善言辭的外科女機器人突然塗脂抹粉,突然眉目嫣然,她含笑回眸處居然也有三分嫵媚、三分愛嬌。那時的她春光正好、韶華正盛,這個陌生的姐姐對我說,她愛上了一個男人,她願意為他洗手做羹湯,願意為他從此溫柔如水、小鳥依人。


    我親愛的、血肉相連的姐姐為了一個陌生男人改變自己。她想嫁他,想為他畫眉點唇,想為他生兒育女,想嬌柔博他歡心,想藏拙博他憐惜,古往今來多少女人都落入這樣媚俗的圈套,可她們渾然不覺,甘之如飴。


    閉上眼我還能想起她說過的話,她振振有詞地說:“他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女人,這種感覺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但我更覺得不值。


    我睜開眼,平靜地對邵駒點點頭。邵駒反而有些詫異,假意咳嗽了一下,繼續說:“但周榮斌為何不娶沈秀娥,反倒娶了你姐姐?據我所知,沈秀娥家境雖然一般,但你們家也不見得好。”


    他倒真是實話實說,我笑了笑,在筆記本上寫:“因為當時他更愛我姐姐。”


    邵駒一愣,差點兒就笑了,但我嚴肅地盯著他,在這句話下麵畫了畫線,示意我沒撒謊。


    邵駒挑起眉毛,問:“真的?”


    我肯定地點頭。


    “那可真是……”他皺眉想了想,想不到合適的詞,於是放棄了,大而化之地說,“齊人之福,每個男人都想的,也不算稀奇。”


    是啊,可是每個愛情故事都在教導女孩們愛情是唯一的,真愛是絕對的,這個謊言鋪陳出一係列浪漫的夢想,我姐姐也不幸落網。


    我提醒過她,可是她還是寧願天真。我們姐妹倆從小到大爭執很少,可為了周榮斌,我們差點兒反目。


    “我查過沈秀娥這個人。”邵駒繼續說,“她從小父母離異,跟著母親長大。她母親喜歡打麻將,這點在街坊鄰裏間出了名,很久以前,她因為打麻將輸了很多錢,不得不跟一個男人同居。”


    我在紙上問他:“然後?”


    “沈秀娥父母很早離異,她在單親家庭的環境中長大,缺乏安全感,周榮斌這樣成熟的精英男人就如救命稻草,一旦抓住,她不可能鬆手。所以她有謀殺你姐的動機。”


    “那周榮斌呢?他反而沒動機了?”我沉默了片刻,再度問。


    “從可能性上講,你姐姐一死,他也是獲益者,但他前麵既然想享齊人之福,那麽除掉你姐姐就沒必要了。”邵駒笑了,“你不懂,家裏紅旗不倒才是能耐的體現。”


    我看他,在紙上用力寫:“如果妻妾之間沒法平衡了呢?”


    邵駒笑容一凜,隨即撇嘴說:“那確實麻煩了。”


    四、節哀順變


    又過了兩周,邵駒找到當初姐姐車禍的目擊者。


    我坐上他的車跟他一道去看那個人。一路上邵駒原因不明地保持沉默,我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嘴角緊抿成直線,開車的過程中,他始終雙手握緊方向盤,盯著前方,像隨時準備與劫車的匪徒作鬥爭。


    我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農田,有風,風吹得發絲紛亂。我恍惚想起,多少年前,在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跟姐姐經常手拉手在江邊奔跑,看輪船來來往往穿梭奔忙,看燈火倒映入水中波光瀲灩猶如夢幻。


    可一轉眼我們就長大了,一個開車翻下山崖,另一個為了證明她被謀殺而四處奔走。


    一個人的生命何其渺小,消失便是消失,不在便是不在,猶如陽光下無聲無息蒸發的水珠,誰會記得一顆露水與另一顆露水形狀的不同?


    我的心底忽然浮上一種渴望,像是為了讀取風吹過田野留下的費解密碼,我渴望傾聽的某個聲音在遠處響起,我轉頭,寫下一行字,拿給邵駒。


    邵駒皺眉,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搖頭斷然拒絕:“不行,時間不夠。”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發現眼淚就這麽直直流淌下來,我雙手合十請求邵駒同意我去車禍的出事地點看看。我從來沒去過,所有的事,有關她如何死去的細節,我都隻是自行想象。


    可在臨死的前一刻,她想過什麽?回溯一生的話,她會不會想起我們一同度過的童年?想起我們姐妹從未用語言交流,卻心意相通的少年?想起我們逐漸長大後,漸行漸遠的青年?


    邵駒又一次拿我沒辦法,他厭煩地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卻加快車速,在分岔道上拐向我要去的地點。


    我們很快就到了出事地點。邵駒小心地把車停在路邊,我推開車門,之前被撞毀的欄杆已經修複,山風疾棘,四下蒿草遍野,怪石嶙峋,乍眼望過去,仿佛地底潛伏著不知名的惡獸,須臾之間,便會撲起傷人。


    我閉了閉眼,崖底有人在召喚我,我斷然地跨過欄杆往下走。


    沒走幾步,邵駒從後麵飛快地追上我,拽過我的手臂一拉,怒問:“你下去幹嗎?”


    我聽見她在叫我,她在跟我說話,她低聲呢喃,我必須集中全部心力,才能聽見她那無法用語言傳遞的信息。


    我努力掰開邵駒的手。邵駒愣住了,他呆了幾秒鍾,然後搶先跨行幾步趕到我前麵,回頭惡聲惡氣地對我說:“跟著,照我的腳步走!聽見沒?不聽話摔死了活該!”


    我跟著他往下走,有點兒難,可沒關係。接近底部是一片河灘,邵駒停了下來,回頭看我,目光罕見地有些憐憫。


    我知道就是這裏了,石塊上有擦不去的黑色痕跡,據說當時車子先撞到這兒,然後停下來,很快就油箱漏油,發動機著火,繼而爆炸。


    那時候她已經死了,我知道,她不會有求救無門的恐慌和痛苦,可我也知道,一聲巨響之後,她成為一具焦炭,幸虧她在醫院留下了牙醫記錄,否則人們不能斷定死者是不是她。


    誰還記得曾經有個女人存在過、活動過,在這個我們共同呼吸生存的時空?誰還記得有個女人跟我們一樣會走會跳,她曾經笑靨如花,曾經動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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