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條濕內褲踢到牆角——算是給女服務員的小費吧,我刻薄地心想——然後拉開了旅行包的拉鏈。裏麵除了髒衣服什麽都沒有(我昨天本來打算找家洗衣店的,又給忘了),不過雖然髒好歹是幹的。我穿好衣服,跋涉穿過院子裏破裂的瀝青路麵,朝著汽車旅館的辦公室走去。我的僵屍慢步緩緩提速為僵屍拖步。每次吞咽時我都喉嚨發痛,真是雪上加霜。


    坐辦公桌的是個50歲上下的冷冰冰的鄉下女人,頭上糾纏的紅發活像一座火山。在她的小電視裏,一個談話節目主持人映入眼簾,正與妮可·基德曼聊得火熱。電視上麵是一幅裝框的畫,畫的是耶穌將小狗送給男孩女孩。我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在這個飛機從頭頂直接飛過的鄉下,大家連耶穌基督和聖誕老人都分不清楚。


    “你那夥人已經結賬離開了。”她在登記簿上找到了我的名字,然後說道。她有種地方口音,聽起來像把嚴重走音的班卓琴。“兩小時前走的,說他們要開車到北卡羅來納。”


    “我知道,”我說,“我不再是樂隊的人了。”


    她挑起一條眉毛。


    “曲風不合。”我說。


    她那條眉挑得更高了。


    “我還要再住一晚。”


    “嗯哼,行。現金還是信用卡?”


    我身上有200美元左右現金,但大部分都是預備著在博覽會上買白麵的,於是把我的美國銀行信用卡遞了給她。她撥了號一直等著,電話筒夾在她耳朵和她肉肉的肩膀之間,邊等邊看著電視上的廚房紙廣告,那廚房紙據說連密歇根湖都能吸幹。我跟她一起看著廣告。廣告完畢繼續談話節目,妮可·基德曼身邊多了湯姆·賽立克,這個鄉下女人還夾著電話筒在等。她好像不急,但我急。癢癢又來了,我不好的那條腿開始跳動。剛要放下一段廣告時,那鄉下女人回過神來。她轉了一下椅子,看著窗外俄克拉何馬湛藍的天空,簡單跟電話裏說了幾句,然後掛了電話把信用卡還給我。


    “被拒了。料你也取不出錢來,如果你卡裏還有錢的話。”


    這話真刺耳,但我還是報以最燦爛的微笑。“卡沒問題的。他們出錯了,常有的事。”


    “那你換一家汽車旅館去修正吧。”她說道。(修正!這種大詞居然出自一個鄉下女人之口!)“這條街往前走還有四家,但都不算大。”


    是沒法兒跟這家麗思卡爾頓大酒店相比,我心想,但嘴裏說的是“再試試看”。


    “親愛的,”她說,“看你這模樣我不用試都知道。”


    我打了個噴嚏,扭頭用身上那件查理·丹尼爾斯樂隊的t恤短袖去接。無所謂,反正這衣服最近也沒洗,而且所謂的最近其實不近。“這話什麽意思?”


    “我跟我第一任丈夫離了婚,因為他和他兩兄弟都吸可卡因上了癮。無意冒犯,但我一看就知道。昨晚的錢已經付過了,用的是樂隊的信用卡,不過既然你現在單飛了,請1點鍾退房。”


    “門上寫著3點。”


    她拿劈了一塊的指甲,指著日曆左邊的一個標誌,那日曆上畫著“送犬耶穌”:州際博覽會期間,9月25日至10月4日,“逷”房時間為下午1點。


    “‘退房’寫錯了,”我說,“你得修正一下。”


    她瞟了一眼,然後看回我。“是錯了,不過時間那部分用不著修正。”她瞥了一眼手表。“你還剩一個半小時。別逼我報警,親愛的。州際博覽會期間,他們比新鮮狗糞上飛的蒼蠅還多,一叫人就到。”


    “瞎扯淡。”我說。


    那是一段我記憶模糊的歲月,但她的回答我卻記得清晰,就像她兩分鍾前在我耳邊說過一樣:“嗯哼,親愛的,現實如此。”


    然後她轉頭去看電視,有個傻瓜在跳踢踏舞。


    我不打算白天去買白粉,州際博覽會上也不行,所以我在展會旅舍一直待到1點半(純粹為了氣那個鄉下女人)。然後一手抓著旅行包,一手抓著吉他盒,步行出發。我在德士古加油站停下來,那是北底特律大道和南底特律大道的連接處。當時我已經隻能歪著身子跛行了,屁股跟著心跳一起抽動。我找了個男廁,弄好針頭,把一半兒存貨注射進了我左胳膊的凹處,隨即渾身舒泰。喉嚨和左腿的痛感慢慢消退。


    1984年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我左邊那條好腿變成了壞腿。我騎著川崎摩托,對麵一個老混蛋駕駛著一輛遊艇那麽大的雪佛蘭轎車迎麵朝我開過來。他開進了我這條車道,我隻有兩個選擇:要麽駛入路肩,要麽正麵碰撞。我做出了最直接的選擇,安然避過那個混蛋。但我錯就錯在想以40邁的速度開回大路上。給所有新摩托司機一個忠告:以40邁的速度在礫石路麵上轉彎是絕對行不通的。我從車上摔下來,腿骨折了五處,屁股也粉碎性骨折。此後不久,我就發現了嗎啡的樂趣。


    腿感覺好點兒了,發癢抽搐的感覺也暫時沒有了,我又能振作一下從加油站繼續往前走。等我來到灰狗長途大巴終點站的時候,我問自己為什麽跟了凱利·範·多恩和他的破爛鄉村樂隊那麽久。唱一些哭哭啼啼的民謠(還是c調的,我的老天爺)根本不是我該幹的事兒。我是一個搖滾歌手,不是個鄉巴佬。


    我買了第二天中午去芝加哥的大巴車票,也因此有權把我的旅行包和吉布森sg吉他——那是我唯一值錢的家當了——寄存在行李寄存間。車票花了我29美元。我坐在洗手間隔間的馬桶上把剩下的算了算。剩159美元,跟我估計的差不多。感覺前途光明了起來。我肯定能在博覽會買到白麵,找到地方爽一把——可能是當地收容所,也可能是戶外——明天我就坐灰狗大巴去芝加哥。跟大多數大城市一樣,那兒有個音樂人交流處,表演者坐在一起,講講笑話,聊聊八卦,找演出機會。對於某些音樂人來說,機會不好找(比如手風琴手),但樂隊總在找能勝任的節奏吉他手,而我比勝任還強那麽一丁點兒。到1992年,如果有人點名要我的話,我都能彈主音了,當然前提是我沒有嗑藥上腦。關鍵就是要在凱利·範·多恩放話說我這人靠不住之前,趕到芝加哥找到演出機會,那個醉鬼真有可能這麽做。


    天黑前還有六個小時要打發,把我剩下的貨全注射了,打進了最管用的地方。完事兒後,我在報攤買了一本平裝的西部小說,坐在長凳上,書翻到中間某處,我打起盹兒來。當我連打幾個噴嚏醒來時,已經是7點鍾,白色閃電樂隊前節奏吉他手是時候出發找貨了。


    我到博覽會的時候,夕陽在西方是橙色的一條線。雖然我想盡可能省下錢去買那個,但我還是揮霍了點兒錢坐了出租車,因為我感覺實在不怎麽好。不是通常那種藥力過後的發癢和抽搐。喉嚨痛又來了。耳中有種高聲、酸痛的嗡鳴,我感覺渾身發燙。我跟自己說發燙是正常的,因為那晚真他媽熱。而其他症狀,我確信隻要睡六七個小時就能不藥而愈。我在長途車上就能補覺。我想在重新加入搖滾大軍前盡可能恢複到最佳狀況。


    我繞過博覽會正門,因為隻有白癡才會在工藝品展或牲畜展場上找人買海洛因。後麵是貝爾遊樂園的入口。塔爾薩州際博覽會的這個部分現在已經沒了,但在1992年9月,貝爾遊樂園可是人山人海嘈雜非凡,兩列過山車——木製的芝果過山車和更現代的野貓過山車——都呼嘯不停,每個急轉彎和奪命俯衝之後都是一陣歡快的尖叫。水中滑梯、喜馬拉雅大轉盤和幻影鬼屋前都排著長長的隊。


    我目不斜視,穿過小吃鋪子,漫不經心地沿著遊樂園往下走,炸麵團和烤腸的氣味通常很誘人,但此刻卻讓我有點兒反胃。在“投球到你贏為止”的攤前,我看到有個家夥賊眉鼠眼有點兒像,不過當我靠近的時候,卻察覺出了緝毒警察的氣場。他穿的t恤衫上印著“可卡因!鬥士的早餐!”,感覺這意圖未免太明顯。我繼續走,穿過靶場、木瓶擲球、彈球機和命運之輪。我感覺越來越糟,皮膚越來越燙,耳鳴越來越響。喉嚨太痛,每咽一下唾沫,我都會痛得齜牙咧嘴。


    前方是一個精心設計的迷你高爾夫球場。裏麵大部分是歡笑的青少年。我大概已經到了中心。哪裏有晚上出來取樂的年輕人,哪裏就有商販出沒為他們錦上添花。沒錯,果然有兩個家夥看上去有那麽點兒意思。從他們閃爍的眼睛和常年不洗的頭發你就能認出來。


    遊樂場到頭是迷你高爾夫球場後麵的t字路口,一條回到展場,另一條去賽道。這兩個地方我都沒心思去,但我一直聽到右邊有一種奇怪的電流劈啪聲,然後是掌聲、笑聲和歡呼聲。我走近路口,才發現每次劈啪聲都伴隨著明亮的藍色閃光,讓我想起閃電。確切地說,是天蓋的閃電。我已經好多年沒想起它了。不管那裏玩的是什麽戲法,反正人是吸引了不少。我覺得晚點兒再去高爾夫球場找那些毒販子也不遲。這種人在關霓虹燈前絕對不會走,而且我想看看是誰在這個炎熱晴朗的俄克拉何馬之夜製造閃電。


    一個經過擴音器放大的聲音叫道:“現在你已經看到了我的閃電發生器,我向你保證這是舉世無雙的。接下來我給你們展示一下你隻要花一張亞曆山大·漢密爾頓(即10美元)就能買到的神奇畫像;先來一次絕佳的演示,然後我會開放電力工作室,給你拍攝一輩子隻能見到一次的畫像!但我需要一名誌願者,這樣你就能看到花這10美元你能得到什麽了,這是你最值得花的10美元!有沒有誌願者?哪位上台給我做誌願者?我向你保證,這絕對安全!來吧,夥計們,我聽說俄克拉何馬人民的勇氣聞名全美!”


    舞台高出平地,台前有規模相當大的觀眾,約五六十人。畫布背景6英尺寬,至少有20英尺高。上麵是一張幾乎和電影屏幕一樣大的照片。照片裏是一個年輕的美麗女子站在舞池裏。她的黑發卷了又卷,堆在她的頭頂上,起碼得花好幾個小時才能編成那個樣子。穿著一件低胸露肩晚禮服,雙峰美妙曲線畢露。她戴著鑽石耳環,塗著血紅色的口紅。


    巨幅舞池女郎前麵是一架老式相機,19世紀那種立在三腳架上,還帶黑色簾子,攝影師可以把頭伸進去的樣式。根據相機擺放的位置,它隻能拍到舞池女郎膝蓋以下的部分。旁邊的柱子上是一盤閃光粉。身著黑西裝、頭戴大禮帽的戲法大師一手輕輕搭在相機上,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這些都清清楚楚,但後麵發生的事情我記得的內容就不大可靠了——我坦然承認。我依舊吸毒,兩年前就落進針頭注射的深淵,起初隻是皮下注射,但越來越多的是靜脈注射。我營養不良外加體重過輕。除此之外,我還發著燒。是流感,而且來勢凶猛。那天早晨起床,我覺得自己隻是像往常一樣因為吸海洛因而抽鼻子,頂多是感冒而已,但是當我看到那台老式三腳架相機旁,印著“閃電畫像”的巨幅少女背景前的查爾斯·雅各布斯時,我覺得我正活在夢裏。看到老牧師我並不驚訝,他兩鬢生了少許白發,嘴角周圍出了道道細紋。如果我已故的母親和姐姐與他同台,裝扮成花花公子的兔女郎跟他搭檔,我都不會感到驚訝。


    幾個男生舉手來響應雅各布斯,要做誌願者,但雅各布斯指著肩膀後麵的巨幅美女,笑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家夥一身是膽,但你們穿低胸禮服恐怕沒一個好看的。”


    大家對此報以友好的笑聲。


    “我需要一名女性誌願者,”那個在我兒時給我展示太平湖的家夥說道,“我需要一個漂亮的姑娘!一個漂亮的‘搶先之州’[3]的姑娘!你們怎麽看?讚成嗎?”


    大家用力鼓掌表示他們無比讚成。雅各布斯此時心裏肯定有了人選,他用無線話筒指著前排的某個人。“小姐,你怎麽樣?你就是那個人見人愛的漂亮姑娘!”


    我當時在後麵,但是前麵的人群仿佛為我一分為二,仿佛我有排山倒海的魔力。很可能我隻是用肘推著一點一點往前麵擠,但我沒記得這段,要是有人往回擠我,我也完全不記得了。我似乎是往前漂的。所有的色彩都更加鮮豔,旋轉木馬的嘟嘟笛聲和芝果過山車傳來的尖叫聲也放大了。我耳邊的嗡鳴已經升級有調子的鈴聲:g7,我感覺是。我從香水、須後水和折扣店裏廉價發膠混雜而成的香味氣場中穿過。


    那位漂亮的俄克拉何馬女郎還在推辭,但是她的朋友們可不答應。他們把她推向前,她登上了舞台左側的台階,牛仔裙磨邊的裙裾下曬黑的大腿時隱時現。裙子的上麵是一件綠色的罩衫,上麵高到脖子,下麵卻俏皮地露著一英寸肚子。她有一頭長長的金色秀發。有幾個男人吹起口哨來。


    “每一個漂亮姑娘都自帶正電荷!”雅各布斯告訴眾人,然後摘下高帽。我看見他拿帽子的手緊緊攥著。那一刻,我有一種自離開天蓋後再沒有過的感覺:我的胳膊上雞皮疙瘩四起,我頸背上的毛發豎起來,空氣沉沉地壓著我的肺部。然後,相機旁邊托盤上有東西爆炸了,但肯定不是閃光粉,帆布背景上亮起一道耀眼的藍色眩光。畫布上晚禮服女郎的臉模糊了。眩光退去的時候我看到——或是以為看到——她原來的位置上出現的是九小時前把我從展會旅舍裏趕出去的那個50歲左右的鄉下女人。然後那個穿著低胸亮晶晶禮服的姑娘又回來了。


    眾人驚呼叫絕,我也一樣……但並沒有大吃一驚。雅各布斯牧師隻是故技重演罷了。他摟著那姑娘,讓她把臉轉向我們,我也沒有感到吃驚,不過那一刻,我以為她是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重回16歲,緊張兮兮擔心懷孕。阿斯特麗德有時朝我嘴裏吹她抽的弗吉尼亞牌香煙,讓我亢奮不已,久久不退。


    幻覺過後,她又變回了那個俄克拉何馬女郎,從農場過來,準備晚上消遣一下。


    雅各布斯的助手,一個滿臉青春痘、發型不佳的小夥子,拿著一把普通的木椅子跑出來,把它放在攝像機前,然後故意做了一個給雅各布斯外衣撣灰塵的滑稽動作。“坐下,親愛的,”雅各布斯邊說邊引女郎坐到椅子上,“我保證你會有一個驚奇而美好的時光。”


    他揚了揚眉毛和他的年輕助手做了一個觸電發抖的動作。觀眾大笑起來。雅各布斯的雙眼注意到了在第一排的我,眼睛移開,又回到我身上。考慮了一秒,然後又移走。


    “會痛嗎?”女郎問道,我現在看清了,她一點兒都不像阿斯特麗德。當然不會。她比我的初戀女友要年輕得多……無論阿斯特麗德人在何處,此刻估計也已經嫁人並從了夫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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