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神諭!”一個男人喊道,舉起雙手十指向天(向天不好說,至少是向帳篷頂)。


    “上帝告知我,我還有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為他人減輕負擔和苦痛。他來到我夢中,讓我戴上另一枚戒指,一枚能代表我通過上帝的聖言和他兒子耶穌基督的訓誡,與上帝的垂訓相結合的戒指。我當時在菲尼克斯,在一個不信神的嘉年華秀工作,上帝讓我走進沙漠,不帶水和食物,就像每個《聖經·舊約全書》中的朝聖者那樣在路上走。他告訴我,在荒原裏,我會找到象征我第二段也是最後一段婚姻的戒指。他告訴我,隻要我忠於這段婚姻,我就能與我的妻兒在天堂團聚,而我們真正的婚姻將在他的聖座和聖光下重新變得神聖。”


    哭泣與失聲叫喊越來越多。一位穿著齊整套裝、褐黑色長筒襪、時髦低跟鞋的女人,直接在過道跪下,用一種仿佛隻有元音的語言在做見證。她身邊的男人,可能是丈夫或男友,跪在她身邊,用手在地上幫她墊著頭,溫柔微笑,鼓勵著她。


    “他一句真話都沒說。”我說道。我都震驚了。“每個字都是謊言。他們應該能聽出來。”


    但他們沒聽出來,而且休也沒聽見我的話。他目瞪口呆,動彈不得。帳篷裏歡聲雷動,雅各布斯的聲音蓋過了他們的“和撒那”讚美上帝之聲,仰仗的是電流(和無線麥克風)。


    “我走了一整天。我翻找垃圾箱裏別人吃剩的食物來果腹,喝別人丟棄在路邊的半瓶可樂。然後上帝讓我離開那條路,盡管黑夜即將來臨,而且大有比我經驗豐富的旅行者死在那個沙漠裏,但我還是照做了。”


    我心想,估計是走到郊區去了吧。或許是走到斯科茨代爾北部去了,那裏是富人住的地方。


    “夜色漆黑,烏雲密布,星辰遁跡。但是午夜剛過,烏雲便散去,一縷月光灑向石堆。我朝石堆走去,在石堆下麵我發現了……這個。”


    他舉起右手,無名指上戴著另一枚厚重的金戒指。觀眾席爆發出陣陣掌聲和聲聲“哈利路亞”。我一直試圖搞明白怎麽回事,但就是做不到。這些人都慣於通過電腦和朋友保持聯係、獲取當日新聞,也對氣象衛星和肺移植習以為常,他們的壽命估計能比他們的曾祖父母長三四十年。然而這些人卻會上這種故事的當,聖誕老人和牙仙都比這種故事顯得真實可信。雅各布斯給他們喂的是鬼話,而他們卻非常享受。有個想法令我不安,或許雅各布斯對此也很享受,這就更糟了。這不是我在哈洛鎮認識的那個人,也不是那晚在塔爾薩留宿我的那個,盡管一想到他是如何對待凱茜·莫爾斯那迷茫而心碎的農民父親的,我就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當時就已經往這個方向發展了。


    我不知他是否憎惡這些人,但我想他對他們一定是鄙夷的。


    或許也不盡然。也許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人,他在乎的就隻是表演過後在募款籃子裏的東西。


    與此同時,他還在繼續做見證。他還在說話,樂隊開始演奏起來,進一步煽動觀眾的情緒。知更鳥唱詩班擺動著身體,一直鼓掌打拍,觀眾紛紛加入。


    雅各布斯談及他第一次使用他這兩枚婚戒(一段世俗婚姻和一段神聖婚姻)給人療傷時的猶豫不決。談及他意識到上帝要借他之手,廣布大愛,治療惠及更廣大的群眾。談到他跪地不起無比痛苦,一再宣稱他無法擔此重任。上帝回複他說,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會賜他這兩枚戒指了。雅各布斯描述得好像他和上帝在天堂吸煙室針對這些問題促膝長談一樣,沒準兒還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看著天堂裏延綿起伏的遠山。


    我厭惡他現在的樣子,那張如教書先生般的尖嘴猴腮的臉,還有他眼光中閃爍的幽藍,也憎惡他那黑色的外套。在嘉年華會上,這種外套被稱為“走秀夾克”。這是我在貝爾遊樂園裏跟雅各布斯合作“閃電畫像”時學來的。


    “讓我們一起祈禱,好嗎?”雅各布斯問道,他雙膝跪地,仿佛因為疼痛而眯了一下眼。是風濕病還是關節炎?“丹尼牧師,先給自己治治吧!”我在心裏說。


    於是,又是一陣窸窣的動靜和讚美的低語,場上信眾也紛紛跪地。我們這些站在帳篷的後麵的人也照做了。我幾乎要抗拒——連我這種墮落的衛理公會派教徒都能嗅到整件事裏作秀瀆神的味道——然而此刻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吸引他的注意,就像在塔爾薩那次一樣。


    “他好歹救過你的命,”我心想,“救命之恩不能忘。”


    是啊,之後這些年都是幸福美好。我閉上眼,不是祈禱而是困惑。真希望我沒來這裏,但也真的別無選擇。這不是第一次了,我後悔當初聯係上喬治婭·唐林那精通電腦的女兒。


    但已經太遲了。


    丹尼牧師不僅為在場的人祈禱,也為那些臥病在家無法到場的人祈禱。他為那些善男信女而祈禱,為美利堅合眾國而祈禱,祈禱上帝將智慧賜給美利堅的領袖。然後他著手辦正事了,他祈禱上帝通過他的手和聖戒治愈患者,因為這是上帝屬意的。


    樂隊繼續演奏著。


    “你們之中有沒有要被治愈的人?”他問道,一臉痛苦地掙紮起身。阿爾·斯坦珀上前想扶他,不過雅各布斯揮手讓他退下。“你們之中有沒有希望卸下重擔、免除病痛的人?”


    信眾大聲附和說有。前兩排的坐輪椅的和慢性病患者都為他如癡如醉。後麵幾排的人也是如此,他們之中許多人形容枯槁,看起來病入膏肓。有打著繃帶的,有身體畸形的,有戴氧氣麵罩的,有肢體不全的,還有拄著支架的。也有不停痙攣和顫抖的人,仿佛他們麻痹受損的大腦開著不懷好意的玩笑。


    戴文娜和知更鳥唱詩班開始唱《耶穌喊你上前》,歌聲猶如春風溫柔拂過沙漠。穿著齊整的牛仔褲、白襯衫、綠色背心的接待員魔幻般出現。有人開始將那些懷揣康複期望的人在中間過道排成一列。其他穿綠背心的人——相當多——拿著裙撐一樣大的柳條編織的募款箱四處穿行。我聽見零星的錢幣的叮當聲此起彼伏,但大多數人是往裏頭扔鈔票——作秀的人管這叫“真家夥”。那個講異國語言的女人在不知是男友還是丈夫的攙扶下坐回折疊椅上。她的頭發鬆散地垂在那泛著紅暈的兩頰旁邊,外衣上滿是灰塵。


    我也覺得自己滿身是灰,不過我期待的好戲這才開始。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法國比克筆。上麵已經記了幾條,一些是我查到的,更多的是出於布裏安娜·唐林的幫助。


    “你在做什麽?”休低聲問我。


    我搖了搖頭。治療即將開始,我在丹尼牧師的網站上看了太多錄像,早就了如指掌。“這太老套了!”布裏看過幾段視頻後這麽說。


    一個女人搖著輪椅上前。雅各布斯問她的名字,然後將麥克風對著她的嘴。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她名叫羅伊娜·米圖爾,一位從得梅因來的教師,因為重度關節炎而無法行走。


    我把她的名字記在筆記本上,上一個是一個月前在阿爾伯克基治愈了脊髓損傷的梅布爾·傑根斯。


    雅各布斯把麥克風插在他那走秀夾克的外口袋裏,雙手握著她的頭,用戒指頂著她的太陽穴,將她的臉抵到他胸前。他兩眼緊閉,口中默默祈禱……又或是哼著什麽兒歌,這我就不得而知了。她突然抽搐起來,雙手向兩側伸出,如同白鳥拍打翅膀。她直直地盯著雅各布斯的臉,瞠目而視,不知出於是驚愕還是電擊後的餘波。


    然後她站了起來。


    眾人放聲“哈利路亞”。她抱住雅各布斯,狂吻他的臉頰,幾個男人將帽子拋到半空,這種場麵除了電影裏我還從未在實際生活中見過。雅各布斯握住她的肩膀,讓她麵朝觀眾——台下人人都萬分激動,我也一樣——然後熟練地掏出麥克風,就像一個作秀老手。


    “羅伊娜,走到你丈夫身邊!”雅各布斯對著麥克風大喊,“走向他吧,每走一步就讚美耶穌一遍!每走一步就讚美耶穌一遍!讚美他的聖名!”


    她踉蹌地走向她的丈夫,伸出雙臂以保持平衡,邊走邊掉眼淚。一個穿著綠背心的接待員推著輪椅緊隨其後,以防她兩腿發軟突然跌倒,然而並沒有。


    這場麵持續了一個小時。音樂從未休止,提著募款大籃子的接待員也沒有停歇。雅各布斯沒能治好每一個人,但我敢說他的工作人員無疑刷爆了那些鄉巴佬的信用卡。很多坐輪椅的人被聖戒接觸後仍無法站立,但有六個人的確做到了。我寫下所有人的名字,劃掉了那些治了跟沒治一個死樣的人。


    一位患白內障的女人聲稱她重見光明了,亮光下,那層奶白色的膜狀物似乎真的不見了;一個人一條彎曲的胳膊可以重新伸直了;一個患有某種心髒缺陷的嬰兒突然不哭了,就像合上開關一樣;一位拄著加拿大式拐杖、垂著頭的男人上前接受治療後扯掉了頸托,拋掉了拐杖;一位身染晚期慢性阻塞性肺病的女人摘掉了氧氣麵罩,聲稱可以自由呼吸了,胸前的負重感也一去不返。


    許多醫治效果可能都無法量化,很有可能其中一些是托兒。比如一個自稱身患胃潰瘍三年的男人,說自己的胃第一次感覺不同了;還有一個患糖尿病的女人,一條腿的膝蓋以下做了截肢,宣稱重新能感覺到雙手和剩下那條腿的腳趾了;還有兩個慢性偏頭痛的患者做見證說頭痛已經消除了,感謝上帝,完全不痛了。


    反正他們報上自己的姓名和家鄉時,我都記下來了。布裏安娜·唐林很在行,她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我想給她提供盡可能多的資料。


    那天晚上,雅各布斯隻摘除了一個腫瘤,那家夥的名字我都懶得寫,因為我看到雅各布斯在使用魔戒前把手快速伸進了走秀夾克裏。他給台下喘著粗氣、欣喜若狂的觀眾所展示的腫瘤在我看來出奇地像超市裏賣的小牛肝。他把腫瘤交給其中一個“綠背心”,那人接過後迅速丟進一個罐子裏,急急忙忙拿走了。


    最後雅各布斯宣布醫治神力當晚已經耗盡。耗沒耗盡我不清楚,不過他看上去是筋疲力盡了,其實是麵無血色。他的臉依然是幹的,但襯衫已經緊貼前胸了。那些沒有得到治療的人不情願地散去(許多無疑會追隨他到下一次複興大會),雅各布斯後退回來,腳底踉蹌了一下。阿爾·斯坦珀伸手抓住他,這次他沒有拒絕。


    “讓我們祈禱吧。”雅各布斯說道。他一時喘不過氣,我難免擔心他當場昏厥或者心力衰竭。“讓我們感謝上帝,我們將重擔給了他。感謝過後,兄弟姊妹們,阿爾和戴文娜,還有知更鳥唱詩班,會用歌聲伴我們退場。”


    這次他沒有試著跪下,但眾人都跪了,包括一些不曾想象有生之年還能跪下的人。傳來衣服的窸窣聲,幾乎把我身邊的嘔吐聲掩蓋住。我回過頭,剛好看到休的格子襯衫消失在帳篷入口處的門簾之間。


    我在15英尺外一個路燈下找到了他,他深深弓著腰,抓著自己的膝蓋。夜晚溫度驟降,他兩腳之間的水坑微微冒汽。我走到休的跟前,他還在狂吐,地上那攤越來越大。我碰碰他胳膊,他猛地一驚,一個趔趄差點兒跌進自己的嘔吐物裏,果真那樣的話,回家途中可要“寶馬雕車香滿路”了。


    他看我時那種慌張神色就像一頭被森林大火包圍的動物。他放鬆下來,直起身子,從後兜裏抽出一條老式牧場主的大手帕,擦了擦嘴。他的手一直顫抖不停,麵容慘白。無疑這一部分是由於路燈發出的強光,但並非全部原因。


    “對不起,傑米。你嚇了我一跳。”


    “我注意到了。”


    “我猜是太熱導致的。我們走吧,你說呢?離開這群人。”


    他開始朝那輛林肯走去。我碰到了他的手肘,他把手肘撤開。不過不完全如此,他其實是緩緩挪開。


    “究竟怎麽回事?”


    他一開始沒有回答,隻是徑直走向停車場的另一端,他那輛從底特律開過來的豪車就停在那裏。我走在他旁邊。他走到車前,把手放在那露水打濕的引擎蓋上,為了舒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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