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彎下腰親吻她的額頭。“好好吃飯,”我說,“好好休息,多做複健,享受你的生活吧。”


    “遵命,長官。”她說道。她看到我背後的雅各布斯已經慢慢爬上門廊的台階,再次跟我四目相對,重複著她之前說的話:“小心點兒。”


    “別擔心。”


    “我怎麽能不擔心。”她看著我的雙眼,滿是真摯的關切。她老了,我也老了,不過病魔驅趕出體內後,我眼前又看見了那個跟哈蒂、卡蘿爾和蘇珊娜一起站在舞台前麵的姑娘,在“鍍玫瑰”演奏《吉人天相》或《納特布什城疆》時擺動著自己的身體;那個我在安全出口下親吻的女孩兒。“我會擔心你的。”


    我跟查理·雅各布斯在門廊會合,我們看著珍妮·諾爾頓的那輛斯巴魯傲虎開往大門,變得越來越小。今天是個冰雪消融的好天氣,雪霽初晴,露出已經開始轉綠的草地。窮人的肥料,我心想,我們以前管春雪叫這個。


    “那兩個女人會把嘴閉嚴實嗎?”雅各布斯問道。


    “會的,”不見得會永遠保密,但至少能堅持到他工作完成,假如果真像他說的離完成已不遠的話,“她們承諾了。”


    “那你呢,傑米?你會信守諾言嗎?”


    “會的。”


    他似乎滿意了:“何不再留一晚?”


    我搖了搖頭:“我在尊盛酒店訂了房間,明天一早的班機。”


    我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裏,就像我那天迫不及待要離開鐵扉公寓一樣。


    我沒說出來,但我確信他心裏明白。


    “隨你,隻要你在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做好準備就行。”


    “查理,你還要啥?要我給你寫書麵保證嗎?我說了會來,就一定會來。”


    “好的。我們這輩子就像一對撞球一樣分分合合,不過快到頭了。到了7月底,最晚到8月中,我們就算兩清了。”


    這一點他說對了。感謝上帝,他是對的。


    當然了,前提是真有上帝。


    即便在辛辛那提轉了一趟飛機,我還是在第二天下午1點之前回到了丹佛——要說時空穿梭,沒有什麽能勝過搭乘一班向西的噴氣式飛機[13]。我打開手機,看到兩條信息:第一條是珍妮發來的,她說她昨晚在上床睡覺前給阿斯特麗德鎖好房門,但是整夜嬰兒監視器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6點半起床時,阿斯特麗德還在昏睡。


    “她起床後吃了一個溏心蛋和兩片吐司。她看起來……我得反複告訴自己這不是幻覺。”


    這是好消息。壞消息是布裏安娜·唐林發來的(現在是布裏安娜·唐林-休斯了),是在我的美聯航班機降落前幾分鍾發來的。“羅伯特·裏瓦德去世了,傑米。我不知道細節。”不過到了當晚,她就打探到了細節。


    有護士告訴布裏,大多數進加德嶺的人就再也出不來了。丹尼牧師的確治愈了他的肌肉萎縮症。他們在他房裏找到了他的屍體,懸在他用牛仔褲打的套索上。他留下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我總看見那些死人,那條隊沒有盡頭。”


    xii 禁書/我的緬因假期/瑪麗·費伊的悲劇/暴風雨來臨時


    大概六周之後,我收到了來自前研究搭檔的一封信。


    收件人:傑米


    寄件人:布裏


    主題:僅供參考


    你去過紐約上州的雅各布斯家後,在一封郵件裏說他提到過《蠕蟲的秘密》(de vermis mysteriis)這本書。這書名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很可能是因為我高中拉丁文的水平剛好夠用,我知道這書名翻譯過來就是“蠕蟲的秘密”。我想在深入調查雅各布斯方麵,我已經積習難改,因為我在上麵投入了很多心力。補充一句,我沒有告訴我的丈夫,因為他相信我已經把雅各布斯的一切拋諸腦後。


    無論如何,這是件沉重的事。根據天主教派,《蠕蟲的秘密》是六大禁書之一。這六本書統稱“魔典”。其他的五本分別是《阿波羅尼奧斯之書》(他在基督在世時期是一個醫生)、《阿爾貝特·馮博爾斯塔之書》(咒語、護身符、與死者對話)、《雷蒙蓋頓》、《所羅門之鑰》(據傳是出自所羅門王手筆),還有《賢者之誌》。最後一本,與《蠕蟲的秘密》一道被認為是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虛構古卷《死靈之書》的原型。


    除了《蠕蟲的秘密》外,所有的禁書都有版本流傳。根據維基百科,天主教派的秘密使者在19世紀20世紀之交已經燒毀大量《蠕蟲的秘密》,隻留下六七本存世。(順帶一提,教皇的手下現在拒絕承認有這本書存在。)剩下幾本已經下落不明,據推測已被銷毀或者是被私人收藏家所有。


    傑米,所有的禁書都在講力量,以及如何通過煉金術(我們現在所謂“科學”)、數學和某些齷齪的秘術法式來獲取力量。這些很可能都是屁話,但它讓我感到不安——你曾跟我說過雅各布斯終其一生研究電的現象,從他在醫治上取得的成就看來,我不得不認為他可能已經掌握某種神奇的力量。這讓我想起一句古老的箴言:“騎虎難下。”


    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供你參考。


    第一,直到17世紀中葉,天主教徒一旦被發現在研究“宇宙驅動力”就要被逐出教會。


    第二,維基百科聲稱——雖然沒有參考資料證實,我得補充一下——多數人記得出自洛夫克拉夫特虛構的《死靈之書》的那個對句,其實是從《蠕蟲的秘密》上抄來的(他看過這本書,卻不曾擁有過,因為他窮困潦倒無力購買這種稀世之寶)。這個對句是:“那永恒長眠的並非亡者,在奇妙的萬古之中,即便死亡亦會消逝。”這讓我噩夢連連。我沒在開玩笑。


    有時你把查爾斯·丹尼爾·雅各布斯叫作“我的第五先生”。傑米,我希望你跟他已經兩不相欠。曾幾何時我對這些一笑了之,但曾幾何時我也認為複興大會上的治療奇跡全是扯淡。


    找時間給我打個電話,好嗎?告訴我,雅各布斯的一切對你而言都已成過去。


    摯愛,不曾改變的,


    布裏


    我把這封信打印出來,讀了不下兩次。然後我上網查了《蠕蟲的秘密》,找到了布裏在信中告訴我的一切,還有一件事她沒說。一個叫作“魔法與咒語的黑暗古卷”的古書籍研究博客中,有人稱,路德維希·普林那部遭到查禁的古卷是“人類寫下的最危險的書”。


    我離開公寓,走了一條街去買了一包煙,這是自從大學期間我跟煙草的一段露水情緣後,第一次自己買煙。我的樓裏禁止吸煙,所以我坐在台階上把煙點著。我吸第一口的時候就咳了出來,腦袋像進水了一樣,我心想,要不是查理的介入,這玩意兒就把阿斯特麗德給弄死了。


    是的,查理和他的奇跡治療。查理就是那個騎虎難下的人。


    出事兒了,阿斯特麗德在我的夢裏這樣說,當時她咧嘴一笑,昔日的甜美卻全蕩然無存。出事兒了,妖母就要來了。


    當雅各布斯把“奧秘電流”注入她的腦中後——牆上有道門,門上覆蓋著常春藤,常春藤都枯死了,她在等待。雅各布斯問“她”指的是誰——“不是你想見的那個”。


    我丟掉煙,心想,我大可以不遵守諾言,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失信。


    話是不錯,但這次不行。這個諾言要遵守。


    我走進房裏,把那盒煙揉成一團扔進郵箱旁邊的垃圾桶裏。走上樓,我給布裏的手機打了電話,本想留言的,但她卻接了。我對她發來郵件表示感謝,然後說我無意再見查爾斯·雅各布斯。撒這謊的時候我全無負罪感,也毫不猶豫。布裏的丈夫說得對,她不應該再跟雅各布斯的一切沾邊兒了。我到時候回緬因州履行諾言的時候,出於同一個原因,我也會對休·耶茨說謊。


    從前,有兩個年輕人愛上彼此,很深,隻有年輕人才能愛得那麽深。幾年後,他們在一個雷電交加的日子在一間破敗的小屋裏做愛了——那麽像維多利亞·霍爾特筆下的愛情小說。許久之後,查爾斯·雅各布斯救了他們倆,讓他們免於為自己的病、癮付出最終代價。我對他的虧欠是雙倍的。我猜你也知道,我本可以不提,不過這樣做會遺漏一個更深層的真相:我自己也好奇。上帝保佑,我想看著他打開潘多拉的盒子,然後偷看一下裏麵。


    “你不會是想用這種蹩腳的方式來告訴我你想退休吧?”休是故作開玩笑的語氣,但眼中充滿顧慮。


    “當然不是。我隻想要兩個月假。或許六周就好,要是我感覺無聊就提前回來。我想趁我還能走動,回緬因州跟家人聚聚。我都一把年紀了。”


    我沒有打算在緬因州見親人。他們一如既往,離山羊山近得不能再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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