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掙紮著從沙發起來,我上前想扶他,他揮手讓我走開:“你何不問問,一個聰明的小男孩兒為什麽長大後如此愚蠢?!至少我失去妻兒的時候,沒有選擇吸毒。”


    “你有你的‘奧秘電流’,那就是你的毒品。”


    “謝謝你寶貴的見解,這個談話沒有任何意義,咱們就到此為止好嗎?二樓好些房間已經整理好,總有一間合你口味。午餐我想要一份雞蛋沙拉三明治,一杯脫脂牛奶,一個葡萄幹麥片曲奇。醫生說粗糧對我的腸道好。”


    “查理——”


    “不要說了,”他說完蹣跚地走向電梯,“很快你就會知道一切。在此之前,你自命清高的審判還是留給你自己吧。午餐是中午。把東西拿進庫珀套房。”


    他把我一人留在原地,那一刻我震驚得說不出一個字。


    三天過去了。


    外麵熱得發燙,持續不斷的濕氣讓地平線都模糊了,度假村裏麵卻涼爽而舒適。我給大家做飯,他第二個晚上下來跟我共進晚餐,其他時候他都在套房裏獨自進餐。當我進房送飯時,發現電視聲音大到刺耳的地步,看來他的聽覺也走下坡路了。他看上去尤其喜歡天氣頻道。我敲門的時候,他總是先關掉電視再讓我進去。


    那段日子我就像是在上實用護理入門課一樣。他早上還能自己脫衣服,自己開水龍頭洗澡——浴室裏有張殘疾人用的淋浴椅,供他坐下來打肥皂和衝洗。我坐在他床上,等他叫我。等他叫我之後,我會關水,扶他出來,給他擦身。他的身體狀況,跟他做衛理公會牧師的時候和他表演嘉年華秀的時候完全不能比了。他凸起的髖骨就像感恩節拔毛火雞的骨架子;每根肋骨下麵都有一道影子;屁股不比餅幹大多少。我扶他回床上時發現,因為中風,他右半邊身子都往下塌。


    我幫他塗扶他林藥膏來緩解酸痛,然後給他取藥,他的藥片放在一個塑料盒子裏,裏麵分出很多小格子,就像鋼琴上的琴鍵一樣多。等他吃完了藥,如果扶他林開始管用的話,他就能自己穿衣服——除了沒法兒給右腳穿襪子之外。所以必須我來幫他穿,不過我總是等到他自己穿好四角褲之後才幫他穿。我可不想跟他的裸體麵對麵。


    “行了,”等襪子拉到他骨瘦如柴的腳踝後,他會這麽說,“剩下的我自己來。謝謝你,傑米!”


    他總會說謝謝,隻要門一關,電視就會接著放。


    那段日子度日如年。度假村的泳池裏水已經抽幹了,在地上走實在太熱。不過有個健身房,當我不讀書的時候(那裏有個不像樣的圖書館,裏麵大多是厄爾·斯坦利·加德納、路易斯·拉穆爾的作品和過期的《讀者文摘》合集),我會開著空調,自己運動。我在跑步機上慢跑,在動感單車上騎行,在樓梯機上爬樓梯和舉啞鈴。


    我住處的電視隻能收到8號頻道,而且信號很差,畫麵模糊慘不忍睹。落日酒廊的掛牆電視也是這樣。我猜這裏肯定有個衛星接收器,但隻有查理·雅各布斯房裏的電視連上了。我想過問他能不能分享一下信號,但還是沒問。他可能會答應,這樣一來,他就算是滿足我的要求了,而他的饋贈可是有標價的。


    運動是不少了,但睡眠質量還是奇差。我消失多年的夢魘又回來了:死去的家人圍坐在家裏的餐桌前,一個黴爛的生日蛋糕,裏麵生出巨型的蟲子來。


    7月30日,我在早上5點過不久就醒了,好像聽到樓下有動靜。我以為這是在夢裏,於是又躺下來,合上雙眼。我正迷糊欲睡的時候,又來了一陣聲響:像是廚房鍋子碰撞發出聲音,又被止住了。


    我趕忙起床穿上牛仔褲,跑到樓下。廚房裏沒人,但我透過窗戶瞥見有人正通過裝卸處一旁的後樓梯往下走。等我下去的時候,珍妮·諾爾頓剛坐到一個高爾夫電瓶車的方向盤後麵,車上印著山羊山度假村。她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碗,裏麵有四個雞蛋。


    “珍妮!等一下!”


    她嚇了一跳,看到是我,微笑了一下。我願意給她所做的努力打滿分,但這個微笑實在不怎麽好看。她看起來比我上次見她老了10歲,從她的黑眼圈看來,我並不是這裏唯一失眠的人。她不再給自己染發了,她油亮黑發的根部至少有兩英寸是灰白的。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不過這是你自己的責任。碗碟架上擺滿了鍋碗瓢盆,我的手肘撞上了。你媽沒教過你怎麽用洗碗機嗎?”


    回答是沒有,因為我們家從沒有過洗碗機。媽媽教我的是,隻要東西不多,晾晾自然幹就好。但我想聊的不是廚房衛生。


    “你來這兒幹嗎?”


    “我來拿雞蛋。”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她回避我的眼神。“我不能告訴你。我做過保證,其實還簽了協議。”她笑了,卻全無笑意。“恐怕也不會走到上法庭這步,但我還是想信守承諾。我欠他人情,跟你一樣。而且,你馬上就知道了。”


    “我現在就想知道。”


    “傑米,我要走了。他不希望我們說上話。要是被他發現,他會生氣的。我隻想拿幾個雞蛋,再讓我吃麥片或甜甜圈我就得發瘋了。”


    “隻要你的車不是電池沒電,你大可以去雅茅斯的超市,想買多少雞蛋就買多少雞蛋。”


    “完事兒之前我不能走,你也一樣。別問我別的了,我需要遵守諾言。”


    “為了阿斯特麗德。”


    “怎麽說呢……他給了我一大筆錢來做一點點護理工作,多得夠我退休了,不過主要是為了阿斯特麗德,沒錯。”


    “你在這兒的時候,誰來照顧她?最好有人在照顧她。我不管查理怎麽跟你說的,但他治療之後真的有後遺症,而且——”


    “她自有人照顧,你不用擔心。我們圈子裏……有很好的朋友。”


    這次她笑得更濃,也更自然了,至少我確定了一件事。


    “你們是戀人對吧?你和阿斯特麗德?”


    “夥伴。緬因州同性戀婚姻合法化不久之後,我們就擇日領證了。之後她就病了。我隻能跟你說這麽多。我要走了,我不能離開太久。我給你留了足夠的雞蛋,不用擔心。”


    “你為什麽不能離開太久?”


    她搖搖頭,沒看我的眼睛:“我要走了。”


    “我們通話的時候,你就已經在這兒了嗎?”


    “沒有……不過我知道我會來。”


    我看著她開著電瓶車下了山坡,高爾夫小車在鑽石般的晨露上留下了車轍。露珠留不了太久;新的一天才剛開始,現在就已經熱到我手臂和額頭冒汗的地步了。她消失在樹林裏。我知道隻要我往下走,就會找到一條小路。順著小路走,就會找到一間小屋。一個在前塵往事中,我與阿斯特麗德·索德伯格赤身相對的小屋。


    那天早上剛過10點,當我還在讀《斯泰爾斯莊園奇案》(我去世的姐姐最喜歡的小說之一),一樓裏充滿了雅各布斯呼叫按鈕的鈴聲。我起身去庫珀套房,希望不要看到他摔壞了屁股躺在地上。我是多慮了,他穿好了衣服,拄著手杖,望著窗外。當他轉身麵朝我的時候,他的雙眼十分明亮。


    “我想今天可能就是我們的大日子,”他說,“做好準備。”


    然而並不是。我給他送晚餐時——麥片湯和奶酪三明治——沒有電視聲,他不肯開門。他在門裏麵喊讓我走,聽上去就像個任性的孩子。


    “你好歹吃點兒東西,查理。”


    “我隻想靜靜!別管我!”


    大概10點的時候,我又回來一趟,隻想在門外聽聽有沒有電視的聲音。如果有的話,我就問他睡前要不要吃片麵包。電視是關著的,但雅各布斯卻醒著,用耳朵快聾的人才有的那種大嗓門兒在說電話。


    “我準備好之前,不能讓她走!你給我看好了!我花錢雇你就是為了這個,你必須給我辦到!”


    出問題了——好像是珍妮出事兒了,我一開始是這麽認為的。她正在崩潰的邊緣,覺得受夠了,想要去什麽地方。估計是回她跟阿斯特麗德在東部的家,直到我猛然意識到電話另一頭的人可能就是珍妮。這就意味著?腦中唯一想到的就是那個“走”字,查理·雅各布斯這個年紀的人所謂的“走”,往往指的是……


    我離開他的房間,而沒有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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