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進門的時候,我聽到他開始呼喊正等在車裏的司機:“倫納德!抓住他!戴上手套,他說什麽都別回嘴!把他趕出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懷疑他雇傭倫納德的原因就是看中了他製服下那堅硬的肌肉和那雙長得像花椰菜一樣一看就很好戰的耳朵。他比我至少重二十磅,我可不能跟他糾纏在一起。


    然而,根本就沒必要擔心這事。菲利普在門口把我攔了下來,禮貌但不容置疑地通知我,凱瑟琳下了嚴令,不準任何人打擾她。而且她特意提了我的名字。


    倫納德從門口大步走了進來,沃爾夫喘著粗氣緊隨其後。我很清楚這回我沒轍了。沒有了凱瑟琳的支持,我在這兒就沒有任何辦法可想了。就算我用武力擺平了倫納德,沃爾夫也肯定會叫出更多個倫納德來對付我。若我繼續搏鬥的話,恐怕就會被送到局子裏蹲著了,罪名就是暴力闖入他人私宅。


    我本想用這種方式來戰勝沃爾夫,但無疑是失敗了。他比我更有辦法。


    “好吧,”我發著牢騷,“我得回去了。”


    我走出屋子,狠狠摔上身後的門。這門是厚重的實心橡木所製,摔門的聲音頗令我滿意。但我仍不過癮,又摔上了我的車門,用腳狂暴地踩著油門。車像被針刺了的動物一樣,咆哮著猛然加速。這咆哮恰如杜德利·沃爾夫脾氣最壞時發出的噪聲。在齒輪憤怒的相互撞擊聲中,我開到了最高速。


    我至今仍想不通,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一路疾馳狂奔,竟未撞上路邊的任何一棵鑽天楊樹,神奇地一直安然開了回去。我身邊一定有個守護天使。


    但我若真的有個守護天使,這天使也開始打盹了。沒準當我以七十英裏的時速跟警車擦肩而過時,這天使就知道情況超出她控製範圍了。女妖精嚎叫聲般的警笛聲從我車後響起,守護天使恐怕早就被這聲音嚇跑了。


    我靠著路邊繼續開車。但那警官很不友好地把我往路邊逼,這警察一看就是杜德利·沃爾夫找來的。我剛被打斷的暴烈脾氣又上來了,血液裏充滿著腎上腺素。我在這場競速中毫不讓步,還用車逼了逼警車。他很迅速地反應過來,推理出我的態度是對神聖法律的蔑視。接下來的情節就是不顧一切的飆車——被迫靠邊停車——接著是和瑪莫羅奈克附近警局的警官之間的一場“真摯談心”。直到我徹底冷靜下來,恢複自控能力的時候,我才想要做些補救措施,以挽回我造成的惡劣影響。


    但警官可不是那麽好打發的。我用盡渾身解數,才勸誘他把罰金數目降到二十五塊。而周一早晨我被傳喚去法庭的時候,他又拒絕討價還價。


    我現在才意識到,如果當時有千裏眼就好了。如果有某種第六感的巫術,或者是水晶球觀象術能讓我看到沃爾夫宅邸發生的事情,我就能把警官的注意力從我身邊移走。我就能提交一份足以讓警官先生——和我本人——頭發直豎的報告。


    但很遺憾,我沒有那種通靈能力。直到兩星期後我才明白,當我和警察爭論的時候,沃爾夫宅邸裏正有某人忙著狡猾地布局,準備犯下一場獨一無二、精心設計的謀殺案。


    第02章 憎恨死亡的人


    警方、馬裏尼和我經過了詳細調查,最終通過一些目擊者的證據,拚湊出從我離開沃爾夫宅邸之後,那裏發生的一係列驚人事件的概貌。


    我們發現,當門被我摔上後,杜德利·沃爾夫曾轉向他的司機,說:“好了,倫納德,就這樣吧。”


    倫納德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管家接過沃爾夫的大衣和帽子。


    “哈格德醫生和高爾特先生正在等您,”他報告道,“在圖書館裏。”


    沃爾夫愁容滿麵:“哦?哈格德也在?”


    菲利普點點頭:“是的,半小時前他打電話來,說有要緊事見你。我告訴他您一會兒就回來,他就開車過來了。這樣做會不會有什麽不妥,先生?”


    沃爾夫咕噥著,大步走向圖書館的門,手握住門把,停了下來。“還有啊,菲利普,”他補充道,“如果哈特打電話來,就跟他說凱瑟琳不在家,或者說凱瑟琳討厭他,不管什麽都行。如果他到這兒來,不管以什麽理由,都不能讓他進門。如果有麻煩,就喊倫納德幫忙。這是命令,明白?”


    菲利普瞬間就把這一長串命令爛熟於心了。


    “還有,給我拿點喝的過來,”沃爾夫又補充了一句,“我渴了。”


    那個夜晚,暴風雪夾雜著雷暴聲,在沃爾夫宅邸裏嗚咽著。圖書館那兩個人之間的緊張感所產生的持續高壓,都可以被愛迪生電力公司拿來做新能源使用了。這兩位對某些事情的觀點分歧,有如黑白兩色之間的差別。任何一方都覺得另一方的觀點毫無價值,而且兩個人也都毫不隱晦地承認這一點。就算是最富經驗的國際外交專業來調停他們,結果也必定會是失敗。


    他們的意見分歧為何如此之大?隻需看看他們的名頭就明白了。西德尼·哈格德醫生是一位實驗生物學家,而弗蘭西斯·高爾特則是美國靈力研究會的主席。三十五歲的哈格德性格活潑、長相不錯,他相當重視實際研究的證據,是個不折不扣的經驗主義者。他是現代科學研究體係下的終極研究員範本——終極無神論兼懷疑論者。如果你聊天時隻把氣象局預報的天氣告訴他,是無法讓他安心的,他必須要搞懂氣象局使用的數學推導模型,以及那些精確數據是如何計算出來的,然後才會信服。除非你把整個過程都演示給他看,否則他不會相信你的。


    而高爾特的年紀略大一些,個子瘦高,行動敏捷,而且有些害羞。他的理論聽來都很陌生,你甚至會懷疑那是他憑空捏造的,但你絕對不能小看他。他眼鏡後麵那對灰綠色眼睛閃爍著銳利的光,你能從那裏窺視到他機敏狡黠的思維。在他的領域裏,他可是首屈一指的專家。這個領域讓哈格德醫生厭煩不已。而這兩門學科的分界線非常精確,任何科學界無法解釋的事情,都會被劃進另一邊。就像高爾特宣稱的那樣,他研究的都是科學界力所不及之處。他熱愛一切神秘和未知。謎團、不可思議的事件、看似巫術的現象,隻要是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他都無比熱愛。一旦某些事被解釋了(通常是很樸素、很簡單的解釋),他就會立即喪失對相關事情的興趣。


    這兩個人的戰爭一直持續到沃爾夫的出現。他們暫時休戰,達成了和解,因為那個百萬富翁來了。雖然這家夥喜歡看別人爭吵,也絕不在意他們死磕,但他們仍一致認為,在他們的研究資助人麵前,最好還是保持應有的尊敬態度。資助人沃爾夫是隻大老虎,必須順毛捋。


    言歸正傳。沃爾夫當時突然對醫生說道:“高爾特來這裏度周末,是因為他說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向我報告。就像往常一樣,我懷疑他想要更多的研究經費。很明顯,你也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報告——這次又想要什麽呢?更大更新的離心分離機,還是機械心髒?”


    醫生的眼中流露出恐懼神情,沃爾夫馬上明白那猜測正中靶心。他從桌上盒子裏抽出一根大雪茄,剝去了外層的玻璃包裝紙。


    哈格德盡量輕鬆地說:“也許高爾特的心靈感應更有用。我確實需要這些。你提到的那兩個,我都要。而且,我確實有重要的事要報告。”


    沃爾夫有些興趣,但表麵上卻缺乏熱情:“你以前都說過很多次了。但你終究得證明啊。許多時候,你覺得重要的東西未必——”


    “我知道,你想看到奇跡發生,但一個晚上是無法造就奇跡的。以我現在所有的助手和設備來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沃爾夫的怒容和他口中噴出的藍色煙霧,讓他看起來像隻憤怒的惡龍:“除了洛克菲勒研究所之外全國最好的生物實驗室,這都不夠!好吧,那你呢,高爾特。就算我給了你所有你想要的,又能怎麽樣?該死,我已經沒什麽耐心了。我不想再這麽空等下去了。你們怎麽能向我保證我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兩個人瞬時變得像是霜打的茄子。沃爾夫今晚的火氣尤其大。他很清楚,他們根本就無法給出保證。直到現在,哈格德還自信能得到想要的東西。身為一個醫藥研究專家,他很清楚沃爾夫為何如此著急於結果。在別人看來,身為一個動不動就咆哮、一向我行我素且有著輝煌奮鬥史的硬漢,他的內心世界應該是很堅固的,應該是天神般不容動搖。但事實上,他非常懼怕死亡。雖然他從事的是軍火生意,但他收藏的大量槍支彈藥其實都是他強充硬殼的偽裝。他的妻子因凱瑟琳的出生難產而死,從那以後,他就將名聲和脾氣變成他的一層自我防護機製。杜德利·沃爾夫在內心裏承受著無法抵抗的對死亡的恐懼。


    這也是他一係列行為習慣的主要心理學動因。這一動因扭曲著他的言行、他的工作和他的愛好。在其他方麵,這一情況更明顯。由於他對死亡有種狂亂的恐懼,因此,他對死亡的研究相當著迷。他的腦中充塞著稀奇古怪的好奇和執念,他很想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因此寄希望於弗蘭西斯·高爾特的幽鬼冥界研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逃避,或者至少是推遲那最終的死亡,而延長壽命的實驗研究,則是哈格德醫生的主要研究課題。


    沃爾夫用雪茄指著高爾特瘦長的臉龐:“我提供給你的實驗室設備,比哈裏·普萊斯【注1:harry price(1881-1948),最負盛名的靈魂學、靈力研究專家。】在倫敦的實驗室還先進。你擁有全套設備和當今最優秀的技術支持。但你到底研究出個什麽了?你也就揭穿了幾個假靈媒,調查了一打鬼屋,分析了些有趣的人類輝光【注2:human aura,跟氣場的概念相似。】照片,這跟我的目標有什麽關係?你發現了不少你無法解釋的心靈學現象——也沒什麽用嘛。你的幾個文件櫃都塞滿了感覺過敏【注3:對外界一般強度的刺激感受性增高,感覺閾值降低。譬如感到陽光特別刺眼、聲音特別刺耳、隻需輕微觸摸皮膚便感到疼痛難忍。】和靈魂出竅的病例,但這一點也沒用。我還是不知道人死的時候,會有什麽事發生。但你得到的所有證據都是該死的反麵證據。我相當確信人死的時候,一定會有什麽事發生。但是我跟站在這兒的哈格德醫生一樣,對此一無所知。”


    醫生接過管家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我可是真的對此一無所知啊,”他說,“我高度懷疑什麽也不會發生。你想找的證據遲遲不出現,最可能的原因是,那證據根本就不存在。生命就是個生理化學過程,沒其他的了。當你摻和了些玄學進去,這研究就純粹是美好的願望了。”


    高爾特憤怒地咕噥了起來。“我找到了證據,”他反駁道,“非常好的證據。但你絕對不會承認——”


    “什麽證據?”沃爾夫插了一句。


    “祖岡和加內特的案例。他們都足夠可靠,而這案例理所當然地指出——”


    “指出!”沃爾夫鼻孔噴氣,“指出,是啊。但這根本就不夠!”他一拳捶在桌上,“我要的是證明!”他再次用雪茄指著哈格德,握著雪茄的手型仿佛在握著一件致命的殺人武器,“就像你一樣,跟其他所有熱愛研究的科學小子一樣。在你的領域,你是當之無愧的首席專家。然而在相反的領域呢?你將心靈學研究說得一文不值,但你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心靈學研究的實驗。這也叫科學態度!如果有個案例——”


    “但是你的心靈學,”哈格德禁不住反駁起來。他很清楚最好不要跟沃爾夫吵架,但他還是無法抵擋辯論的誘惑,“所有的案例最終都被戳穿了,這些家夥們不是要錢,就是要名,或者兩者都要。”


    弗蘭西斯·高爾特絕不允許這種言論甚囂塵上。他厚厚的眼鏡片後麵,眼睛裏放射著危險的光芒:“你在胡扯!曆史上有過許多不圖錢也不圖名聲,甚至避免在公眾前露麵的靈媒——”


    “我敢打賭你提到的這些家夥們都是既不缺錢,又不缺名聲的靈媒,”哈格德堅稱,“那麽就算假設存在一個誠實可信的靈媒。我也能做出解釋。他們都是精神病患者,被妄想症纏繞著,終日以為自己是先知。隻需要在適當的時候進行一些小小的藥物和精神刺激治療,就能夠戳穿這些謊言。”


    “那羅格、弗萊馬裏昂、祖爾納教授呢?”高爾特挑釁地問道,“這些德高望重的學者都被精神病患者給蒙騙了?”


    哈格德注意到了沃爾夫陰雲密布的臉,心裏直後悔不該扯出這個話題。但他還是架起了槍。“很遺憾,是這樣的,”他堅持自己的觀點,“他們被耍了。柯南·道爾也被耍過。羅格在調查那起案例的時候,兒子剛去世,他低落的情緒影響了他的判斷力。而其他幾位在分析這幾起案例的時候,年紀都已經很大了,他們的判斷力、觀察力和邏輯思維能力都已經大不如前了。神經元結構性的衰退則是由於衰老所導致的——”


    年齡五十多歲——足足大了哈格德有二十歲——的高爾特,把這段話當成了人身攻擊。“那麽你,”他酸溜溜地說,“不會被耍,是不是?”


    哈格德搖了搖頭說:“我可不會這麽說哦。薩斯頓【注:howard thurston(1896-1936),美國魔術大師,魔術三原則的提出者。】曾經在我麵前把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鋸成兩截,我覺得不可思議。但我絕對不會費盡心思去揭露他魔術的秘密。這是娛樂,追根問底就會把這樂子全搞砸了。另外,看魔術之前,大家都已經很清楚這是詭計手法了,那麽再費盡心思地把這其中的秘密想出來,還不夠麻煩的呢。”


    “你很自信你能夠戳穿類似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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