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喝什麽,南茜?”弗洛倫斯問我。我說隻要是她喜歡的就好,她猶豫片刻,要了兩杯蘭姆酒。“我們拿酒到座位去吧。”我們走過房間——地板上有沙,我們行走時,靴子踩出聲響——來到一張放在兩張長椅間的桌子。我們一人坐在一邊,將糖攪入玻璃杯中。


    “這麽說來,你曾經是這裏的常客?”我問弗洛倫斯。


    她點點頭,“我已經很久沒來這裏了……”


    “真的?”


    “從莉蓮過世之前,這裏就有點喧鬧,我沒心情待在這裏……”我注視手中的蘭姆酒,突然有大笑聲從背後的座位傳出,我嚇了一跳。


    一位女孩的聲音傳來,“我說:‘我隻有和朋友才會做那種事,先生。’他說‘埃米莉?佩汀潔說你讓她幹幹了你一小時半’——那是個謊言,不過總之我說:‘和人幹幹是一回事,先生,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你要我去——她’”——說到這裏她必定做了某種手勢——“‘你得付我一大筆錢。’”


    “那他有嗎?”另一個聲音傳來。先講話的人停頓,或許是為了啜一口杯中的酒,她又說:“要是那雜種沒有將手掏進口袋,拿出一枚金鎊放在桌上,像你們希望的那樣冷酷,那就揍我吧……”我看著弗洛倫斯,她微笑著。“她們是妓女,來這裏的女孩有一半是妓女。你介意嗎?”當我自己曾經是位妓女——一位男妓——時,我怎麽會介意?我搖搖頭。


    “你介意嗎?”我問她。


    “不介意,我隻是很遺憾她們得做這種事……”


    我沒有聽她說的話,我太專注於那位妓女的故事。她現在正在說:“我們幹幹了半小時,當著男士麵前輕舔絲絨起來。蘇西帶了一對蕩婦,而且——”


    我看著弗洛倫斯,不禁皺眉,“她們是法國人嗎,還是怎樣?我聽不懂她們說的事。”我真的聽不懂,因為我以前在街上的日子裏,從沒聽過這樣的詞句。我說:“輕舔絲絨:那是什麽意思?聽起來像是會在劇院裏做的事……”


    弗洛倫斯臉紅了,“你不妨試試,不過我想主持人一定會把你給攆出去……”當我還在皺眉的時候,她張開嘴,向我露出舌尖,然後非常迅速地瞥向我的膝上。我從不知道她做過這種事,對此大為吃驚,還非常激動。那就像是雙唇已經沾向我,我感到內褲變濕,雙頰轉成深紅色,還得別開她溫暖的目光,好隱藏我的慌亂。


    我看著吧台的史溫德斯太太,又看著掛在她上方一長排的發亮白鑞杯,再看著撞球台附近的那群人影。過了一會兒之後,我稍微努力地觀察他們。我對弗洛倫斯說:“我以為你說這裏全是陽剛女?那邊有粗漢。”


    “粗漢?你確定嗎?”她轉向我指的地方,和我一同注視打撞球的人。他們極為粗暴,有一半的人穿長褲和背心,頭上頂著犯人般的短發。不過當弗洛倫斯觀察他們時,她笑了,“粗漢?那些不是粗漢!南茜,你怎會那麽想?”


    我眨眨眼再看一次。我開始發覺……他們不是男人,而是女孩;她們是女孩——和我一樣……


    我咽了口口水,“那些女孩,她們過著男人的生活嗎?”


    弗洛倫斯聳聳肩,沒注意到我變得口齒不清,“我相信有些是。大部分都照自己的意願打扮自己,過著容易受到他人注意的生活。”她與我眼神交會,“你知道,我有一個想法,你一定做過這樣的事……”


    “假如我說我認為自己是唯一沒這麽做過的人,你會認為我很蠢嗎?”我問。


    弗洛倫斯的眼神變得溫柔,溫和地說:“你真古怪!你從來沒舔過絲絨——”


    “我沒說自己沒做過,你知道,我隻是不那麽稱呼而已。”


    “那麽,你必定用了獨特的詞句。你似乎從未見過穿長褲的陽剛女。真的,南茜,有時候——有時候我覺得你像是一生下來就長那麽大了——就像在貝殼裏的維納斯畫像一樣……”


    她將一根手指放在杯子旁,抹起一滴加了糖的蘭姆酒,將手指放到唇邊。我覺得自己亦發口齒不清,而我的心突然奇怪地傾向一邊。我用鼻子吸了口氣,再度注視撞球台旁那些穿長褲的陽剛女。


    過了一會兒,我說:“早知道,還是該穿厚棉布長褲來的……”


    弗洛倫斯笑了。


    我們又坐著喝蘭姆酒一會兒,有更多女子抵達,室內更熱更吵,而且彌漫煙味。我到吧台將杯子注滿酒,當我拿著酒杯回到位子時,我發現了安妮、露絲、諾拉,以及另一位女孩,是一位漂亮的金發女孩,她們介紹她是雷蒙小姐。“雷蒙小姐在一家印刷店工作。”安妮說,我得假裝很驚訝聽到這件事。過了約半小時後,她離開去上廁所時,安妮要我們換位子,好讓她能坐在她旁邊。


    她大喊:“快!快!她馬上就回來了!南茜,坐過去!”我坐在弗洛倫斯和牆壁之間,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讓其他女子談天,享受她李子色的大腿抵著我修長大腿帶來的觸壓。每當她轉向我,我感到她的氣息呼在我的臉頰上,又熱又甜,還帶著蘭姆酒的氣味。


    傍晚過去了,我開始覺得從沒度過比這更快樂的夜晚。我看著露絲和諾拉,她們靠在一起哈哈大笑。我注視著安妮,她將手放在雷蒙小姐的肩上,望著她的臉。我看著弗洛倫斯,她微笑著說:“還好嗎,維納斯?”頭發從發夾鬆脫,在領口處散落卷曲的發絲。


    諾拉開始說一個熱心的故事——“今天這位女孩走進我的事務所,聽聽這個……”而我打起哈欠,轉移視線,往那些打撞球的人看去,非常驚訝地發現那些女人全都轉過來盯著我。她們好像在為我爭辯——一個點頭,另一個搖頭,還有一個斜眼看我,甚至刻意將球杆重重摔在地上。我有點不太舒服,或許——誰知道?——我觸犯了某些陽剛女的禮節,頂著短發卻穿著裙子到這裏來。我別開目光,當我再觀看時,其中一位女子離開旁邊的人,有所意圖地朝向我們的座位而來。她是個高大的女子,衣袖卷到手肘的位置,手臂上有個粗糙的刺青,顏色很青,汙濁得厲害,也可能是片瘀傷。她來到我們的隔間,有刺青的手臂放在牆上,傾身和我四目相接。


    她相當大聲地說:“抱歉,甜心,我的夥伴珍妮認為你是那位叫南兒?金恩的女孩,曾和凱蒂?巴特勒一起在音樂廳表演的那個。我賭了一先令說你不是她。你可以解決一下嗎?”


    我迅速環顧桌子。弗洛倫斯和安妮都有點驚訝地抬頭看。諾拉中斷她的故事,微笑說:“我該好好利用這個的,南茜。可能有免費的酒喝了。”雷蒙小姐笑了。沒人相信我可能真的是南兒?金恩,我已經過了五年逃避那段過去的生活,當然會否認我曾經是她,那個從前的自己。


    然而,蘭姆酒加上嶄新未言的溫暖感情在體內運作,就像油潤滑了一把生鏽的鎖。我轉回那位女子,“恐怕你輸了賭局,我就是南兒?金恩。”這是事實,我卻覺得自己冒名頂替——仿佛我剛才說的是:“我就是羅斯伯裏首相1。”我沒有看著弗洛倫斯——盡管用眼角瞧見她的嘴巴張大。我看著刺青女子,給了她一個最穩重的小聳肩。她往後退,拍打著我們的座位,直到座位搖晃,對著她的朋友們大笑大叫。


    1羅斯伯裏首相,一八四七至一九二九年,本名archibald philip primrose,一八八六年繼承家族的伯爵封號,在上議院支持自由黨與社會改革。曾於一八九四至一八九六年擔任英國首相,領導自由黨。


    “珍妮,你贏了!她說她是南兒?金恩!”


    聽到她的話,撞球台的那群人大叫一聲,半個房間都變安靜了。鄰座的妓女們站起來看我,我聽見“南兒?金恩,南兒?金恩就在那裏!”的話語在每桌低聲回蕩。剌青陽剛女的朋友——珍妮——走了過來,向我伸出手。


    她說:“金恩小姐,你一進來我就知道是你。過去看你和巴特勒小姐在楷模劇院表演,讓我非常快樂!”


    “你過獎了。”我握著她的手。當我這麽做的時候,目光和弗洛倫斯交會。


    她問:“南茜,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真的表演過?為什麽不說?”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搖搖頭,打量著我。


    珍妮聽見她的話,“你該不會說,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大明星吧?”


    “我們不知道她是明星。”安妮說。


    “她和凱蒂?巴特勒——完美的組合!從來沒有一對風流小生像她們一樣……”


    “風流小生!”弗洛倫斯說。


    珍妮接話:“當然。”然後又說:“嗯,等一下——我想有個東西該給大家看一下,來……”她推開張大嘴巴圍觀的女人們,走向吧台,我瞧見她的目光和史溫德斯太太交會,朝一排正放酒瓶附近的牆壁示意。那裏有塊褪色的綠色羊毛氈,上麵釘著上百張舊字條和明信片。我看見史溫德斯太太的手伸向一層層翅起的紙片,隨即拉出某樣小而彎曲的東西。她將這樣東西交給珍妮,過了一會兒,便出現在我麵前,我看到一張照片:我和凱蒂,雖然模糊卻千真萬確,穿著牛津褲,頭戴硬草帽。我將手放在她肩上,指間夾了一根未燃的香煙。


    我反複看著那張照片。那套西裝的重量和氣味、凱蒂肩膀在我手下的感覺都記憶猶新。即便如此,還是像在注視別人的過去,使我微微發顫。


    照片先是被弗洛倫斯拿走——她低頭看著,幾乎和我一樣專注地審視——然後是露絲和諾拉,以及安妮和雷蒙小姐,最後是珍妮,她將照片傳給朋友們看。


    珍妮說:“好在這張照片還釘在那裏,我記得是誰釘的,她對你相當著迷——你總是這裏某些人的最愛。她向伯靈頓拱廊的一位女士買來的。你知道那裏有位女士販賣像是你的照片,好吸引女孩嗎?”我搖搖頭,很驚訝地想著我一直來往於伯靈頓拱廊吸引男士,卻從未注意到那位特別的女士。


    某人大喊:“能夠在這裏發現你,真是挖到寶了,金恩小姐……”當眾人領悟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時,有陣低語聲傳來。“我得說一直很納悶某件事。”我看到有人這麽說。


    珍妮再度靠近我,頭轉向一邊,“希望你不介意我問,巴特勒小姐呢?我聽說她好像也是陽剛女。”


    有位女孩說:“沒錯,我也這麽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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