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揖道:“請內宰轉奏陛下,微臣有急事叩見!”


    內宰緩緩搖頭:“陛下有旨,誰也不見!”


    禦史從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書和納彩禮單:“這——”


    內宰瞧也不瞧,顧自說道:“陛下有旨,外事可問太師,內事可問兩位周公!”


    禦史長歎一聲,本欲再說什麽,嘴唇動了幾下,還是打住了。


    禦史步出宮門,沉思有頃,驅車徑去太師府。門人見是禦史,又見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趕忙稟報。不一會兒,老家宰迎出。


    禦史揖道:“下官有急事求見太師,煩請家老稟報!”


    老家宰還禮道:“太師正在會客,請大人改日再來!”


    禦史急道:“這——這事兒——下官懇請家老——”


    不待禦史說完,老家宰就已看出事關重大,急點頭道:“大人稍等,老奴這就稟報!”轉身進府,不一會兒,急急走出,“禦史大人,太師有請。”


    禦史隨家宰走進府中,果見廳中客位端坐一人,年約五十來歲,光鮮的禿頭閃著亮光。年逾古稀、須發皆白的三朝元老顏太師坐於主位,正與客人攀談。


    禦史伏地叩道:“下官叩見太師!”


    “起來,起來!”顏太師嗬嗬一笑,招呼禦史起身,指著客人,“這就是名聞天下的稷下先生淳於髡1(kun),來來來,你認識一下!”


    禦史起身,朝客人深揖一禮:“在下見過淳於子!先生大名,在下久聞了!”


    淳於髡拱手還過一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禿頭,嗬嗬樂道:“是的,在下這個光頭,天下無人不知呢!”


    禦史自是無心說笑,匆匆轉向顏太師:“啟稟太師,下官可否借一步說話?”


    淳於髡聞聽此言,趕快起身:“你們在此說吧,今日天氣不錯,在下正要出去散會兒步去!”話音落處,人已走至門外。


    家宰跟在後麵,與淳於髡一道走向院子。顏太師觀他神色,忖知事情重大,屏氣息神,望著禦史。


    “大事不好了!”禦史急道,“魏室、秦室皆來納彩,下官火急叩見陛下,可陛下——唉!”


    顏太師似是早知納彩之事,悠悠說道:“秦、魏皆來使臣納彩,有何不好?”


    “他們不是納彩,是——”


    顏太師擺了擺手,指著淳於髡留下的席位:“禦史大人,坐下來,慢慢說!”


    禦史意識到自己過於急切,遂至客位盤腿坐下,將兩國求親之事扼要陳述一遍,從袖中摸出兩家的聘書及納彩禮單:“太師請看!”


    顏太師接過,看也不看,扔在幾上,輕歎一聲,徐徐說道:“唉,都是那個孟津之會害了陛下!什麽武王伐紂七百年大典?什麽天下公侯朝覲天子?那個魏罃是何貨色?方今天下是何情勢?諸侯真要朝王,為何不到洛陽來?唉,這些都是擺明了的!老朽苦勸陛下,要他莫去,陛下隻是不聽。陛下這是沒看透啊!陛下這是心不死啊!陛下一心存念借此振作,這下好了!自打孟津回來,所有朝事盡皆廢了,小朝不說,即使大朝,陛下幾曾臨過?老朽本欲再去勸諫,可思來想去,唉,老朽又能勸諫什麽呢?”一邊說著,一邊重又摸起聘書、禮單,緩緩納入袖中,搖頭又歎一聲,“唉,這些個公呀,侯呀,天下都讓他們攪和殆盡,可他們仍不知足,連天子這塊彈丸之地也不放過!”


    禦史熟知太師,若是閑扯起來,必是叨嘮個沒完,急道:“太師,您——您扯遠了,眼下——眼下這可怎麽辦呢?”


    “扯遠嘍,扯遠嘍,”顏太師緩緩站起身子,顫巍巍地走向門口,口中又是一聲叨嘮,“唉,扯遠嘍!想我堂堂天國公主,卻被兩個屬國派遣大夫強搶,這——這這這——這叫什麽世道喲!”


    顏太師緩步走到院中,見老家宰正在陪淳於髡散步,吩咐他道:“備車!”


    這日午後,顯王像往常一樣,用過午膳就一頭紮進禦書房中,連內宰也被他趕了出去,隻將大門關牢,獨享一份清靜。


    而在實際上,對於顯王來說,世上也許根本不存在清靜二字。正如顏太師所說,自孟津會後,大周天子顯王姬扁的確窩了一肚子的心火。


    姬扁年不足四旬,作為男人,正是大有作為的年齡。自從姬扁記事起,周室天下就隻是名義上的。二十三歲那年,姬扁承繼大統,加冕那日,他曾麵對列祖列宗的牌位鄭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


    然而,轉眼之間,十幾年已經過去,周室非但未見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況愈下,僅有魯國、衛國、蔡國等國來使朝過,大國公侯早將他拋到九霄雲外。繼位前幾年,他也有意振作,但周室不過彈丸之地,橫豎不足百裏,還沒有泗上的蔡國大。即使這點襲土,又在他先父手中一分為二,分別封予兩位叔公,隻為他留下一個小小的王城,當真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成為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十幾年下來,他的淩雲之誌早被磨損得所剩無幾。偏在此時,魏侯約定眾公侯孟津朝王,著實讓他欣喜有加。誰想孟津會上,作為堂堂天子,他竟然成為魏侯的戲弄對象!


    顯王在幾前悶頭呆坐,由不得又將孟津之事從頭細想一遍,心頭火氣又盛一層。火氣攻心,顯王甚覺難受,勉強站起來,在廳中來回踱步排解。正踱之間,顯王無意中瞥見牆上掛著的一柄寶劍,徑自走過去,拿在手中,注目觀看。


    赫然入目的是劍柄上的一行小字:“先王未達之業,吾必以此劍達之!”


    顯王清楚地記得,這行小字是他登基那日親手刻下的。如今,寶劍依然,字跡依然。周顯王睹物傷情,不禁潸然淚下。


    顯王正自傷心,傳來敲門聲,忙將寶劍掛回牆上,至幾前坐下。不一會兒,內宰推門進來,叩拜於地:“啟奏陛下,娘娘有請!”


    “哦,所為何事?”


    “兩位公主自跟琴師習琴以來,琴藝大有長進。娘娘今日興致忽來,特請琴師進宮,在琴房考評公主琴藝,特請陛下聖裁!”


    聽到娘娘和兩位公主,顯王的臉色和緩下來,現出慈愛,微微點頭:“轉呈娘娘,就說寡人馬上就去!”


    顯王走進更衣室,梳洗已畢,換過一身簡裝,與內宰一道走向琴房。二人趕到時,琴房裏已是人聲鼎沸,王後早在陪位上坐下,琴師坐於客位,廳中央擺著一琴一箏,幾個太監和王後、公主跟前的侍女站於兩廂,濟濟一堂。兩位公主盤腿席坐於地,麵色微紅,顯然有些緊張。


    看到顯王走進,琴房所有人等盡皆起身叩拜。顯王徑至王後跟前,扶她起來,攜其手走至主位,示意王後在陪位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定,擺手叫大家平身。


    王後微笑著望向顯王,見顯王點頭,轉對琴師:“先生,可以開始了!”


    琴師不無親切地望向長公主姬雪。一身紫紗的姬雪輕輕點頭,款款起身,走至顯王、王後跟前,各拜三拜,再至琴師前亦是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兩手撫琴,麵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真正一個絕代佳人。剛好發育成熟的酥胸前晃蕩著一隻黃澄澄的金蟬,更為她平添了幾許高貴。


    廳中靜寂無聲,所有目光無不射在姬雪身上。姬雪眼望琴師,琴師點頭道:“雪公主,請彈俞伯牙的《高山》!”


    姬雪得到指令,二目微閉,兩臂高高揚起,纖指輕輕落下,琴房裏一時琴聲流溢,鳥語花香。姬雪嘈嘈切切,錯錯雜雜,直將一曲《高山》彈得九曲回還,滴水不漏。


    一曲彈畢,眾人齊聲喝彩。姬雪羞澀一笑,起身朝眾人深揖一禮,又到顯王、王後、先生跟前各拜三拜,款款回至原位,盤腿坐下。


    與姬雪公主相比,一身白紗的二公主姬雨卻是另一路風格。不待琴師相請,姬雨已是自行起身,也照姬雪的樣子拜過幾拜,大步走至箏前,刷地坐下,尚未發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將胸前蕩來蕩去的一隻乳色玉蟬兒一把捉住,朝胸衣裏一塞,伸開手臂,連揚數揚,似要唱歌般咳嗽一聲,引得眾人失聲大笑。顯王憐愛有加,目視王後,王後報以粲然一笑:“看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師發話,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箏弦響處,卻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極難彈的。若是技藝不精,絕對不敢動指,尤其是在顯王、王後這些音樂方家麵前,縱使一絲兒破綻,也是無個藏處。


    姬雨劈裏啪啦彈完,琴房裏再起一陣喝彩。姬雨謝過,嘻嘻笑著走到姐姐跟前,摟住姐姐的脖頸坐定。


    接下來,最要緊的就是天子的評判。一直閉目靜聽的顯王睜開眼睛,望著琴師,麵呈微笑:“雪兒、雨兒琴藝大長,先生功不可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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