賁成怔了下,望向阮應龍。


    阮應龍也是一愣。這是僅存的戰馬,二人本欲用它們保護越王,率先衝出重圍的。


    “去吧,”無疆毋庸置疑,“傳令三軍,今夜吃飽喝足,明日睡上一日,養足精神,迎黑時分,向陪尾山進擊!”


    賁成、阮應龍叩道:“微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馬肉的十幾萬越人悄悄拔起營帳,向陪尾山進發。


    及至溳水,已近子夜。越人將早已拆下的船板丟入河水,鋪成數條通路,眾將士井然有序,踏過溳水。因聲響過大,不久即為楚人察覺,戰鼓齊鳴,人喊馬嘶。


    賁成顧不得許多,身先士卒,率數十劍士頭前殺去。那些楚人果如張儀所述,淨是老弱之輩,越人卻是精銳在前,個個奮勇。不消一刻,楚人丟下數百具屍體,倉皇遁去。阮應龍引兵在溳水東岸布置防守,賁成則從俘虜口中探出羊腸峽穀口所在,引眾殺入穀中。


    賁成使人察看,果如張儀所言,穀中並無伏兵。穀道時寬時狹,最窄處僅容五人通過,越人隻好排成一字長蛇,蜿蜒行進。黎明時分,前鋒已近東端穀口,後尾仍在西端穀外。直到此時,楚將景翠似也“猛醒”過來,引領大軍撲殺。負責殿後的阮應龍一麵加快組織部眾入穀,一麵率眾迎上廝殺。景翠似是再次“不敵”,眼睜睜地看著阮應龍等且戰且退,鑽入穀中,而後引眾在穀外築壘。阮應龍亦使人於穀口築壘,兩軍對峙。


    在前開路的賁成引眾率先衝出穀口,果然未見楚人。賁成大喜,即與眾劍士保護無疆,尋路東去。大軍呈一字長蛇形緊隨其後。


    行不過一裏,身後忽然傳來密集的戰鼓聲和衝殺聲,一彪軍從附近林中斜刺裏殺出,以排山倒海之勢將越人攔腰衝斷,死死封牢穀口。無疆大驚,頓住腳步,回首急視,遠遠望見晨曦中現出一麵旗幟,上麵赫然寫著一個“昭”字。


    無疆大驚,返身就要殺回,卻被賁成、呂棕及眾劍士死死攔住。無疆細看過去,楚兵足有數萬之眾,顯然是有備而來。越人多在穀中,再多再勇也衝不出那個狹小的穀口。


    無疆忖知大勢已去,隻好長歎一聲,在眾人的護衛下扭頭東去。無疆、賁成等護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並未追趕,遂頓住腳步,計點人數,見隻衝出三千餘人。


    前麵現出一條岔道,無疆正與賁成、呂棕商議走向何處,一條岔道上塵土飛揚,又有一彪軍殺出,領頭一將,卻是屈丐。眾人不及商議,徑投另一條道而去。楚人斜刺裏追殺一陣,賁成分出人眾殿後,且戰且退。及至天黑,眾人退至砥琪山,再次計點,僅餘五百人眾。


    又走一程,賁成看到前麵有個村落,使人殺入,村中並無一人,亦無糧米。連續奔走數百裏,無疆見眾人早已疲乏,傳令歇息。呂棕領人在村中四處尋覓,竟然找到一個藏糧地窖,使人挖出糧食,將各家各戶的鍋灶全用起來,眾人總算填飽肚子,人不卸甲,劍不離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軍殺至。賁成等人倉促應戰,率眾劍士保護無疆,從東南方殺出。


    楚人追趕一陣,也自去了。


    這一日甚是辛苦。無疆一行本欲沿江水東下,然而,無論他們走至哪兒,總是遭遇規模不等的楚人襲擊。賁成提議改走山路,無疆讚同,眾人向北拐入大別山,晝伏夜行,果是一路無阻。眼見將至東陵塞,無疆回視左右,見跟在身邊的僅有賁成、呂棕及十幾個劍士,且人人疲乏,個個饑困,步履越走越重,顯然無法再撐下去,又想到二十一萬大軍僅餘眼前幾人,禁不住潸然淚出。


    眾人見越王流淚,紛紛叩拜於地。


    無疆拿衣襟拭去淚水,長歎一聲:“唉,諸位勇士,是無疆害了你們哪!”


    “大王——”眾人泣不成聲,連連叩頭。


    無疆正欲說話,前方忽又傳來一陣異響,急抬頭望,見一隊楚人蜂擁而至。


    眾人扭過頭來,無不瞠目結舌,因為前方數百步處,黑壓壓地站著無數楚卒。中間現一華蓋,華蓋下麵昂首而立的竟是楚王熊商。左右兩側各有一軍,將者分別是太子熊槐與客卿張儀。張儀身邊雖無楚卒,卻有數十褐衣劍士,排在最前麵的是公孫蛭、公孫燕和荊生。


    楚人漸漸趨前。


    無疆不退反進,引眾人直迎上去。


    距五十步遠時,雙方各停下來。


    張儀依舊是赴越時的打扮,手持羽扇。張儀將羽扇輕搖幾下,因天氣不熱,這個動作就顯得分外紮眼。越王、賁成及眾劍士似乎對所有楚人都視而不見,獨將目光轉向張儀。


    呂棕更是目瞪口呆,手指張儀,驚道:“張……張子……你……”


    張儀袖起羽扇,在車上深深揖道:“中原士子張儀見過大王!見過賁將軍!見過呂大人!”


    賁成如夢初醒,持劍怒道:“張儀,越國與你無冤無仇,你……緣何連設毒計,陷害我們?”


    張儀再揖一禮:“回賁將軍的話,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說是受儀所害呢?”


    賁成氣結:“你你你……你真是個無恥之人!分明是你蠱惑大王棄齊伐楚,為何反說是越人自取其辱?”


    “賁將軍息怒,”張儀又是一揖,侃侃說道,“容儀辯解一言。”


    賁成怒道:“你……你這反複無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劍!”仗劍正欲衝出,無疆伸手攔住,淡淡說道:“賁愛卿,他說得是,的確是寡人自取其辱!”轉向張儀,揖道,“張儀,無疆淪至此境,並不怪你。不過,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請張子指教。”


    張儀回揖:“大王請講。”


    “假使無疆不聽張子之言,一意伐齊,結局將會如何?”


    “就如眼前,隻不過站在大王前麵的是齊人,而不是楚人。”


    無疆先是一怔,繼而微微點頭:“嗯,寡人信了。寡人還有一問,請教張子。”


    “大王請講。”


    “照張子之說,既然伐齊、伐楚結局都是一樣,張子為何不使齊人成此大功,而獨施惠於楚人呢?”


    張儀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問,儀不得不答。在儀看來,方今天下,能夠掌握湛瀘的不是齊王,而是楚王,故儀助楚而不助齊。”


    無疆低下頭去,沉思許久,抬頭又道:“你願助楚,助楚也就是了,為何卻又繞道琅琊,巧言利辭,謀陷寡人?”


    “非儀謀陷大王,實大王自陷也。”


    “此話怎講?”


    “大王若是偏安於東南一隅,或可自保。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興師勞民,征伐無罪,以卵擊石,豈能無敗?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踐之天下,大王卻在刻舟求劍,一味追尋昔年勾踐稱霸之夢,是不知天時;大王離開吳越山地,轉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陽,是不明地利;大王無端興師,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豈不是自取敗亡?”


    無疆麵色轉怒:“寡人知你是大才,甚是器重於你。你既知必有此敗,卻又不諫,不是謀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儀一言。”張儀侃侃言道,“大王試想,去歲仲春,大王謀劃數年,盛氣淩人,集三軍二十一萬於琅琊,勢如張弓搭矢,不發不為盡興。當其時也,儀若勸大王收兵回越,苟安於東南一隅,大王願意聽嗎?如果不出張儀所料,大王必不肯聽,亦必興兵伐齊,而伐齊必敗。儀想,大王與其敗於齊,何如敗於楚呢?儀是以勸大王伐楚。”


    “你——”無疆氣結,突然將目光轉向身邊的呂棕,麵目猙獰,伸手摸向腰間的寶劍。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眾人幾乎沒有看到無疆拔劍,也未看到他回劍入鞘,呂棕就已人頭落地了。


    越王劍術之高,令在場者無不驚歎。楚王更是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兩員偏將閃出,擋在他的前麵。數十名弓弩手彎弓搭箭,一齊瞄向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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