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拜畢,抬起頭來,兩眼直視孫臏。


    孫臏止住笑,與他對視。


    也就在這一瞬間,蘇秦看到孫臏的雙眸裏射出兩道光芒,直照蘇秦心田。


    蘇秦豁然明白,正自驚喜,孫臏收回目光,目光重現呆滯,兩手舞起,開始敲響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蘇秦聽出是進軍鼓聲,知孫臏在催他快走,遂拿袖子抹去淚水,轉對飛刀鄒:“取五金來!”


    飛刀鄒摸出五金,遞予蘇秦。


    蘇秦將金子恭恭敬敬地擺在孫臏跟前,再拜三拜,轉身走回車上。飛刀鄒放好墊凳,蘇秦踩上,登上車輛。車隊轔轔而行。


    車隊剛一離開,孫臏身邊的幾個乞丐已飛身上前,搶奪起金子來。孫臏卻似沒有看見,兩眼依舊望著蘇秦遠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地敲著戰鼓。


    “什麽?”龐涓大睜兩眼,不無驚異地望著龐蔥,“蘇秦竟在大街上向孫臏下跪?”


    龐蔥點頭。


    龐涓沉思許久,猛然抬頭問道:“孫臏如何?”


    “孫臏仍是那樣,初時傻笑,後來敲鼓,已經認不出蘇秦了。”


    龐涓長出一口氣,略頓一下,甚是理解地點頭歎道:“唉,當初我們四人同在鬼穀,情如兄弟,眼下我等俱是顯赫,唯有孫兄境況如此,莫說是蘇兄,即使大哥早晚見到,也是揪心。”略頓一下,“還有,孫兄整日在這大街上,似也不是辦法。別的不說,下雨了,刮風了,他又到何處去?”


    龐蔥遲疑一下,緩緩稟道:“孫兄在咱家院裏,甚不開心。這一出去,天寬地闊,感覺上好多了,後來又交上幾個乞兒為友,孫兄更像換了個人,時不時發笑。至於落腳之處,小弟也安頓過了。南街口上那個小廟,原是陳軫府上的,這陣兒無主,實際上當是自動歸咱府上。小弟實地察過,裏麵還算安靜,房子也能住,就讓孫兄與幾個乞兒在裏麵住了。天氣好時,有乞兒街上乞討,孫兄餓不著。雨雪天氣,小弟就使範廚拿些吃用過去,保證孫兄凍餓不著。”


    龐涓連連點頭:“嗯,如此安頓,倒也不錯,隻是……讓孫兄與一幫乞兒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龐蔥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對孫兄這份真情,實讓小弟感動。大哥放心,孫兄既是大哥義兄,也就是小弟義兄。大哥盡管去忙大事,這點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來,小弟不難看出,孫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門庭,隻在乎自在開心。在大街上,孫兄能得自在,能得開心,總比關在院子裏好。再說,”頓了一頓,壓低聲音,“他在院裏,有礙寧靜不說,有時還會驚擾夫人,弄得後花園裏就像鬧鬼一樣,誰也不敢去。”


    龐涓再次點頭:“蔥弟所言也是。孫兄這件事兒,市井可有議論?”


    “據小弟所知,大哥義救孫兄、不棄不離之事,早已傳遍列國,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戶曉,無人不誇大哥尚情重義,是個好人。”


    “唉,”龐涓又歎一聲,“他們有所不知,孫兄與大哥之間的情義,斷不在這層表皮。遙想當年,為救家父,孫兄與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點共同死於奸賊陳軫之手。”複歎一聲,“唉,蔥弟呀,大哥欠孫兄的,此生隻怕難以償還了。”言訖,百感交集,落下淚來。


    “大哥——”龐蔥也是動容。


    正在此時,門人趕來稟報,說是三國特使蘇大人求見。


    龐涓忽地起身,在廳中走了幾個來回,抬頭問道:“共來幾人?”


    “回稟主公,隻他一人。”


    “哦?”龐涓眼珠兒連轉幾轉,對龐蔥道,“快,準備幾根荊條,再備一個搓板,放在客廳裏!”


    話音落處,龐涓人已動身,急急趕至門口,果見蘇秦正垂手恭立。


    龐涓加快腳步,邊走邊叫:“蘇兄——”


    蘇秦迎上幾步,拱手揖道:“龐兄——”


    龐涓走上前來,一把抓過蘇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蘇兄光臨,迎遲了,迎遲了!”


    蘇秦笑道:“在下不請自來,冒昧相擾,還望龐兄寬諒。”


    龐涓朝他肩上猛力一拍,嗔怪道:“蘇兄是在問罪在下呢!不瞞蘇兄,近來陛下出遊,殿下主政,朝中一應事務皆推於在下,在下忙得暈頭轉向,這不,剛從朝中回來,聽說蘇兄光臨,未及換下朝服,就迎出來了!”抖抖身上朝服。


    蘇秦嗬嗬大笑幾聲,回敬一拳:“龐兄說到哪兒去了!在這城中,誰人不曉得龐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責怪?隻是……在下此來,人地兩生,思來想去,也隻龐兄一個故友,在館驛裏下榻之後,屁股尚未坐熱,趕忙備車探訪,前來驚擾了。”


    二人互相客套幾句,攜手走入府中,在客廳裏分賓主坐下。


    龐蔥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蘇秦品過一口茶,主動提起孫臏之事,換過麵孔,不無沉重地悵然歎道:“唉,不瞞龐兄,方才在下見到孫兄了!”


    龐涓裝作不知,驚異地問:“哦?”


    蘇秦複歎一聲:“唉,孫兄之事在下早聽說了。在邯鄲之時,就有風傳孫兄犯下死罪,因龐兄搭救,方才逃過一命,不想他又禍不單行,成為瘋人。在下隻是聽聞,原本不信,今日親眼得見實況,在下——”


    蘇秦尚未講完,龐涓先自哽咽起來,泣不成聲:“蘇兄——”


    蘇秦掃一眼龐涓,亦拿袖子抹淚。


    “蘇兄,”龐涓緩過一口氣,緩緩說道,“孫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對不起孫兄!”起身擺好搓板,抓過備好的一把荊條,遞予蘇秦,“蘇兄,在下有負先生叮囑,有負孫兄結義之情,有負鬼穀同窗之誼,罪該萬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師兄亦不在,隻好由蘇兄代勞,替先生、大師兄主罰,為孫兄討個公道!”兩隻膝頭一軟,跪在搓板上,脫去朝服,露出後背,微微閉目,“蘇兄,行罰吧!龐涓若是叫出一聲,加罰十下!”


    蘇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荊條,緩緩起身,雙手扶起他,長歎一聲:“唉,龐兄,這這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龐涓掙開蘇秦,複跪下來,再次乞請:“蘇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瞞蘇兄,孫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請孫兄下山,不請他來大梁,孫兄就不會……唉,不說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塊壘不去,寢食難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裏就減輕一分,打十下,減輕十分,打一萬下,在下……在下……”泣不成聲。


    見龐涓如此情真意切,蘇秦盡管心如明鏡,也是被他感動了,輕歎一聲,再次扶起龐涓:“龐兄切莫自責!你如何對待孫兄,在下也早知道了。”故意頓一下,掃一眼龐涓,“在下走這一路,到處都在傳頌龐兄,頌揚龐兄忠義分明,重情仗義,可追古人。在下……在下聽了,既為孫兄難過,又為龐兄自豪。隻是,孫兄是個誠實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甚不明白,望龐兄告知。”


    龐涓抹去淚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噓再三,將孫臏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孫臏如何受刑、如何發瘋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孫臏住在街頭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


    蘇秦聽完,似是肅然起敬,連連拱手道:“此前所聞,隻是個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孫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龐兄將事做到這個份上,也算竭力了,於情於義,都令在下敬佩。”搖搖頭,複歎一聲,“唉,當初先生為孫兄易名之時,在下也曾納悶,今日看來,一切都是命定。”


    龐涓依舊自責:“都怪在下,若是不寫那封信,孫兄就不會下山,就不會來到魏國,也就不會……唉,是在下害了孫兄哪!”


    “龐兄,”蘇秦臉色一沉,望著龐涓道,“說起這事兒,我們兄弟真得合計合計。依方才龐兄所言,孫兄必是蒙冤。依龐兄之見,會是何人陷害孫兄?”


    龐涓一擂幾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將他碎屍萬段!”


    “方才龐兄說,”蘇秦倒是不急不緩,“孫兄蒙冤之時,秦國使臣正在大梁,會不會——”略頓一下,“在下是說,此事會不會與秦人有關?”


    龐涓打個激靈,猛拍腦門:“對對對,蘇兄所言極是,當時秦國使臣樗裏疾就在大梁,後來在下私下打探,聽宮中傳言,孫兄與那人有過一麵之交,說是弈棋來著。你知道,陛下最恨的就是秦人,孫兄不知深淺,與那廝弈棋,犯下大忌!”


    “單是弈棋不犯死罪。”蘇秦似在啟發龐涓,“在下在秦一年,甚知秦人。秦人奪占河西,謀得函穀,甚懼魏人報複,見龐兄、孫兄皆事魏國,秦人恐懼,或會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孫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個劉清,還有那封書信,當是秦人所為。”


    龐涓沉思有頃,漸漸現出怒容,震幾道:“蘇兄說得是!”頓了一時,更加認定此事,咬牙切齒,“狗娘養的!我早說這事兒蹊蹺,原在此處彎著!”朝蘇秦連連抱拳,“蘇兄,在下謝你了!自孫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訪察此事,什麽都料到了,隻是未往秦人身上想。狗娘養的秦人,霸我河西,奪我函穀,可作舊恨,陷害孫兄,當是新仇。舊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恥,誓不為人!”猛擊幾案,震得咚咚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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