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來見你的母親了。”神巫簡略地一揮手。


    “……哦,我從沒見過這麽慈祥、無暇的白骨。”仲雪怔怔地說。


    你母親去年離開人間,無杜告訴他,屍骨埋在海岬下。一年後拾出骨頭,用海水洗去皮肉,骨頭燒成灰。全灑入海洋,才算真正死去,“安眠海底,每個黎明,和曆代女巫一起,將沉入冥府的太陽神送回人間。”


    所以參見母親,其實就是觀看這一儀式。


    仲雪大張著嘴——一個真相,就這麽簡單而硬邦邦地砸了過來,像一個被禿鷲扔向光溜溜石頭的烏龜,好砸開烏龜的殼吃掉裏邊的肉,而這光溜溜的石頭就是仲雪的頭。


    “不可思議的越國!”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這種未知是我最憎恨的。


    ——梅爾維爾《白鯨》


    護法不是想當就能當上的!


    來自吳國的“庸俗財主”仲雪前往會稽山拜見越國神巫。


    太陽雨輕擊老樟樹,遠播墨綠的香氛,送至夾竹桃和幼鬆環繞的海灘,激蕩的海,猶如獅吼。一群孩子在采野菜,追逐嬉鬧,像小鳥一樣相互投食飽脹的桑葚,他們好奇地看仲雪走過:鬆鬆垮垮地斜係披風,襯衣微微敞懷,既清爽又保持著不常見的禮儀——他們卻是小野人啊!頭發亂糟糟,衣裳也破破爛爛,一下追上仲雪,塞給他滿滿一大把蛇莓和桑葚,又一下哄笑跑開。桑葚汁染透了袖口,令仲雪有些慌亂……他六歲時,在貴族學宮學習算術的同學經常憋起怪口音,朝他砸桑葚,“小越國佬,還不跟姆媽一起去賣藝!”紫黑的桑葚為白色製服留下斑斑痕跡。他哭著問哥哥,“媽媽去了哪裏?為什麽我身邊隻有保姆和師傅?”哥哥隻是恨恨地咬牙:“別理他們!”他們無法理解母親拋家棄子去流浪,那時,哥哥承受的蔑視不會比他少吧?現在,越國孩子送給他的滿手桑葚,宛如遲來的柔聲問候……


    父親是吳國大夫,母親是越國女巫,自己算得上在楚國長大,仲雪是二十五個世紀之前東海之波的使臣,血液充滿大海與大地、東方與南方的衝撞。他對越國有天馬騰空的好感,雖然好感非常脆弱,猶如雲層偶爾飄散,從高空投下的一束灼熱陽光;但無論光照多麽短暫,蟬鳴也會頓時噪起。


    仲雪打算告訴神巫:接受會稽山護法的職位,繼承母親的大女巫事業,外殺妖魔邪道,內鎮心中動搖!


    他有一種模糊的期待,為吳越兩國做一些事情,是否有效,他不知道。古人的青春期很短,並不是容顏易老,而是童年與成年的銜接過於緊密,尤其貴族少年:十五歲、或是二十歲,當父親為他戴上成人的帽子,他就開始為個人、家族與國家的命運搏擊……在大禹陵等待神巫,仲雪撫摩一座巨大的白色骨架,“這是什麽呢?”他想,潔白冷硬的骨感令他內心平靜。這時神巫無杜來了,老人告訴他:“你要當上護法,必須獻祭一頭鯨魚。你摸的這座鯨骨,就是你母親年輕時捕來的。”


    “捕鯨?”仲雪大感意外,“我除了一頭死掉的鯨魚,還能獲得什麽?”


    “你連鯨魚都打不到,卻在考慮打死它之後做什麽。”神巫連嘲笑都充滿哲理。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一節 獵鯨第一步:必須召集勇士


    即使是越人這樣的海上民族,近三十年來也沒再獵過鯨了。


    “你找十四個幫手,其中兩名巫師:一名在岸上向‘海神’日夜祈禱,另一名操縱‘船靈’,其餘跟你駕獨木舟出海獵鯨。”神巫簡短地說,結束了接見。


    下山的心情充滿懊喪,仲雪轉進木客山神殿——會稽山麓擁有眾多美景和靈地,這座小神廟是最不起眼的一個:石階小道漫長得讓人發狂,古樹蔽天而格外陰冷,層層疊疊幾十座木門,是一代代伐木苦工為悼念先人和工友而造的,宛如一道又一道關卡直通冥界。一座小小茅鋪竹樓就算神殿,前廳陳列伐木工的守護神(被蟲蛀得一個洞一個洞的一片長木板,就算“神主”,代替被祭祀的神靈用古怪方式供奉著),後屋就是居所,隻住一個留守學徒——這學徒是仲雪在越國遇見的第一個怪人——高高瘦瘦的阿堪正翻動無數竹片木板,就像從團團荷葉間浮現的幽靈。


    “二十七個不堪重用的人!”仲雪喊他的外號,“曬好木板又要寫‘鬼畫符’去行騙嗎?”


    “丟了雙龍佩的庸俗財主,”阿堪也認真回應,“我正烘烤竹簡,準備記錄一個漫長傳說。”


    “沒想到你還有高雅興致,又想編造怎樣的謊言?”


    “海霧、瀑布、古樹、山民、被稱為庸俗財主的貴族少年,可視為另一個騙子的神官學徒,由鏡麵到另一麵的軼事……二十年後,各國使者將來會稽山抄寫我的長卷,把八十萬眾神的漫長戰事稱作《不堪抄》。”


    仲雪被盛大的幻想所鎮住了……“聽起來就不堪入目。”但這嘲弄充滿了憐惜。


    阿堪不在意地一笑,忽然湊上前,仲雪從沒見過比他更熠熠發光的雙眼,“喂喂,不要突然挨這麽近,你的眼珠又瘋狂又雪亮,可真嚇人!”


    “你路上撞見衰神了?”阿堪扯開仲雪的臉蛋,“為什麽我看到你的鼻尖寫滿‘放棄放棄放棄放棄’?”


    “不,隻是被一頭鯨魚擋住前路。”仲雪一直想阿堪是怎樣的存在呢?朋友、對手、精神導師、混吃等死的部下?從沒有溢美之辭,隻有真實冷酷的反映,阿堪就像他的影子。


    “原來是這樣!”聽了捕鯨的煩惱,親切的阿堪為仲雪出主意,“你必須招募勇士。”


    第二天一整天,沒有一個人前來。


    仲雪坐在紫藤花下,心情和夏蟲喁喁般紛亂。阿堪仍滿不在乎地曬竹簡,不時給他一個安慰的微笑:“別急。越國山多水長,勇士們要走很遠的路才能趕到。”


    “難道勇士們都像你一樣是路癡嗎?”仲雪在陽光與樹蔭下來回走動,就像剛被投入酒汁的楊梅一樣不安,我正在做的是我所想要的嗎?他眯起眼,看那遠山,陽光從雲端之上投下巨大光斑,光與影在山坡與山坳之間漫遊,帶來晴空的轟響……


    第三天一早,“勇士們”終於到了!


    高高矮矮的男人,陸續來到不堪重負的神殿前,排成一列,等待檢閱。阿堪一一指點有為青年:“這是‘大浦’、‘小浦’、‘上島’、‘下島’……‘紅汀’。”


    “你認為我能一口氣記住他們名字嗎?”


    “驕傲的財主!要知道你在越國,大家都住水邊(名字當然沾著水滴)。”


    “連你自己都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我熱愛家鄉,人人與我親如手足,這些棺材鋪的俊俏工匠,他們每個人的眼淚,都令我悲傷。”阿堪深情地爭辯,身為候補低級神官,他找來的幫手當然也是窮鬼……大家都受不了他的演講而四散,“快回來,大浦!”阿堪朝走開的男孩喊,男孩回過頭說:“我是紅汀。”


    “越國男兒啊,潛藏的蛟龍,且看我龍頜取珠……”一位殘疾老人引吭高歌,也來投靠捕鯨隊,他腿腳癱瘓。骨頭嶙峋地坐在木頭矮車上,兩手支撐兩根竹棒,像劃船般行走。他朝仲雪施禮,“人不分老幼貴賤,各有優點,如同沉睡蛟龍的口中明珠,就看你如何發掘。”


    “您看起來就像是特地來說名言警句嚇唬人的。”仲雪按下內心的疑惑和煩躁,用上等人的尊重他人姿態發問,“請問老謀士……”


    “他是會稽山下的雜耍人,諢號‘綠萍’,在驛站為人唱歌解悶;”蹲在一旁的紅汀插嘴,紅汀本人就在驛站幫廚,“像浮萍一樣隨意飄蕩,天黑偷廚房飯菜,天亮偷客人幹糧。”


    “嘻嘻阿弟……口下留情,龍擱淺灘沒奈何嘛。”綠萍訕笑。


    “好極了,紅汀對綠萍,你們的人生很對稱。”仲雪深感失望,來到他跟前的全是一群幫閑或是無所事事的流氓,難道他隻配招募殘次品嗎?氣貫長虹的大英雄在哪裏?如同天狼星般的英武俊傑為什麽還不現身?仲雪暗暗生氣,全然忘了自己不過是一個突然出現在越國群山之間的異鄉人,人們對他無從判斷,也無法理解他的理想抱負……他開始分發一份份荷葉包雞肉蒸飯,感謝他們的到來,打發他們趁早滾蛋。


    應募者橫七豎八,歪靠在開敗的紫藤花下,接過飯團的動作也緩慢而輕蔑。仲雪要過上幾個月才能知曉——這些地位卑賤的越人,聽從內心對冒險與功名的渴望,逃離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抵抗親友工頭的不解和嘲諷,走上幾十裏山路或是劃上一夜的航船,才來到破山廟,麵對一個瞧不起他們的招募者,他們感受到的失望一點也不比仲雪少。


    大浦和小浦是一對兄弟,大浦麵頰有被飛屑擊傷的疤痕,一望即知是伐木工;小浦看起來不滿十三歲,卻少有地冷靜;他們沒接免費午餐,無禮地直視仲雪。仲雪知道越國人沒什麽君臣概念,一被教訓就會反駁“那有什麽關係?”他們是隻知道母親,不在乎父親的民族,家族、國家並不像中原諸國或南蠻楚國由父係勢力捏合成——他們是為了時髦才勉強接受等級秩序的。無禮的炯炯目光就像四枚利劍,擊穿了仲雪的昏聵。


    “如果人們知道仲雪連我這廢人都招攬,比我厲害的人一定會蜂擁而至。”綠萍幹笑,他毫不羞愧地吃起飯來,米粒沾在品遍世態炎涼的癟嘴邊。


    “如果人們知道我們招攬你這樣的小偷,他們會唾棄我們而去。”阿堪淡然地說。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二節 獵鯨第二步:必須召集可怕的勇士


    小浦舞動手臂,堅定地發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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